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上一阵悠闲的蹄音。
林觉换上了一身好的道袍,昨夜与榔头山山神畅饮到半夜,谈了许多修行与神灵的事,又谈了些几百年前大圣妖王的事,也算颇为尽兴,加上千日酒既美味无比又灵韵玄妙,喝多实是不知不觉的事。
而那千日酒也不愧千日之名,居然到现在脑袋还有些不清醒。
于是坐在驴儿背上,由着它往前走。
时而趁无人时,教狐狸说几句话。
山路之间一人一狐一应一答,晃晃悠悠,山水都从身旁经过。
这里离黟山已经不远了,林觉很想回浮丘峰去看看,看那位娘娘究竟给自己送了什么育儿礼,不过纠结许久,他还是打算先回舒村看看。
虽说夜长梦多,瑶华娘娘的育儿礼在浮丘峰顶每多待一天,就多一点风险,可算下来也已经有了一千多场梦了,不差这几场。相比起来,还是那些曾帮助过自己的村邻和大伯大娘更重要些。
一边晃悠着走,一边回想。
自己在舒村与那刘太侯梦斗一场倒没什么,只有醒来后身上有一些淤青淤紫罢了,反倒捡到一支得了灵性的小枪和小剑,可随后与这鼠妖和熊妖争斗一场就亏得大了——
不仅丢了两柄飞镖,昨晚倒回去找、怎么找也没找到,自己的长剑也卷刃了,五枚豆兵多多少少都有些损伤,得回去好好修缮一番。
道袍也坏了一件。
最大的亏,是耗费了两枚神行丹。
这种丹药以二师兄的水平,炼制起来本身不难,别的材料对于背靠黟山的他们来说也不算珍贵,唯有那狌狌,将近绝迹,实在不好寻找。
好在听那鼠妖说,那尸虎王被天兵神将清剿之后,主要部将要么损失殆尽,要么便四散逃去,只剩这熊妖一只。如此一来,自己也算是清除了于这件事上的后顾之忧。
唯有那鼠妖逃了。
别的收获也有。
不说瑶华娘娘那不知为何物的育儿礼,就光是解了心中疑惑,也算一件畅快好事。
何况山神好客,对他和扶摇更是格外热情,昨晚一夜,珍贵的掺了日月精华的千日酒喝到了饱,甚至临走时还给他们装了满满一壶。
晃晃悠悠,越走越远。
慢慢回到舒村附近的城中。
先吃一碗锅巴饭。
这是以前自己和堂兄来城中做事时、每次都想吃但又都舍不得吃的东西,如今一叫叫两碗,自己一碗,还给狐狸叫一碗。
一碗锅巴饭,上面是梅干菜、干笋和几块五花肉丁,肉不多,但是油水很足,浓油赤酱,连带着汤汁里都满是油香与酱香。和米饭拌在一起,虽不能给你山珍海味的感受,却能舒舒服服的将一大碗饭哄进肚子。
这种饭菜,想细嚼慢咽是不行的,吃着吃着就会忍不住大口大口的刨,刨得碗叮当响。
林觉正刨着时,忽听旁边有人谈论自己。
“没听说吗?舒村有人梦斩神仙!”
“什么梦斩神仙?”
是两个作行商打扮的中年人。
“你还没听说?舒村有个人,前几年去了黟山学习道术法术,这次舒村有个小子不走运,被那岭山坳供的一个叫刘太侯的邪神给缠上了,舒家人想了很多办法都不管用,只好去黟山把他请了回来,而他回来的第一天晚上,竟然就在梦里将那刘太侯给斩了!”
“啊?有这等事?”
“真着呢!这事情之前就闹得大,岭山坳和舒村的人都知道,请了好多巫婆术士都不管用,前几天斩了那刘太侯之后,他给舒家人说,自己在梦里用神火烧了那刘太侯,又从后背刺穿了他的心口,舒家人第二天一大早就去岭山坳看,那刘太侯庙子里的神像果然像是被火烧过了一样,且从前胸到后背都有一道裂纹,就像是从里面裂开的似的……”
“哎哟!”
“那舒家小子这几天都好了……”
林觉听了不由摇头笑了笑,没想到自己也能有成为别人茶余饭后所谈论的神鬼志怪故事的一天。
当年那个在下桥亭里听村老讲述这类故事的少年,不知不觉
竟然走到了故事中去。
不过倒是从中得知,刘太侯确实被除掉了,舒承志也恢复了。
这是好事,令林觉放心不少。
两三下吃完这碗饭,端起来刨,将那些沾在碗边上又因泡满了汤汁而显得油光水滑的米粒也都刨进嘴里,一粒也不剩下,这才起身结账。
随即带着狐狸在街上慢慢走着消食。
一名年轻的提剑道人,带着一匹木然沉默的灰驴,一只一看就不寻常的白狐,也引来许多人的注视。
此地重商,笔墨纸砚都很出名。
这里的宣纸天下第一。
林觉买了不少,驮在驴儿背上。
随即直去罗仙庙。
罗仙庙和三姑庙的格局分布也差不多,正前方的大殿便供的罗仙,两侧还有两间偏殿。因为此地乃是玉鉴帝君的香火地,所以左边那间偏殿里面供的便是玉鉴帝君与座下南方三圣,还有一些侍者从神,右边那间偏殿才是什么神都供。
林觉不是来找罗仙的,是来找意离神君的。
玉鉴帝君官职太大,自己见不了,南方三圣其余两位都不熟悉,唯有这位意离神君较为熟悉,正好意离神君乃是南方三圣之首,听青玄道长的口气,上次剿除妖王,便是由意离神君牵头挂帅。
于是直去左边偏殿。
先是打量一圈,直接来到意离神君面前,拿出三炷香来,摇晃一下,便点燃了,插在意离神君面前。
“道由心学,心假香传。香燕玉炉,心存帝前。真灵下盼,仙席临轩。令臣关告,奉达九天。”
这是符箓派的祝香神咒。
林觉不知有没有用,自己用合不合适,反正先念了再说:
“晚辈黟山浮丘观传人林觉,斗胆上告神君,尸虎王的部将仍未完全剿除,仍在祸乱天下苍生。
“晚辈黟山浮丘观传人……”
林觉念完一遍,也重复下一遍。
本身打算先念三遍,若是无法通达神君或是神君并不理睬,他也在路上写了一份牒呈,可以烧给神君。
却没想到只念到第二遍的时候,殿中便起了清风。
咣当一声!殿门重重关上了!
