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保昌没喝酒的情况下,比喝了酒时拎得清。倪雀这一番话,简直要把他气疯,但也确实拿捏住了他。
说到底,他就是个外窝里横、欺软怕硬的。过去李清涟身体柔弱,又有年幼的女儿要护,顾忌太多,便格外受制于他。
但倪雀和李清涟是不一样的,她从小在一片疮痍的家庭环境中长大,外表看着是个纤细的普通女孩,内里却有股很强的韧劲。再加上平时活儿又干得多,每天在这山里跑来跑去,精神抖擞,实则瘦而不弱。
所以当她内里的那股心气和外在的那番气魄拧在一起彰显出来的时候,的确能把人唬住。
那天之后,倪保昌没再说让她转钱的事,可倪保昌见着她,那副聚着气、藏着火的样子,总给人一种他时刻都可能爆发的感觉。
倪雀不敢掉以轻心,她只求暑假快点过去,早日开学,只要住了校,她就不必这般提心吊胆了。
距离开学还有半个月,在这期间,倪雀又休了两天假去市里练跆拳道,中途她本打算去学校找杨校长,但杨校长去外地了,得到开学前两天才回来。
八月底,倪雀辞掉了暑期工,结了最后一笔工钱,从厂里出来。杨校长已经从外地回来了,倪雀提着水果去了学校。
进到办公室,倪雀简单问了好,然后直奔主题,问杨校长十个学生的资助人是不是江既迟。
杨校长被问了个措手不及,神情闪过明显的讶然。
倪雀从他的表情中得到了答案。
杨校长便也没有再隐瞒。
倪雀走前跟杨校长说,如果他和江既迟还有联系的话,希望他不要告诉江既迟自己知道了资助人是谁的事情。
杨校长虽不是很理解,但同意了。
倪雀离开学校,往家的方向走。
路上她想起了一些事情。
她想起来江既迟当初因为临时有事,突然推迟了两天离开。
那会儿她还纳闷,江既迟声样采集结束了,在青螺镇还能有什么事呢。
现在想来,估计就是和校领导沟通资助事宜吧。
也难怪他后面会住到实习生宿舍来,在校总归会方便些。
倪雀又不禁想,不知道被她偷亲后,江既迟有没有后悔过决定资助她的事。
可在杨校长告知她之前,她都没有填信息,也不知情,江既迟其实是随时可以撤回的吧,起码可以撤掉属于她的这个名额。
但他没有。
这是不是能够说明,他其实也没那么讨厌她?
这么想着,倪雀不知不觉中拿出了手机,在通讯页面输入了她早已烂熟于心的那个手机号。
她垂头看着,却不敢拨出,短信也不敢发。
她心里生出抑不住的喜,可又生怕自己自作多情。
回到家,孙国香正放完羊回来。
倪雀去做饭,孙国香进来灶房,说有好几只羊长胖了,戴着那个颈圈卡脖子,羊该不舒服了,问要不要摘了。
倪雀不同意,说颈圈能调节,一会儿她去羊圈看看。
孙国香鼻子哼哼气,凑近倪雀,问她这么早下班是不是辞职了。
倪雀一边切着手边的苦瓜一边说:“奶奶你还挺聪明的。”
“这不肯定的吗,明天就开学了,”孙国香说,“谁还阻止得了你读书啊。”
上次倪雀威胁倪保昌时,孙国香就在房间里待着,自然是听到了。
倪雀早就习惯了老太太这种缩着脖子看戏的行为。
她不出来拱火就已经算是仁慈了。
老太太进来厨房,绝不是就为了说这几句无用的话,更不可能是过来帮忙的。
果然,老太太搓搓手,说:“倪雀啊,你看你最近白天忙着上班,羊都是我替你放的,还有家里其他的活儿……”
倪雀打断她:“奶奶你想说什么直接说吧。”
老太太笑眯眯的:“我是想问,你既然辞职了,那肯定发工资了吧?”
自从有了手机后,倪雀就没什么现金了。不过即便有足够多的现金,倪雀也不可能对老太太予取予求。
她腾出一只手,从兜里摸出一张毛爷爷,递给老太太。
老太太接过,语气明显不满:“就一张吗?”
倪雀用刀挑起切好的苦瓜放到菜筐里:“奶奶,爸爸每个月给你五百块,你打麻将只要不玩大,足够了。我没有钱,你不要再问我了。”
老太太还怪委屈地说:“你爸已经有小半年没给我钱了。”
“你问他要啊。”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爸那个脾气。”
“奶奶你是觉得我脾气很好吗?”
