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海棠 作品

番外

番外

孟枇杷朝着魏尚文奔了过去,到得近前却迟疑下来,最终停在两步外。

“……你还要走吗?”她小心翼翼问。

他朝她一笑,扔掉手中铁棍,展开双手,带些痞赖地展颜一笑,犹如一个青葱少年,“走,走去哪里,哎哟,我的腿断了,哪儿也走不了,还不快来扶住我!”

面对他张开的双臂,孟枇杷再也忍不住,扑上前紧紧抱住,委屈道:“我以为你走了……”

魏尚文也紧紧抱住她,把整个身体重量靠过去,脑袋塞到她脖颈处,死死贴住,这才觉得这么多日子的担忧空虚终于被填满了,“枇杷,没有你的日子,我心上长了个洞,好疼啊!”

孟枇杷又哭又笑,鼻子酸得厉害,握拳捶他后背,“你一声不响就走了……我好难受……”

魏尚文的心一抖,擡起头凝视她,郑重道:“不走了,再不走了,枇杷,我们成亲吧!”

她咽呜着点头,眼泪怎么都擦不干净,随后就感觉到一个暖暖的吻落到额头上,呢喃声直直传进心中,抚平了这么多日子以来的焦灼痛苦。

“枇杷,好想你……”

端着水盆拎着水桶前来救火的百姓有些失望香云寺没有走水,却发现了更大的秘密,这下子,群情激愤,泼掉水举着盆啊桶啊,朝那些和尚们冲去,“好个假和尚假寺庙,竟敢骗我们香油钱!兄弟们,给我打……”

事迹败露,和尚们一涌而逃,可香云寺早已被官兵层叠包围,又能逃去哪,最后只能束手就擒。

“枇杷,你大姐也在,走,我带你把她们放出来。”

魏尚文一拉孟枇杷的手,从怀中掏出那只银簪,递到她面前,“正是你大姐头上的这根簪子救了我,也救了大家。”

拿上簪子,孟枇杷眼泪又下来了,“是我大姐的,出嫁时娘给她的,我记得我记得。”

府台大人匆匆赶到魏尚文面前,通红着眼就要跪下,被他止住,“先把那些女子救出来。”

安平挡在地牢口,身上被划了好几刀,死死守着,没让那些和尚冲下去屠杀,看到孟枇杷搀扶着魏尚文过来,一下子象个孩子般哭了。

魏尚文拍拍他肩,“不错,活着就好。”

官兵们从地牢中解救出来八十七个女子,还有一个小婴儿,更多的女子已经无声无息死在了黑暗中。

孟荷花被救出时人已说不出话,一见孟枇杷又巴嗒巴嗒流下泪来。

“大姐!”孟枇杷扑上去抱住她大哭,哽咽道,“小豆豆受了惊吓,黑婶带她回家的,现在就在家里。”

孟荷花听到小豆豆没事,神情一松,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周大湖推开孟枇杷,上前抱起孟荷花急得团团转,“大夫呢,大夫呢……快来个大夫……”

府台大人派人去请来全城最好的大夫,又指挥着官兵们把后殿禅房收拾了暂做疗室,又组织人手把地牢中的尸骨也起出来,张贴告示让亲人认领。

一时间,府城内人人愤慨,哭声震天。

还有许多女子是随船从外地掳来的,寻找家人、回家之路琐碎又漫长,不过,终是见到青天,能回家了。

——

孟枇杷进了香云寺东厨,找出红枣、精米熬红枣粥,此物补气血最好,孟雨也赶来帮忙,一进厨间就惊得连声叹,“乖乖,这么多肉,还有羊肉、鸡鸭鹅,这么多,怪不得食材要从后门进出了,这哪是和尚,吃得比皇上老儿都不差了,哎呀,我捐的香油钱,喂狗也比喂这些畜生强哪!”

“别哀叹了,孟雨,你炖鸡汤吧,我看还有菌菇,菌菇鸡汤,给那些女子补补身子。”

“行,吃他们的我不心疼,呸,真是没想到没想到啊,香云寺是个贼窝,枇杷,你说这贼窝就是那些和尚弄的,没其他人,我咋有些不信呢……”

孟雨念念叨叨,孟枇杷可无心听这些,忙着拉风箱熬粥,待米油析出又放入红糖。

一大桶红糖红枣粥,第一碗就端到了孟荷花面前。

“姐,我小外甥怎样?”

孟荷花人很虚弱,奶水几乎没有,此时看着饿急的儿子在请来的奶娘怀里使劲嘬奶又眼泪涟涟,“他们说欧春华没了?”

