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璟 作品
54. 第 54 章
傅将军从军中退伍后,圣上为了教化皇子和宗室内各位公子,便在此处建了武场,把这片山脉和荒废的猎苑也一并划给了傅师父。
可是武场太辛劳,那些宗室公子们不愿吃这个苦,一年不如一年,沦落到如今,傅师父只剩下元洛和景昭辰两个徒弟。
一个吊儿郎当。
一个病入膏肓。
傅师父时常感叹人才不济、国运凋零,他每年一半时间住在山上的武场中,除了远避喧嚣之外,便是偶尔过一下打猎的瘾。
打猎是一门综合性很强的技术活,御马要稳、视线要准、拉弓要狠,箭射出去便要一击必中,否则便会打草惊蛇,吓跑猎物。
角度、距离、风速都是一个猎手必须学会判别的基本功。
景昭辰初到武场时才五岁半,人还没有马鞭竖起来高,又似乎病着,脸色白里透着黄,带着咳音向傅师父规规矩矩行礼。
傅师父也听闻了这个小皇子的凄惨遭遇,但他没有料到,孟皇后居然如此揠苗助长,幼童还未病愈,便将他迫不及待地送过来学骑射、武艺。
个中用意,昭然若揭。
于公公也有些不舍,但毕竟圣命难违,傅将军确认其中也有圣上的意思后,只得将他留在了武场,至少在这里,孟皇后的人不敢轻易对他体罚。
景昭辰的武艺尽数受教于傅师父,看他着实是一个好苗子,傅将军更是将沉水送给了他,希望他不负众望,能在大安朝国祚临近百年之时,再起中兴。
骏马在山野中飞速驰骋,甄棠的耳边是风声呼啸,原野上的风带来泥土和山林的清新,将她鸦羽般的长发吹起,散在半空中。
她从未有过如此恣意畅快的时刻,尘世远离,纷扰退散,整个天地之间只剩下她与景昭辰两个人,不知何时停下,不知奔向哪里,似乎一切都没有尽头。
速度逐渐放缓下来,甄棠终于从景昭辰怀中轻轻抬起脸,她仍有些害怕,两手抱着景昭辰握着缰绳的左手臂,好奇地望向看向远方的景色。
前方好似是山林的入口,些许铁质的围栏倒在地上,不知荒废了多久,已经被腐蚀得锈迹斑斑。
景昭辰缓缓停下马,左手持缰,右手握弓,手背上青筋凸起,抽了一下缰绳调整骏马前进的方向,他轻声开口:“这里曾经是最大的猎苑,我幼时还曾在里面迷过路,差些被觅食的猛兽吃掉。”
甄棠有些紧张:“那如今呢?里面还有猛兽吗?”
“荒废了太久,我也不知晓,不妨进去看一眼。”
景昭辰说着,夹了一下马肚子便准备进去,身后传来一阵马蹄疾驰的声音,甄棠扒着他的手臂向后看去,是元洛和兰芝。
元洛骑着一匹深红色骏马,兰芝侧坐在马鞍上,元洛同样一手持缰,一手握弓,背后却背了两个箭筒,停在景昭辰与甄棠身边时,他挑了挑眉:“说好的,谁输了谁晚上在西江仙月楼请客!”
景昭辰笑起来,甄棠听到他好听的声音透过胸腔:“一言为定!”
言罢,两匹骏马一前一后进了猎苑。
说是猎苑,倒不如说是什么旧日遗迹,里面的场地极其宽阔,地势有高有低,还有各种荒废的石台、破损的油毡帐篷等等。
景昭辰稍稍加快了一些速度,马蹄越过沟壑,越往北,山林越密集,仲夏时节温度却越来越低。
山林中极其安静,似是许久没人来过此处,蹲在树枝上的几只松鼠已经忘了害怕,捧着果子,歪着脑袋,居高临下地看着闯入这片秘境的不速之客。
甄棠觉得他真是一个疯子。
七夕乞巧节,他居然带她来密林中打猎!
