164. 黄泉

中洲这场雪虽说不大,但依旧绵绵下了很久。


待到天色放晴,已经是一日之后了。


江晏和宁时踩在院中的雪地上,留下两串脚印。


江晏一边看着宁时的侧脸,一边思考前日对方说过的话。


那一天,宁时醒了之后,听了剑修准备好的问题,如是回答:


“现在一切都好,还真说不出有什么非实现不可的心愿。”


这话就有点意思了。


江晏一时弄不明白,在这个世界里分魂的愿望是已经得到了满足,还是就连分魂自己也没有察觉到自己内心的渴求。


……不管了。


江晏决定开始思考一些眼前的问题。


比如,是把院中的雪就这样留着呢,还是用灵力扫到另一边呢?


他这个问题还没有思考出答案,宁时就拽了拽他的袖子。


江晏:?


宁时指了指四方屋顶上的天,对他道:“现在才不过正午,那边的天怎么黑成这样?”


江晏举目望去,只见确实如宁时所说,中洲东侧的天暗了一片,是那种日落西山后的灰色。


江晏也一时摸不到头脑,下意识道:“该不会是云吧。”


宁时扶着下巴:“谁知道呢。”


二人并肩站在院中,却只见天边那片灰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眼前蔓延开来。


江晏:……


这好像真的不是云了。


如果是一片飘过来的阴云,那随着它的移动,会逐渐露出后面的天光。


但摆在他们眼前的,却是一整片不断扩散的灰暗。


不过是说了几句话的功夫,几乎要扩张到了二人头顶。


江晏同宁时对视一眼后,宁时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越握越紧。


而此时,江晏心中那种不安的预感,开始加剧。


他在这个世界里是有修为的,五感敏锐,自然是能听到隔着一道或几道墙的街坊邻居们的声音。


有不少人像他们一样,已经发现了天空上的异状。


于是议论纷纷,这些零散的句子全随着空气飘进了江晏和宁时的耳朵里:


“天怎么暗下来了,我的衣服还没有晒好呢。”


“你抬头看看,这是什么?”


“是要下雪的阴云吗?怎么会有这么一大团?”


“看起来有点吓人啊。”


间或有妇人有意扬起的声音,呼唤着自己的孩子:“别乱跑了,赶紧回家。”


“万一待会下雨下雪,淋到小心要得风寒。”


……


句句都是人间烟火气,就这样灌了他们一耳朵。


而与此同时,这片巨大的阴影,终于完全扩张到了他们头顶。


江晏仰头而视,待看清来物后,身形晃了晃,无法自控地倒退了一步:


这哪里是什么阴云或者夜色,分明是他们在悬水宫飞船上曾见到过的灰雾!


刚才离得远,并不能看分明。


如今到了头顶上,却是能完全看到详实的细节了:


中洲上空,挤满了这种灰雾,一层又一层,几乎是从他们头顶向上空延伸了不知明的高度,层层叠加起来,才让灰色沉淀成了这种近乎于黑色的浓重。


这些灰雾有大有小,形状在扩张过程中变换着,又被旁边的灰雾挤压着,就扭曲成了各不相同的诡异。


有的是如呕吐物般的一滩,有的如同肉瘤般肿胀,有的却是千回百转的一缕,如病鱼腹中的虫。


遮天蔽日。


它们所掠过的地方,正如之前在飞船上所见,一切都化为了虚无。


什么都消失了。


在耳边嘈杂的无数哭救声中,江晏听到了几声轻微的“嘠哒”声。


他慢慢抬起手,抚上自己的下颌,感受着指腹下的疯狂震颤。


也许有害怕,但更多的是愤怒。


凭什么。


他和宁时历经千辛万苦,才算解决了热症,一切美好的生活,即将要开始。


凭什么,大规模的灰雾偏偏要在这个时刻出现!


他和宁时,就差那么一点,就可以安安稳稳过完一生了。


……


江晏放下手,慢慢咬紧了牙,直到牙根发胀。


于是那“嘠哒”声终于消失了。


江晏去看宁时——尽管早就知道会有灰雾吞掉整个世界的这么一天,但他从没有料到,这一天会来的如此之快。


以至于他和宁时很多很多的计划,还没有来得及实施。


他们在世界毁灭中对视。


宁时自然也是知道,在整个中洲上方的灰雾是什么东西的。


他脸上常挂着的笑消失了,只是愈发用力地拉着江晏的手。


江晏甚至感觉有些疼了,他低头看去,宁时的指节都泛了白。


但他完全不想提醒对方,就在这微弱的疼痛中,感受着对方的存在。


宁时就这样握着他,轻声说:“彤云,我们要跑吗?”


