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楚 作品

爱与无畏

在某个瞬间,南乙的记忆真切地回溯到过去,或许是因为这里的风太大,很像中学时那个天台,又或许,是因为秦一隅说的话。他最常去的教学楼天台的结构并非一览无遗,中间被一个高的天井式的结构隔开成两边,秦一隅通常都在阳光充沛的那一半,而南乙则藏在天井落下的阴影里。就是在那儿,南乙目睹过几次失败的告白,除此之外,秦一隅的一

大票朋友也很喜欢上去找他。高中生

趣匮乏,

大家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也都想说给好朋友听

可秦一隅并不是个称职的倾听者。

“你就不能认真点儿听我说话吗?”

每当听到这样的抱怨,秦一隅只会笑嘻嘻说:“我认真不了,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怎么办,要不你掐我吧?”很神奇的是,无论他表现得多么没心肝,说话多伤人,明摆了不交心,可少年时代的秦一隅永远都是受欢迎的,身边的人只多不会少。他从不掩饰自己的逆反和不在乎,浑身写满了“我心里只有我自己”,但偏偏人人都爱他。

因而在此刻,听到他说出认真两个字,南乙有些恍惚。

他不确定是秦一隅被这几年的苦头磨平了性子,还是相较于其他人而言,自己是特殊的。

第二种太自视甚高,因此只在他脑中停留了一两秒,就随夜风消散了。

“没什么,就是压力太大了。”南乙说。

他随口找的理由下一秒就被秦一隅戳破。

“不是压力。”秦一隅拖住他的手,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以前我经常被骂空心人,上学的时

候被这么说过,后来出道,乐队里的人也好,公司的也好,他们都觉得我没有

听到这里,南乙想,他们不是一样吗?

这样的评价他也听过不知多少次了。

他笑了笑,“说得多了,我自己觉得也是,好多时候我压根儿感受不到身边人的情绪,有时候人都发火了,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哦,原来他生气了啊。”秦一隅始终相信,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感同身受,至少他贫瘠的共情能力达不到

,他可以一针见血地凭直觉戳

穿某件事的内在逻辑,但却在感情方面表现得极为麻木和鲁钝。

“但是南乙,现在我发现,原来我不是空心的。”

夜色是浓郁的黑,秦一隅的双眼分明也是一样

,可不知为什么,南乙去

觉得这双眼格外的亮,不像人类,像动物。

努力又荒诞地说自己很快就会变成人类的小动物。

“我能感觉到你的痛苦,明明你藏得比任何人都深,都更难发现,但我就是能立刻发现,很奇怪是不是?”这话太过坦诚,秦一隅好像把自己都说笑了。“好....我突然多了一颗心,是专门用来连接你的情绪的。

那个曾经一晃而过的第二种可能,在风中兜了个圈子,又回来,对南乙说,你想得没错,你就是特殊的。“所以你不要骗我了。”秦一隅靠近了,捧起他的脸,很小声,还有些洋洋自得,“你骗不过有两颗心脏的人。”南乙有些鼻酸,很想抱住他,但渴望的背后又生出一丝恐惧,只是他还没能清楚地意识到这恐惧的根源,那仿佛是根植于他心底的某种诅咒在作祟。他和秦一隅之间的距离,好像在逐渐跨越安全边界,开始不受控了。

“你真厉害。”他笑了一下,有些苦涩。

停顿了片刻后,他对秦一隅说

“你猜的没错,我确实想到了一些不愉快的事。

“我知道尼克只是想和我交朋友,但我天生就应付不来太热情的人。转学之后,我被一些人追求过,有的很克制,有分寸,但有的就超出了我可以接受的范畴了。”用“一些”这样的量词显然是不切实的,但并不是自谦的说法,只是许多追求过南乙的人,他都不记得了。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女孩儿,热情到令他费解的程度。

那时候的南乙逃脱了原本被霸凌的环境,来到新的学校,脑中只有三件事:复仇、学习和寻找奏一隅,根本无暇顾及其他。“有一个女生,同年级,不同班,某天我骑车上学,在校门口她突然窜出来,张开双手拦住了我,当时我吓了一跳,还以为我会撞到她。”秦一隅忽然想到了南乙外婆的事故,更加理解他说的惊吓是什么程度。

“人来人往的校门口,她说想和我做朋友,还送了我一小束茉莉花。”