庙中光线也立马一暗。
恍恍惚惚,只见上方意离神君的神像有些变化,塑像生硬的轮廓曲线变得柔和,面容变得更真实,盔甲、罩衣变得更灵动,没过一会儿,便见一阵五彩神光洒出,上方的神像已然变成了一位神灵,高居神台之上,俯视林觉。
居然真的来了?
最近意离神君挺闲么?
林觉如是想着,拱手说道:
“见过神君。”
“又见面了。”意离神君平静的看着他,“莫要多猜,本君很忙,特地为你而来。既是灵法派的道人,又有事禀报,便莫多礼,直言即可。”
“好。”
林觉便将事情快速讲了一番。
自然,话语的重点并非岭山坳作乱的刘太侯与被折磨的舒承志,而是未被清剿干净的鼠妖与黑熊,是他们竟然猜出是自己知会的齐云山,并且跑到了自己老家来作妖,引自己下山,试图截杀自己,从而报仇。
不过讲述之时,却也无需反复强调。
意离神君自然是能听得出来的。
听完之后,他的面色明显很不好看。
神殿之中都沉默了片刻。
随即终于有声音传出——
“当时黟县除妖是我亲自监管,城中早已布下天罗地网,若是在城中的鼠妖,定然逃不过一只!既然有逃过的,定是当时不在城中!而那尸虎王麾下部将众多,倒确实有很多漏网之鱼,甚至如今也没能完全剿灭,许多都逃往了北方。”
意离神君声音翁然,回荡不绝:
“至于他们如何知晓是你知会齐云山,想来多是靠的猜测,不过本君也会细查。那逃走的鼠妖,本君自派雷将前去追捕。”
“是。”
“你可满意?”
“自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哼!你有功劳,本君并非
视功不见之人,若你因此受了什么损失,想要什么,直说就是,本君自然弥补给你!”
意离神君低垂眼睑看他,知晓此时熊妖已经被他所杀、鼠妖也逃走了,而他回到黟山之后,便是尸虎王亲自去也奈何不了他。等再下山,他的道行本领怕又精进了不少,自身的安危早已不受威胁。可他却来到这里,亲自请他,显然是有所求。
林觉自然知晓,这是个要东西的好机会。
可惜还有更重要的事……
“晚辈虽然受伤不轻,也损耗了一些法器豆兵,不过都是小事,不敢劳神君费心。唯一担忧的事情就是,这些妖怪竟已知晓了我的家乡,便是离这里并不远的舒村,晚辈担心这类事情还会发生。”
“呵!本君倒是小看你了!”
意离神君高看了他一眼,也露出笑容:“你想为你的乡人们讨个平安?”
“正是!”
“哈哈哈,天下将乱,你我皆知,乱世灾祸之下,就算没有尸虎王的部将记挂,你那舒村的灾祸也定不会少的。”意离神君笑道,“你这讨的平安可不光是这件事上的平安啊。”
顿了一下:
“不过念及你替帝君提前除了腹地的大患,本君便破例允准了,会派神将天兵,护佑你那舒村不遭妖魔鬼怪侵扰,时限百年之内。”
“多谢神君!”
“提前说好,只是不遭妖魔鬼怪侵扰,若是天灾,兴许还能提前提醒,若是人祸,我们可管不了半点。你需知晓,自古以来,凡间村落,没有多少能存续几百年上千年的,光靠神灵的庇佑,绝做不到这一点,事情还在人为。”
“多谢神君提醒。”
“呼……”
一阵清风吹来,无声无息,神君离去。
咣当一声!殿门又被风吹开了。
林觉再抬起头时,神台之上站着的已经只是一尊普通的意离神君塑像了,山纹铠甲,五彩神衣,颇为高大威风。
回头一看,狐狸乖巧坐在殿外,贴着门槛,仰头盯着自己,既未走远也没进来。倒是殿外站了几个人,似是想来上香的,不知为何门被关了,又不知为何粗鲁的打开,都露出不解之色,隐隐有些议论。
见到里头是个道士,便更惊讶了。
“有些耽搁,诸位请进。”
林觉向他们行礼,这才带着狐狸离去。
先去岭山坳的小庙,看了看那刘太侯的庙宇神像,果然见庙宇已经被拆,神像也被打碎,可以清晰看见上面火烧的痕迹,也能找到此间传闻叙述中胸背上那隐约的剑伤。倒是有些遗憾,当时没有亲眼所见,不知这火是从哪冒出来的、伤痕又是如何出现的。
林觉稍作停留,又去舒村。
见舒承志果然好了,又安慰了他几句,叮嘱他们一些话,回家住了一天,这才离去,回黟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