江晏点点头。


虽然整个世界都在崩塌,但众所周知,九尾狐跑起来的速度是很快的。


他从前在初试的宴席上逃脱,也在天山秘境前众宗门的包围中逃脱。


也许这次,他可以带着宁时,从正在崩塌的世界中逃脱。


江晏便化形为狐,载着宁时,脚下踏起一段流火,奔着头顶尚是明亮的天边方向去了。


他跳出了小院围墙,回头看了一眼二人曾经居住过的街道。


街道尽头的一座高阁,是本地的一处酒楼,因包子做得一绝而闻名。


而此时,高阁已经被灰雾碰到了屋檐,于是眨眼之间屋檐就消失了大半。


至于尚存的另一半屋檐,因为结构受损,已经产生了巨大的形变,木条接连噼里啪啦掉下来,砸在地上。


发出沉重的巨响,又扬起浅黄色的烟尘。


但是这烟尘很快也不见了。


灰雾在不断向前推进,同时也在向下蔓延,它们连天接地,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厚实的墙。


它碰到了高阁木条落地扬起的黄土,于是黄土也被吞噬掉了。


这堵灰色的墙前移的速度加剧了。


身后的哭喊声愈发明显,是刚才那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妇人,和她的丈夫和儿子。


江晏想,九尾狐后背宽阔,想来是可以再坐得下三个人的。


于是他长尾一卷,将三人放到背上,排在宁时身后,就继续向着天光跑去了。


赤狐脊背起伏,他在和世界的力量赛跑。


而在他背后,妇人的哭泣声渐渐止住了,传来了这一家三口对宁时的轻声道谢。


以及那男人犹疑的一声:“宁公子?”


江晏:……


虽然现在情况不太对,但他终于想起来了,这家是他和宁时刚搬来中洲时,搭过几句话的邻居。


现在并不是一个交谈的好时机,于是宁时只是指了指身下的赤狐,对三人简单介绍了一下眼前的情况。


随后又伏在江晏背上,同他看着眼前尚且残余的世界。


与此同时,啾啾在江晏脑海中疯狂尖叫。


剑修就完全确定了,这小鸟也是第一次遇到这个情况。


丝毫给不了他什么建议。


——完全只能靠自己了。


他跑啊跑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柱香,也许是几个时辰的时间。


他们从中洲的城镇,来到了不知是何地的荒原。


如从前坟场一般的荒原。


如竹城郊外一般的荒原。


如金鸡驿一般的荒原。


身后依旧是步步紧逼的灰雾构成的墙,而身前,也出现了另一片飘来的灰雾。


于是赤狐生生止住了步子,脚下一拐,换了另一个方向。


宁时等人身子偏了偏,又抓紧身下的长毛,看向新的逃亡方向。


……远处依旧是灰色的。


巨狐脚下不安地跺了跺,再次调头。


目光所及,灰雾纵横。


于是巨狐终于停伫在原地,脊背沉了沉,像是深深叹了口气。


他们完全被灰雾包围了,无法逃离。


宁时就翻身下来,拍了拍赤狐的头,小声说:“不知道别人怎么样了,但看来,我们可能要完了。”


赤狐在他掌下喷出一口气。


是江晏的喘息。


疾速跑了这么久,他也很累了。


此刻终于能停下,却是在等待死亡。


江晏缓缓在原地卧下。


宁时从他鼻头前走开,来到狐狸的肚子前,靠了上去。


他们在世界的尽头依偎在一起,感受着对方的温度和心跳。


就像在狐狸身边同样依偎在一起的一家三口。


灰雾越来越近了。


距离他们不过三丈左右的距离,随时都可能扑过来。


在一片灰黑中,盈盈红光亮起。


那是江晏和宁时同时撑开了灵力防护罩,暂时阻挡了灰雾的侵袭。


几人沉默地坐在地上,隔着半透明的薄膜,看着灰雾舔在防护罩上,涌动着。


天光完全被阻隔了,他们是灰雾世界中的一个泡沫小球。


所有人都知道,灵力是有限的,防护罩被破开,只是时间问题。


一个时辰后。


江晏整只狐伏在了地上,微微发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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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力竭了。