南乙掠过细节,平淡地复述着经过,“我拒绝了,以为就没事了,可没多久,两个班同时上体育课,我们在集合,他们班跑圈。她跑过的时候,大喊了我的名字,让我看她。”他并不快乐地历数被人喜欢的经过。

“再后来,她在广播站点了一首情歌,指明是给我的,也在表白墙一次次投稿。”

南乙很坦诚地说:“我知道,她其实也没做错,是她把热情全都捧给了我,但我根本连手都不愿意伸出来,是我不想接。”他不明白像他这样的人有什么好喜欢的。木讷。疲惫。痛苦。阴暗。很会伤害人。

“寒假,我决定去欧洲找林逸青,不知道为什么,她也知道了,还追去了机场。看到她,我突然意识到....秦一隅轻声询问:“意识到什么?”

我和她不是一样吗?

一厢情愿地追逐着一个人,唯一的区别是,我的出发点并不是爱这样伟大的东西,也不敢让对方发现。“......就是突然心情非常糟糕。””

或者说破防吗?

“所以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很大声地请她以后消失,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有用吗?”

南乙摇头,“没有,反而起反效果了。返校后她甚至更加执着,好像觉得只要够努力,就可以打动我。不过后来,因为她的喜欢闹到众人皆知,我被约谈,连她家长都出面秦一隅皱了眉,问:“他们来干什么,你又没错。”

“他们以为我们在一起,在我解释之后,他们还是觉得,是我给了她错觉,希望我再果断地拒绝,不要影响她的学习。”秦一隅冷笑了一下,想骂人,但忍住了。

“出来之后她问我是不是被为难了,当时走廊人来人往,我直接当着所有人的面,告诉她,我一点都不喜欢她,也不可能会喜欢她,请她离我远一点。”秦一隅几乎能想象到那画面。

他看到的不是南乙表现出来的薄情,而是背后深深的疲惫和不堪忍受。

“然后呢?”

南乙笑了:“她哭了,把她抱着的一沓练习册砸到我身上,骂我没有心。”

后来她甚至发了两条短信。深黑的屏幕上,前面是她过的许多展示爱意的语句,因此这两条突兀地像是两把刀子,插在对话框里。[南乙,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值得被任何人爱。]

[总有一天你也会喜欢上一个人,到时候你只会比我更狼狈。]

爱,爱,爱。

人总喜欢无限放大和美化这字眼,仿佛这就是一切问题的终极解答,是解药,是真理。

但对他而言,爱是会杀人的东西。

当时的南乙毫不在乎,都快不记得这两行字的存在了。

可最近这段时间,他总莫名想起来

在静谧的夜色中,他们默立在彼此面前,像两只努力学习和摸索人类情感的动物,谁都理解不了他们,他们也理解不了其他人但因为很像,反而能明白彼此。

秦一隅轻柔地抱住了他。

“小乙,你不是的。”

他抚摸着南乙的背

“可能你自己都看不到你的心,但我能看到。”

只有我能。

“是吗?”南乙垂着的手晃了晃,最终还是回抱住秦一隅。

“嗯,很漂亮,是透明的。”

予取予求,不期待回报,全世界独一无二的一颗心。

”而且你没有错。”

他将下巴抵在南乙肩头,分析着背后的逻辑,“那时候的你刚刚脱离了一个痛苦的环境,离开了那些霸凌你的人,虽然看起来好像可以重新开始了,但其实那些坏的影响还没有消除,你的自我保护机制还是在运作。”“突然间出现承受范围之外的热情,你当然会警惕,这是正常的。更何况,你已经不舒服了,拒绝了,可对方没有收手,甚至在众人面前营造出‘她非常喜欢你,但你很冷漠’的氛围,这无形中也给了你很大的压力。“你那时候才十六岁

还是个小孩儿啊。

秦一隅松开了一些,伸手抚摸南乙的脸,告诉他:“过分的期待和周围人的眼光,其实都是隐形暴力。”他从一个肢体霸凌的环境,掉入新的心理欺凌的深坑,会变得越来越封闭自我,甚至抗拒与过分热情的人接触,都是必然的。对于他一针见血的分析,南乙无法给出反馈,但手不自觉攥紧了秦一隅后背的衣服布料。

“我最近经常后悔。”秦一隅忽然说。

南乙问:”后悔什么?”

“要是我当初不那么想找乐子,直接抓到你,告诉你,别躲了,我知道你在跟着我。”他挑挑眉,“然后逼着你每天跟我待在一块儿,是不是很多事就不一样了南乙从不美化没被选择的路

他并不想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和秦一隅面对面。

但现在,他竟然也有些遗憾。

“然后呢?”