孟枇杷看她一眼,又看看就守在一旁的周大湖,点了点头,“他死了,就死在我面前,好多百姓冲上前打他,后来被人抹了脖子,很快就没了。”

孟荷花有一些发怔。

孟枇杷把红糖红枣粥递到周大湖手里,示意他喂她,“姐,等你身体稍微好些就回家,家里不差你这口吃的,大湖哥,是吧?”

“是是。”周大湖连连点头,感激地看一眼孟枇杷,忙接过碗,舀了一勺粥,轻轻递过去,“再说有我呢,我去打鱼运货,总能养活你跟孩子们的。”

“你瞎说什么!”孟荷花回过神来,瞪一眼周大湖。

他黝黑脸庞可疑地升起一抹红晕,“嗯,我的意思是说,是说我去打鱼运货,赚了银钱总要孝敬师娘的,对对,孝敬师娘的……”

孟枇杷噗嗤一笑,不待她姐发火,转身就出了屋,以后大姐的事就由大湖哥去操心吧。

她又端了碗红糖红枣粥走向魏尚文所在厢房,却见厢房前又多了两个侍卫,她的脚步不由地变慢,最终停在侍卫面前。

侍卫看看她。

她看看侍卫,试探着伸出一脚。

侍卫再看看她。

她再试探着伸出另一脚,一下就闪过两人,以为的长刀相架并没有出现,房内传来他略微沙哑声,“磨蹭什么,还不快进来。”

她唇边梨涡再现,飞快推门进入,偌大屋子,就他一人半卧在榻上,似有些聊赖,一见她出现,眼睛顿时就亮了。

“你去哪了,让我好等。”

“大夫不是给你包扎治疗吗,我去熬了红糖红枣粥,你可不要以为这是女子才能吃的,你失血吃这个正好。”

“那你喂我。”

他张嘴,就跟雏鸟似的,那双黑漆漆眸子凝视着她,映着烛火流光溢彩。

孟枇杷心头欢喜,舀一勺粥喂过去,“以后还走不走了?”

“粥好甜哪。”他一口接住,咽下,举起两指,“我发誓,魏尚文与孟枇杷此生……”

孟枇杷忙伸手捂住他嘴,神色有些黯然,“别发誓,誓言是最说不得的。我知道你是福王,天下间顶顶尊贵的人,你要走谁都拦不住,就是就是……不要不告而别……”

她的泪,仿佛有自主意识般,不听话地滑了下来。

她一抹泪,别过脸去。

魏尚文一怔,坐起身来,拿过碗放下,把她搂进怀中,轻轻吻了吻她额头,缓声说道:“枇杷,我是福王,可这个福王听着是很好,先帝幼子,太后所出,圣上还是我亲大哥,可你知道吗,皇室中是没有亲情的,站得最高,越惶然难安……六岁那年父皇要不行了,他在病床上封我为福王,临去前跟我说,好好活着,作个逍遥王爷,别去争那个位子。这些年我一直念着这话,可是这次蛮子入侵,残害百姓,劫掠边境,母后知我心意把我派去战场,就想让我胡乱立个功哄着我,可我真能混日子吗,我也是个男人,我也有一腔热血,我也想杀敌守护百姓……没想立功回京,皇兄就派我来江南查贪腐,我的船一入澄湖,就遇上劫杀,当夜过来的可不止一帮杀手……安平险些也死了……”

他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孟枇杷的心紧缩成一团,反手把他搂住,似乎要把全身的热量传递过去暖化他。

“枇杷,我以后再不会骗你,也不会离开你。在秦浦、孟家庄的这些日子虽然贫苦些,但安宁,心里是舒坦的,我不想再过那种战战兢兢算计的生活,只想与你这样平平静静生活下去,一直到老,看着我们的孩儿长大,再生孩儿……”

他的声音几度哽咽,孟枇杷终于完全明白了他,这是一个极度缺爱的人,他有金尊玉贵的身份,有无数人的围绕,但没有一个平等来爱他的人。

“魏尚文,我们回去就成亲,只要你不离开我,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她轻声又坚定道。

他拥紧她,“好,等我们买下三叔公的屋子做新房……”

她身子一震,“三叔公的屋子都塌了!”

“什么,塌了?”

魏尚文一顿,不敢置信,“瞧着还好,怎么就塌了!哎呀,让我想想,还有事得做。”

孟枇杷松开他,又拿起碗,舀了粥喂过去,“什么事都没有喝粥重要,把粥喝了再说。”

这些日子被关地牢,又瘦许多,瞧着衣衫披在身上空落落的,让人心酸。

魏尚文展颜一笑,“都听你的。”

一碗红糖红枣粥,一勺一勺喂下去,全是温情。

待吃完,又漱过口,魏尚文才唤来人。

门被推开,一个护卫跑了进来,一膝跪地,静待命令。

“把府台大人请来。”

“是。”

孟枇杷站在一旁,见他如此,心中又有些惴惴,“你这是……”

“枇杷,我既然不回京城,与你在此生活,那一些蛇虫鼠蚊还是要料理干净的,为了你的安全,你娘、你弟,还有你大姐他们的安全,我就得拿回一些东西,我不去争那个位子,但也不能再让人来害我们!”