而窝在他肚子上的宁时也是如此。


于是这防护罩终于出现了第一丝裂缝。


那聚集在外面的灰雾无孔不入,顺着这缝隙,迅速挤进其中。


有了第一丝灰雾,就有后面的无数缕。


于是这灰雾越涌越多,裂缝越来越大。


刚刚还是清明的防护罩内,已经变成的灰色。


无可避免地,灰雾袭向了这里的所有生物。


最先消失的是紧紧抱成一团的一家人——他们毕竟是凡人之躯,抵挡不了什么。


然后灰雾就触到了江晏和宁时身上。


并没有什么感觉。


片刻后,江晏卷着宁时的尾巴下,传来了古怪的变化。


两人因互相依偎而产生的轻微的挤压感在逐渐消失。


江晏知道有什么东西在发生,但他不愿意去想。


他只是将脑袋凑到肚子边,一边试图挪开尾巴,一边轻声呼唤:


“宁时?时哥?”


他的尾巴没能成功移动,是被宁时用力按住了。


这公子把狐狸尾巴当成了一床被子,窝在他肚子底下,隔着一层绒毛在说话,声音闷闷的:“我在。”


停了停,又补充说:“别看我。”


这句话后,江晏就有些绷不住了,他想哭了:“你是不是开始消失了?”


宁时:“不知道。”


江晏崩溃了:“这个时候你就不要骗我了!”


“你自己的身体你怎么还能不知道呢——我尾巴底下都开始变空了!”


这次,宁时停顿了更长的时间,才轻轻“嗯”了一声。


江晏又说:“我想再看看你。”


宁时咳了一声,慢吞吞道:“不行,现在不好看。”


江晏:“那我就再也看不到你了。”


宁时声音也有点抖:“没事,你看过我好看的样子就够了。”


他沉默了片刻,又说:“有些话,我还是要赶紧说的。”


“我真的好喜欢你啊,彤云。”


“特别特别喜欢你。”


他的存在感在一点点减弱,江晏用尾巴更用力地包裹住他,把他往肚子底下深深埋去,一边说:“我也特别特别喜欢你。”


“我本来就是因为你存在的。”


他说完这句话后,却迟迟没有熟悉的声音回应了。


但尾巴下却依旧存在着微弱的触感。


江晏脑子嗡嗡作响,突然意识到,对方的声带可能就在刚刚,已经消失了。


宁时像一块冰在融化。


江晏恍惚地垂下头,看见了自己光秃秃的前爪。


——他和宁时一样,同样都在消失。


尾巴和肚子底下的触感终于没了,宁时就像早晨树叶上的一点水汽,消散在这个世界中。


而江晏的尾巴也在变得透明。


他趴在地上,等待着这个世界最终的结局。


脑袋渐渐支撑不住了,他的意识腾起,又深深坠入一片黑暗中。


……


当江晏再次睁开眼睛时,面前依旧是灰黑一片。


刚刚生死离别的场景还清晰可见,江晏一时分不清今夕何夕了,重重打了个激灵,问啾啾:


“我现在在哪里?”


啾啾沉默了很久,在他开始觉得不对劲时,出言道:“你自己看看吧。”


江晏就低头,看到了一双火红的狐狸爪子。


他震惊回头,又看到了一堆扬起的狐狸尾巴。


……没有宁时。


他死死盯着身后的八条尾巴,突然之间反应过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这个世界的宁时,确确实实已经消失了。


但自己作为一只九尾妖狐,还要再消失八次。


换句话说,他要在这个世界里一共死掉九次,才能离开。


江晏:……


他彻底放弃抵抗了,任由漫天铺地的灰雾缠上了自己。


如果早点彻底脱离这个世界,就能早点前往下一个世界。


就能早点遇到宁时。


但只是……这次的灰雾中,没有了宁时在他肚皮底下,身边就很冷。


但同时江晏也在庆幸,宁时不用像自己一样,再次经历这种消失的痛苦了。


……


江晏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这个灰蒙蒙的世界中。


赤狐皮毛火红依旧,但不同的是,他每一次出现,身后尾巴的数量都会减少一条。


他为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又为自己离开这个世界。


虽九死,其犹未悔。


……


终于,只剩一条尾巴的狐狸,身形彻底被灰雾湮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