可尽管心中腹诽,还有些胆怯,但一股莫名的好奇已经开始占据她的思绪,这是一种狩猎的刺激感,是她从未有过的体验。
远处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甄棠还未反应过来,只听到弓弦在耳边绷了一声,箭矢破空而去,山林中传来兽类的鸣叫。
景昭辰射出那支箭时并未停马,解除毒蛊至今,他恢复了久违的力量和敏锐,甚至连视觉与判断都快了许多,他感到自己的体格到了从未有过的巅峰。
趋马走过去,景昭辰翻身而下,从一人高的藤蔓中提起猎物,是一只体型硕大的灰狼,铁箭从左眼洞穿脑部,灰狼被景昭辰提着后肢半吊着,哀嚎了一阵,失去了生息。
他从后腰抽出匕首,在地上挖了个坑,放干净血之后把土坑重新掩埋,用油毡裹好灰狼尸首,挂在黑马屁股上,翻身上马,带着甄棠继续往北而行。
“这狼的毛皮不错,带回去给师父处理一下,可以拿去集市换些银子。”景昭辰见甄棠疑惑,向她解释道。
一路上又猎了一些山鸡、野兔,还有一匹鹿,景昭辰箭无虚发,甚至在甄棠还未发现猎物时他的箭已经射了出去。
越往北越人迹罕至,山脉凸起的石层也变得崎岖,马蹄趟过山中溪水,就在甄棠愈发好奇景昭辰要带她去哪里时,拐过一道山体后,她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睁大双眼。
是一具巨大的猛兽骨架。
这只猛兽不知死在这里多久了,四肢的骨头已经零散脱落,颈骨裂了一道歪歪斜斜的口子,历经风化,骨骼已经暗沉发黄,埋在土里的部分覆满了青苔。
景昭辰先下马,随后将甄棠抱下来,拴好马,牵着甄棠走到骨架旁边站定。
甄棠这才看清这具骨架究竟有多大,比景昭辰还要高出一半,若是一只有肌肉和皮毛的活物,恐有两匹黑马那般大的体型!
“这是?”甄棠还未从震惊中缓过来。
景昭辰抬手按在兽骨头部:“是当年那只差点吃掉我的白虎。”
竟然是一只白虎!
“是你…杀掉的它?”甄棠心脏砰砰跳。
景昭辰左手牵着甄棠,右手在白虎头骨处抚过,最后停在颈骨上那道裂痕:“对,我亲手杀的,从这里。”
“八岁那年,我第一次参加秋猎,被一个脸生的小侍卫带到了这里,随后他便消失了,我不敢动,只好躲在这处洞穴,差点被这只白虎吃掉,幸好傅师父带人救了我。”
“后来我又来过此处几次,最后那一次,我亲手杀了这只白虎,那年我十二岁。”
甄棠看着他的侧影,不敢想象一个八岁的幼童孤身一人在山林中会多么惊恐,更何况,还要面对这样一只猛兽。
然而她有些不懂:“殿下后来为何又返回这里?”
一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回到当初的梦魇,还是多次,除非……
景昭辰却并未立即回答她,他解下腰封垫在一块石头上,让甄棠坐下,随后抽出匕首开始在白虎骨架四周的泥地里翻找。
甄棠看着他挽着袖子,翻完一处又一处,不知过了多久,整个山洞四周的泥地都被他翻了一遍,终于在她快要忍不住问出声时,握着匕首的人沉声道:“找到了。”
找到什么了?
甄棠见他收拢匕首,走到溪水边洗干净手,走到甄棠面前单膝跪地,向她摊开掌心:“打开看看。”
他的掌心中躺着一个小小的金质圆盒,雕刻着莲花纹样,上面用藕荷色的细绳打了绳结,但是时光久远,绳结染了污泥,金盒也不再光彩夺目。
甄棠疑惑地看着景昭辰,在他的示意下,她小心翼翼地拿起,按了一下金盒侧边的机巧,“啪嗒”一声,小金盒应声而开,露出里面的一物。
是一对小巧莹润的白玉耳铛,莲花状,清新素雅。
山野密林之中,怎会出现这种明显女子东西?