他的眸子越发晶亮,其光芒甚至盖过了昏黄烛火。

——

官造宝船行驶起来确实又稳又快,小舟在河道中的颠簸换在此已是微乎其微。孟枇杷心中担忧,还是跟上船,说定了追上总督大船之时就返回。

天气炎热,甲板上被晒得一片滚烫,热气蒸腾,待到傍晚时分,河面凉意渐生,清风徐徐,官兵们自然喜欢聚在此地,围拢着吃饭闲聊一会。

晚饭是孟枇杷做的,红烧肉、红烧鱼段、肉沫茄子、长豇豆,还有一大桶紫菜蛋花汤。

魏尚文也跟众人挤在一块儿,面前还有一碗浓浓鲫鱼汤,先前觉得难闻的鱼腥气,经过这么多日早已适应,端碗喝上一口汤,再扒一口米饭,舒爽。

此次追击都是挑得会水会行船官兵,分了两班,日夜兼程,似慢实快。

“小舟回来了。”瞭望台上的官兵呼喊起来。

众人起身望去,运河大小船只中,有艘摇橹船行得飞快,站在船头的周大湖光着膀子,大力摇橹,不多时已靠近官船。

官船上放下绳梯,他三两步爬了上来,一抹汗水对上魏尚文点了点头,“就在前头了,也就五箭之地。”

行了八日,终于追上总督官船。

“也该追上了,前头就是江城,通知的黑甲军就是到此集合,抛锚停船,待黑甲军一到即刻攻船。”魏尚文一笑,吩咐道。

“是。”众官兵齐声应下。

追上总督船,孟枇杷就该回去了,一时心中竟是不舍起来。

“天黑不易行船,明日清晨再回吧。”魏尚文擦洗过,由着孟枇杷给他上药,这些日子调养,伤势好得七七八八。

“嗯。”她轻轻应了声,语气一时有些落寞。

他看她一眼,捉住她手,似从心底叹了口气,“枇杷,我也想此时就带你回去,可那个家里争来斗去,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等我把事儿理顺了,再……”

“我明白。”她抽出手,继续给他抹药,浓黑的睫毛轻轻颤了颤。

见她回答得干脆,他却有些慌了,忙找补般解释道:“总督背后还站着我那二侄子,他想除掉我,呵,里头未必没有圣上的意思。我把总督擒回去,私藏兵器、贪腐、劫掳良家女子,光私藏兵器就是抄家灭族的罪过,逼着圣上亲手断去二皇子一臂,谅他以后也不敢轻易招惹我。等事了,我央母后给我块封地,不拘大小贫富,我们就逍遥度日,再不搅进这些恶事中……”

孟枇杷包好最后一个伤处,轻轻拍了拍,“我知道。”

“处理这些事情也许要三月左右……”他一滞,更有些慌了。

“我了解。”

她神情平静,转头收拾好药箱,推门出去了。

魏尚文眼睛眨巴两下,从床上蹦了起来,套上鞋急忙追出去,门廊间却已不见她身影,这一惊非同小可,就要奔过去寻找,却见她夹着个枕头,抱着条被单从斜对门出来,施施然绕过他走进他的房间,随后走到床前,把枕头被单一样样放上去,铺平。

他忙追过去,耳根子突然红了“你你,这……”

“你不睡吗?”她瞥他一眼,又朝窗外望了望天色,强自镇定脱了外衣、鞋,爬上床躺到里面,又侧身拍拍身旁位置。

待他上床躺下,她靠了过去。

他全身都僵了,手脚不知往哪里摆,温软的脸颊靠在他脑袋旁边,有幽幽香气钻入鼻尖,芬芳馥郁,仿佛还带了一点点奶香,那是独属于少女的味道,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

她的紧张不亚于他,握了握拳支起身体,往他唇上一吻,这一吻如同点燃火焰,他一翻身,抱住她亲了上去。

炽热、喘息。

孟枇杷只觉自己掉进岩浆中,似乎全身着了火。

魏尚文的手摸到她衣边,然后一顿停住了,把头埋在她的颈间,重重喘息好一会,再躺了回去,哑声道:“不行,现在不行,等我们成婚后!”

她一怔,心头滚烫。

他退后一些,伸出手与她手指相扣。

掌心相对,温柔缱绻。

等他醒来,她已不在身边,走上甲板,东方天际刚挂上一缕红霞,俄尔,更多彩霞烧红了半边天。

——

孟枇杷由周大湖陪伴着,摇着小船回到了孟家庄。

到家第一件事,问孟嘉树借钱。

“二姐,你要钱干吗?”