老太太哼唧着,小声说:“我好歹是你奶奶。”
倪雀敲了三个鸡蛋在碗里,用筷子边搅边说:“对,你是我奶奶,所以我一直努力尊敬你。但你是一个合格的奶奶吗?你不问一个正值壮年的可以赚钱的儿子要钱,却问一个还在读书还做不到完全独立的孙女要钱。这不是脾气好坏的问题,这根本就是不讲道理。”
老太太咕哝:“你别读书,听你爸的去打工不就能独立了,不就好了嘛。”
倪雀搅着鸡蛋的筷子停了,她扭头看着老太太,看着看着,眼眶里蓄起一汪湿润,老太太瞥见,把钱往兜里一揣,撇撇嘴:“哎哟哟,真是说不得哦。”
老太太斜着眼“嘁”一声,扭身飞快地出了灶房。
祖孙俩吃完饭,倪雀洗碗收拾。
她今天来了大姨妈,身体不太舒服,简单洗了个澡,收拾完明天开学要带的东西,早早就上床睡觉了。
她入睡时,倪保昌还没回来,说明他肯定在外头跟人吃饭,大概率还会喝酒。
倪雀照例将门反锁,又把行李箱抵在门后头。
或许冥冥之中有所预感,倪雀睡得并不踏实,所以倪保昌回来的一瞬间,她就听到了外头开门的动静。
“倪——雀!”倪保昌扯着大嗓门,拖着浑浊的腔调喊道,“倪雀——!”
倪雀从床上爬了起来。
她睡觉不脱内衣,身上穿的是薄且泛黄的旧衫,她随手套了件长袖,抓起床头立着的一根棒槌,走到门边。
通常情况下,倪保昌喝多了酒,回来撒酒疯,只要她房门反锁了,倪保昌骂骂咧咧拍上一阵门没人回应他,他就会回屋。
可这一阵,因为倪雀威胁他的事,倪保昌肚子里窝着火。
尤其今天,倪雀还辞了职,明天又要开学。
在倪保昌看来,她将第一次大幅度脱轨,偏离他原本预期中倪雀初中毕业后该走的路。
如倪雀所料,倪保昌在她房门外停了下来,怒骂她辞职的事,还以各种粗鄙的话语表达着他一贯深以为然的“最是无用读书人”的观点,间或夹杂着“臭婊子”“死丫头”“贱人”之类的字眼。
倪保昌哐哐拍着门,嘴里脏话蹦个不停。然而,坏的预感好似要成谶,这一回,光是粗暴地拍门俨然不足以倪保昌撒尽酒疯。
不出片刻,只听“砰”的一声巨响。
是家里耙地的铁镐砸在门上的声音。
房门随着响声发生剧烈的震荡,倪雀吓一跳,下意识远离门边,后退两步。
铁镐砸门的砰砰声不绝于耳,一下比一下重。
年岁久远的木门好像下一秒就会被劈开或者砸塌。
倪雀把书包挂在行李箱的拉杆上,又把房间里的灯关了。
黑暗中,倪雀的神经绷得极紧,她一手握着棒槌,一手握着拉杆,两只手的手心里全是汗。
终于,房门在倪保昌不遗余力地劈凿下,不堪重负地倒下,掀起一片尘。
倪保昌喝了酒,反应到底是有点慢,一时没有适应眼前房内的黑暗。趁着倪保昌这一瞬间的迷茫,倪雀拖着行李箱,飞快地往外跑。
倪保昌大骂一声,拔腿就追。
一时间好似复现三月多家里丢羊那次她在前面跑倪保昌在后面追的场景。
不一样的是,这次因为倪雀有所防备,没有受伤,虽拉着行李,但也跑得飞快。
倪保昌根本追不上她。
追着跑了一段路,倪保昌累得气喘吁吁,人更是气得眼眶充血,神情癫狂。
眼看要追不上了,倪保昌怒吼着骂了句“妈的”,瞅准前面奔跑如风的背影,猛一发力,将手里一路拖拽着的铁镐狠狠地朝前掷了出去。
铁镐除了镐头那一部分比较重外,木制的长把儿很轻,甚至方便手持者起势。
倪保昌一个男的,还是个干体力活的男的,力气自然是不在话下的,这失心疯似的一砸,简直是带着谋杀的势头。
铁镐卷着风从身后劈来,倪雀似有所感地回了下头,吓得瞳孔骤缩,她松开拉行李箱的手,想要往侧边避开。
避是避了,但没完全来得及,铁镐锋利的尖头削在她的右胳膊上,割破了她的衣袖,斜切过她的皮肤。
昏暗月色下,倪雀感觉有热血飙了出去。
铁镐掉落在地。
倪雀疼得发出一声闷闷的喊叫。
她顾不上那么多,用棒槌勾起地上的书包,拉上行李箱拉杆,像逃亡的难民般钻进了前方茫茫的暗夜里。
深更半夜走在山路上,倪雀没法不感到害怕。
她害怕黑,害怕有人出现,害怕自己血流不止。
疾走出一段路后,确定倪保昌不会再追上来,倪雀停下,从书包里摸出一把小刀,割开出门前套在身上的长袖的下摆,撕下来一长条布料,当做绷带,绑在了自己仍在不停渗血的右胳膊的伤口上。
然后她一手行李箱,行李箱上挂着书包,一手棒槌,就这么一刻不停地往前走着。
可能是伤口失血过多,又有姨妈傍身的缘故,倪雀脚步越走越沉,身体越走越虚。
到了吊桥,这里灯火通明。
灯光与月光交融,投在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