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日暖风生麦气,绿阴幽草胜花时。
然而黟山脚下,顶着夏日阳光,却有一群道士正在辛苦赶路。
前面四名壮年道士,用两根扁担抬着一尊神像,小路过于狭窄,常常踩进杂草中。后面一匹驴子,背上竹筐里各装着一尊猫儿像,身后五名年轻些的道士各自背着一个背篼,里面也装着一尊猫儿像。
一群猫儿和一只狐狸跟在他们身边。
背猫儿像的还好,不算很重,前面四个师兄抬着的是人像,可就太重了。
神像是在黟县城里做的,从城中一路运过来,只有开始一段路可以用车,到后面就只能用人力搬运了。
就算是猫儿像,一路背过来也不容易。
“唉……”
修道归修道,既不炼体又没成仙,这活儿也是有些折磨人的。
林觉在这方面倒是更赞同三师兄——
山下明明有个山村,完全可以花钱请村民帮忙搬运,道观最近并不差钱,如此一来,村民下了苦力但能够赚到钱,道人们也能得个轻松。
完全是两全其美的事。
可是大师兄不这么认为。
“真是多亏你们也辛苦你们了。”走在前面的一只麻猫迈着滴溜溜的小碎步,偶尔还要小跑一阵,“要是我们自己来搬,定是搬不动。”
“道友的本事在别的地方。”林觉擦了一把汗说。
“你会说话。”麻猫严肃的看着他,“现在你是整個浮丘观我第三喜欢的道士。”
“第一是谁?”
“肯定是你们师父,他和我一起长大的!”
“原来道友年纪这么大了啊。”
“那是!按理说你该叫我前辈!”
“那第二呢?”
“嗯?什么第二?”
“第二喜欢的人。”
“哦!!中间还有个第二!”
“……”林觉顿时被噎了一下,有些无奈,却也抬手拱手道,“多谢道友前辈的厚爱了。”
“什么是厚爱?”
“……”
正在这时,前面传来声音:
“就要到了!”
林觉抬头一看,果然快要到了。
林中显出一座新庙。
还好庙子建在山下,并不爬山。
几名道人累得气喘吁吁,却也不休息,一鼓作气走到庙宇中。
庙宇早已修好了,修得很是不错,牌匾楹联也是请的黟县城中善于书法、品行兼优德高望重的刘公题的字,如今只差这几座神像了。
几位师兄将四姑奶奶的人身神像放在主位,林觉等人也将背的猫儿像放在下方的两侧。
成神的是四姑奶奶,不过俗话说得好,一人得道,鸡犬飞升,四姑奶奶成了神,自然也要将自己的子孙后代都带进庙中,吃个香火。
调整位置,摆好一些。
众多猫儿便看着他们移动。
林觉终于松了口气,走出庙外。
“恭喜四姑奶奶和猫道友们了,这下也算是修成正果了。”大师兄在身后说,“以后在山上修行,在山下吃香火,四姑奶奶又多子多福,要是有人求上门来,只消派几个子孙前去处理,这下面远近好几个山村,香火也够维持神位法躯了。”
“这个我们自然知道!”
“要是经营得当,说不定还能将名声传到更远的地方,到时候黟县乃至周边的人都会上门来求,说不定神庙还会越建越多,香火越传越广。”
“这个我们也知道!”
林觉听见声音,抬头往远处看。
远处隐隐可以看到村落。
黟山虽然偏僻,山下却也是有山村的,近的有岗村,远的有几个以“坑”为名的村子,都有不少人,每年还有一场庙会。
通过这位四姑奶奶,他差不多也了解到了一点这个世界的神灵体系。
四姑奶奶成的是最小的神,便是只能有个合法身份,能在天上有个名字,在人间朝廷也有记录,可以合法的聚敛香火。至于神职神责如何,完全靠自己的经营
和信徒来定,神力也靠自己积攒。
这种小神还挺辛苦的。
辛辛苦苦,战战兢兢。
要是干得不好,像是城里那位刘公那种德高望重的人,占了理字,来把你的庙拆了,你也无可奈何。
没有办法,妖怪寿命也有尽啊。
四姑奶奶实是寿元将尽,才不得不谋求香火神道,成神之后,只要香火不断,自得长生,香火一断,逐渐消散。
翻开历史,不消多远,仅是几百年前,便有许多神灵如今再也没人祭拜,于世间没了姓名,这些神灵如今大多都不存在了。
因此这是办法,也是桎梏。
林觉若是走符箓派的路子,就算修行有成,功德圆满,死后位列仙班,大概也是这样。
“为了四姑奶奶的香火旺起来,我们还要去通知山下村民,给他们说他们庙子建好了,可以上门来求四姑奶奶帮忙捉鼠、驱鬼辟邪,麻三道友没有事的话我们就先走了。”大师兄的声音继续从身后传来。
林觉回头之时,一群猫儿已经跳上了神台,各自打量着自己的神像。
这些猫儿像都很简单,算不上逼真,不过神像上面都涂了油彩,通过颜色大致也能判断出是不是自己。
当然也有找错的——
两只猫同时看着一尊像,一脸严肃,就像没有发现不对一样,兴许还觉得这尊像对应着自己两只猫。
“我们没有事情了,只是太过于辛苦和麻烦道友们,晚些时候定然亲自登门衔礼道谢。”麻猫十分有礼的说道。
“这就不必了。”三师兄说。
“知道的。”麻猫瞥了他一眼,“不会给伱们带耗子来的。”
“那我们就走了。”
“慢走。”
几只猫妖中麻猫最为知礼,从神台上跳下来,翘着尾巴送他们。
山下村庄走一遭,泡个温泉,消除疲惫,正好迎着晚风清爽的回到道观。
林觉掏出了一个木雕。
木雕不到手掌高,是一个武人的形状,身上披着盔甲,挎了一柄长刀,除了脸上没有五官,细节十分到位,身上还涂了油彩。
最重要的是,木雕上已有灵韵。
三师兄接过木雕,查看片刻,便连连点头:“不错不错,前天才说细节和真人有些出入,今天便全部修正了。可以可以,到这一步,今后你下山之后遇见心爱的女子,也能照着她的模样雕一个了,定能俘获芳心。”
“三师兄,说正事。”
林觉早已习惯,神情平静。
“这怎么不是正事?”