孟嘉树从枕头底下翻出藏着八十两银子的钱袋,有些犹豫,“这可是我买小马驹的钱!”

孟枇杷一把接过,爽快道:“等你二姐夫回来,让他给你买小马驹,现在二姐要把三叔公那块宅基地买下来,准备盖新房子。”

“啊!二姐夫?姐,你要跟木大哥成亲了吗?”

“嗯,等他办完事回来就成亲。”

孟枇杷笑盈盈望住他,肯定道。

“太好了!”孟嘉树高兴地蹦了起来,一路大喊,“娘,我二姐要成亲了,我二姐要成亲了!”

等孟枇杷走到院中,孟陈氏、孟荷花、周大湖、小豆豆、黑婶,还有丹凤婆婆全都望住她,表情一时间有些木愣,转睫间,欣喜担忧一一浮了上来。

“枇杷,木春跟你说好了?那他啥时候回来?”孟陈氏最紧张。

“三个月,他说三个月就回来!”孟枇杷已如一只小鸟般飞了出去,声音还在传回来,“大湖哥,还愣着做甚,帮我去叫三叔公他们回来呀,我要买地盖房。”

因着屋子已经烧塌,最终那块宅基地五十两银子买下,孟陈氏不知怎的,大方了一回,带着孟枇杷去县衙做了个女户,户主孟枇杷,宅基地就落到她名下。

自从有了宅基地,孟枇杷心里更有了底气,买木料、砖瓦,连着家里两间烧坏的,一起请人工修建起来,座北朝南三开间两层楼,还有两间座南小屋做厨间和浴间。

时光流转,浓绿渐渐变成金黄,澄湖堤岸上有几棵乌桕树如同燃起了火焰,把秋日点缀得更加绚烂多姿。

稻子熟了,两层小楼的新家建成了,可魏尚文还没有回来。

“回不来啦,京城那是什么日子,天子脚下,听说他家还是大户人家,光奴仆就得百八十个,哪可能再来过我们这里的苦日子!”

“那枇杷不是白欢喜了,啧啧,建了那么漂亮的房子,听说还欠着钱呢!”

“人家要是不来了,不得哭死!”

整个收秋农忙,孟枇杷耳边就充斥些这些闲言碎语,她没有跟乡亲们争论,只是待农忙过去,就摇了小舟带了泥炉、咸菜面粉等物,去了府城。

她在府城码头摆了个烧饼摊,以期他回来的船一到就能望见。

日子一日一日过去,落了今冬第一场雪。

白雪纷纷扬扬飘落下来,盖住了青灰瓦片,盖住了青石板路,整个世界一片银白素裹。

孟雨跺跺冻僵的脚趾,“枇杷,回吧,今日落雪,码头上人都没有,这生意不好做了,站在这里白吹冷风,还不如早点回去。”

孟枇杷坐在小凳上,也动动冻僵的脚趾,往手心里哈了口热气,“今日刚落雪,应该还有船会来吧!等船来了就有人了,烧饼能买出去,你的灯笼倒可能不大好卖,要不,你先回去?”

孟雨见她来摆摊,就带着育善堂大一些孩子们出来卖她们做的红灯笼和香包等物,生意还不错,这几日天气凉了,就没再带孩子们出来。

“别等了,现在天色也不早了,要有船早该来了,回吧回吧,明日再来。”

孟枇杷有心再等,可扭不过孟雨快手快脚上来帮忙收摊,无奈下只得推着小车返回,嘎吱嘎吱,车轮辗在积雪上,有些打滑,往日推着还好的小车竟变得格外沉重起来。

“枇杷,要是他不回来了怎办?”

孟雨踌躇几下,终于问了出来。

孟枇杷一怔,脚步停顿,伸手摸了摸怀中那块白玉牌,又继续往前迈去,“要是他不回来,我就上京找他去。”

孟雨愕然望向她。

孟枇杷似是下了决心,哈得笑了起来,大声道:“对!要是他真不回来,我就上京找他去,说过的话不能不算数!”

话音刚落,忽得听见前头响起马蹄声,急迫浓烈,仿若擂鼓。

孟雨一惊,拉着小车就往一旁躲去,同时大声喊,“枇杷,快躲躲!”

孟枇杷却似愣住了,推着小车呆呆立在路中央,她已望见了那个人,心心念念的那个人。

一群黑衣黑甲骑士飞奔而至,挟着烈烈风,为首之人束金冠,一袭暗金流云大氅风采卓绝,勒马端坐,就如一棵繁茂青松带来满目绿意,朝她伸出手,“枇杷,我来成亲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