一刹那,甄棠似乎明白景昭辰为何多次返回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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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找的,便是这个。
甄棠的视线从小金盒上抬起,与那人静静对视,似是想从他眼中验证自己的猜测。
景昭辰没有隐瞒:“是我母妃的遗物。”
果真如她所料。
“我母妃亡故后,父皇下令消去她的一切痕迹,她所有的遗物都被销毁了,这对耳铛是当年服侍过她的老嬷嬷偷偷留下来交给我的。”
“为了隐人耳目,我便将它藏在这个小金盒中贴身带着,直到八岁那年秋猎……”
甄棠明白了,景昭辰八岁那年将他母妃唯一的遗物于此处遗失,又差些被那只白虎吃掉,后来为了寻找母妃的遗物他多次返回山林,直到十二岁那年,他亲手杀了曾经想要吃掉他的白虎。
她不敢问那个脸生的小侍卫什么下场。
“殿下的意思是?”甄棠握着那对耳铛,小心翼翼问道。
景昭辰半跪在她面前,极其郑重地说道:“我母妃唯有这一个遗物,我想把它交给你。朝朝,你说你从未见过我从前什么模样,时光无法倒流,从前已是往昔,我想与你拥有以后。”
“只有我们俩的以后。”
不愧是一个疯子,竟然在这种情形下,说要与她有以后。
甄棠脑子嗡嗡响。
“可是,景昭辰……”她还是犹豫。
景昭辰腾地一下从地上站起身,不等她说完,将她抱到马鞍上,翻身上了马:“狼群来了,我们得离开了!”
狼群?!
甄棠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缰绳抽响,黑马似乎也感受到了危险,沿着密林小道一路向南奔去,甄棠右手紧紧握着小金盒,左手抱着景昭辰坚实的手臂,大气都不敢出,直到马蹄跃出山林踏上原野,她才长长地缓了一口气。
出了山林后才发现天色已近午时,骏马速度未减,沿着山脉一路驰骋,最后来到一处山崖边。
“吁——!”景昭辰收紧缰绳,骏马应声停了下来。
甄棠抬眸看向远处,这里应当是整片山脉最高的地方,此时天光大盛,云蒸霞蔚,从极高处俯瞰整个天地,城池之外是大片的原野,江水宛如仙女落入人间的飘带,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金光。
“那里便是西江吗?”甄棠抬手指向远处。
“是。”景昭辰揽紧她。
……
二人回到傅师父的武场时,元洛与兰芝已经提前回来了,此时正一个被傅师父喋喋不休的骂着,一个被师娘喜笑颜开地塞着各种果子。
甄棠同景昭辰刚回来,元洛仿佛见到了救星,立马跑过来,得意洋洋地指着不远处的猎物道:“师弟,你输了,我可是猎了三只大的!”
众人顺着看过去,竟然是真的,两只鹿,一只野山羚,还有一些狐狸、兔子等等。
景昭辰笑道:“愿赌服输,晚间我请。”
师娘早就备好了午膳,众人在武场中用了膳,又寒暄一阵,落日已经西斜。
傅师父终于骂够了元洛,想起今日是乞巧节,想起还要同夫人一起下山回府,便开始赶众人回去。
一行人乘车离开武场,沿着山道往西江方向驶去。
西江离武场更远,待到马车停到码头前,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江水两岸灯火憧憧,画舫摇曳,丝竹悦耳,水中已经飘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盏,宛如九天之上的繁星落了下来,将整个西江变成璀璨的银河。
“来,小心些。”景昭辰先踏上一条小舟,两手扶着甄棠,引着她踩在舱里。
他屏退了划船的暗卫,自己撑着竹竿,漫不经心地划着小舟,顺着水流而行。
“景昭辰。”甄棠开口。
“嗯?”划船的人回头。
甄棠看着立在漫天光影之中的人,握着手中的小金盒,抱着双膝,轻声问他——
“你有没有什么事,瞒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