“这雕像如何?”
“唉……”
三师兄叹气摇头,这才说道:
“可以了。
“到这一步,你的‘雕刻’这一步就算是入门了,可以直接开始祭炼了。
“祭炼是个费时间的活,每天都要祭炼。随着时间,祭炼之后,雕像每缩小一分,化作豆兵就变大一分,直到能变出和人一样高的豆兵,那时候这雕像刚好化成一颗圆润的豆子。
“祭炼须得用心,这决定着豆兵的体魄,你的道行越高,造诣越深,祭炼越久,豆兵就会越强大。若你能修成大能,豆兵也能斗过天兵。
“至于之后,怎么将这一身木头盔甲换成铁甲,怎么将木刀换成钢刀,我后面再慢慢的教你。”
接着又教林觉祭炼的方法。
林觉在书中也学过一遍了。
于是每日回屋,或在山中修行的间隙,得闲就祭炼这座木雕。
刻豆成兵是木行金行术法,现在林觉只学到了木行。此前服用过土木精中的木行灵韵,还有桃妖赠送的桃胶,林觉于木之灵韵也有些感悟,果然每祭炼一天雕像就缩小一分、圆润一点,到一个月后,已成一颗豆子。
此时将之召出,已是一名壮硕的甲士了。
只是盔甲是木盔,长刀也是木刀。
这名甲士也不能移动。
林觉又带着它去找三师兄。
“哎哟!你祭炼得这么快呢?”三师兄略有些惊讶,也
乐呵呵的继续给他说,“要想豆兵动起来,还能有灵智,知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便需请一道残魂进去,当你的豆兵。”
“去哪找呢?”
林觉是早就知道豆兵需要残魂的,也知道大致的方法和注意事项,只是仍需向他请教。
“不要着急。
“首先,你要想豆兵能打能战,除了祭炼使得豆兵体魄更强,还需技巧,自然便得找一个武人的残魂。
“但你又需知道咱们这门‘刻豆成兵’之所以不被归类为邪术的关键。”
林觉自然是听过一遍的。
不过再听三师兄讲述一遍、换一个角度也没什么不好,甚至可能还有收获。毕竟三师兄主修豆兵,在这一门法术上亦是造诣不浅、极有心得,不见得会输给那位在古书中记下这门法术的人。
“这便是三点了:
“一是豆兵大多只请残魂执念,并不请鬼,盖因豆兵小而逼仄,又长时间躺着不动,残魂本无神智,能受得了,鬼魂却很难受得了;
“二是豆兵对于残魂并没有约束作用,因此才说‘请’,而不是拘,它随时可以离开。
“三是施术者对于豆兵也没有约束的咒法,它可以听你的,也可以不听。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我对我的豆兵都十分敬重了?”
三师兄笑着对他说道。
“知道了。”
“你须知晓,残魂不是鬼,哪怕靠着执念保存相对完整的,也难以听懂人言,只能感受到感情品性。因此哪怕残魂都是逗留世间不愿离去的,你若想把它们请进豆兵中,也得用心与之相交。”
三师兄很是轻松的说着这件极难的事情:
“因此古往今来,修习刻豆成兵者,手下豆兵大多和自己性情相合:你若是个杀戮无道的,便得去找那些暴躁嗜血的残魂,你若是个君子,也得去找那些正义有坚守的残魂,才能与他们心念相合,让他们自愿追随你,做你的豆兵。”
“若是中间转了性呢?”林觉问道。
“有这样的例子。年轻时一身正气,忧心家国天下,因此引得同样为家国而死的残魂自愿追随依附,年纪大了,掌握了权力,人就变了,变成了以前年轻的自己对付的那种人。残魂感应到这种变化,自然离去,祭炼半生的豆兵便也没了用处。”
“真奇妙……”
林觉由衷的感叹着道。
“豆兵的残魂最好是自己找,下个月我们就要启程出发,去鸣啁山开大会了,如果路上有缘能够遇得到,自然是好,遇不到也没关系。”
三师兄很和气的对他说道:
“我知道一个好汉坡,几十年前,有位名声极好的大人物被奸佞陷害,判了死刑,江湖不少侠客仅是听闻,为了一腔义气,便半路去劫,血战两个时辰没有一人后退,全都死在那里。死也不甘,化作残念,不肯离去,又没有去处。你若也有几分侠气,可以试试在那里去请。”
“知道了。”
林觉本来还想赶在斋醮之前拥有一位豆兵,到时候遇到什么也好有些底气,看来是不太可能了。
而看着自己这位高大威猛的甲士却不能动弹,真是有些心急。
想到三师兄的豆兵,就更心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