“我会保护好你的。”秦一隅捧着他的脸,很珍视地望着他,“没人敢惹我,就没人敢惹你。”

“后来也没人敢惹我了。”南乙也挑了挑眉。这话现在来看,的确也很有说服力。

秦一隅笑了:“这么厉害?”

他忽然想到什么,抓住南乙问:“对了,你当初是主动转学的吗?”

南乙不明白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个:“怎么了?”

“就是突然想起来,高三的时候,有朋友聊八卦,说初中部有小孩儿打架斗殴,一个人揍了十个人,还给人干医院去了,后来被学校开了。当时他随便一听,只回了句牛逼,也没多过问。现在一想,那是他毕业前发生的,再后来,成人礼上,南乙就穿着他的校服出现了。说明南乙在毕业前就转学了,否则他穿的就该是他自己的校服了。

秦一隅想着,一下子摘了南乙头上的棒球帽:“那小孩儿该不会就是你吧!”

南乙抬手抓了抓头发,点了头,很随意地才承认了。

“嗯,是我,不过不是十个人,就八个。

“就?”秦一隅差点笑出声

”你是真牛,可是为什么啊,是被欺负了?

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反击,偏偏在那个时候爆发了?明明还有不到一个月就中考了。

他并不是冲动的个性。

南乙只是一笔带过:“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还手了。”

事实并非如此。

那是个周日返校的晚自习,当时陈韫的确拉着一帮狗腿,把他逼到学校北胡同的角落,找了他的茬,但南乙不想因为这些耽误上晚自习,忍下来了,直到听到陈韫骂他成天丧着脸,是家里人都死光了吗?南乙才暴起。

而张子杰甚至火上浇油。

“你不会以为这次秦一隅也会帮你吧!”

陈韫也笑了:“秦一隅算个什么东西,不就是一一”

羞辱的话他没能说完,南乙一脚猛地踹在他肚子上。他也不知道那天究竟哪里来的戾气,经年忍耐的情绪一瞬间反扑,完全丧失理智,下手一点分寸也没有了。到最后,他骑在陈韫身上,一拳又一拳,血都溅在脸上,不害怕,反而隐隐有种期待。

这是他最接近杀死陈家人的时刻。

要不是后来迟之阳赶到,唤回了他的理智,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你知道当时高中部的学生管你叫什么吗?”秦一隅说。

南乙摇头:“什么?”

“新一代胡同战神。”

“新一代?”南乙皱了皱眉。

“上一代是我。”秦一隅笑了。

于是南乙也笑了。两人杵在冷风里,周围没有任何人,只有墙上一堆丑得独特的小猫涂鸦陪着。

南乙却忽然觉得心口变得轻松很多,之前压在上面的石头,似乎被移开了。

回去的路上,秦一隅还是没开手电筒,两人在黑暗中摸索,距离变得很难掌握。南乙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垂着的手好几次擦过秦一隅的手背,又在晃荡中分开。快走到大楼背后时,秦一隅忽然抓住了他的手,笑嘻嘻问:“你不喜欢热情的人,那我呢?”

“你热情吗?”南乙笑了。他似乎已经从方才的自我解剖中全然抽身,看不出一点儿难

了,又变回那个有些冷酷的,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我还不热情?”秦一隅不能理解,干脆强硬地十指相扣了。

“你是拒绝我最多次的人。”南乙抬了抬眉,随口复述着秦一隅最初说过的话,“别来我家堵我了,再来报警。弹完你就可以走了,再也别出现....没等他说完,秦一隅松了握住的手,直接捂住了他的嘴。

“别翻旧账啊,那时候我不还在犯浑嘛。

又开始耍赖撒娇。

南乙垂眼看着这只手,是纹过花的手。

因此他只是轻轻地咬了一口,迫使他松开手。

”你又咬人!”

“你不是喜欢被咬吗?”

“我什么时....”秦一隅反驳的话还没说完,忽然梗在喉头,因为南乙伸出手,微屈的指关节蹭过他被咬过的下巴,又缓缓向下,沿着侧颈的线条,碰了碰锁骨的牙印那双浅色的瞳孔抬起来,盯住了愣在原地的秦一隅。

欲望好像比爱更容易抓住。

明明得到了答案,南乙却还是想故意问:“不喜欢吗?”

“喜欢。”

南乙的手还在继续下移,最后,手掌竖直地贴上了秦一隅的胸口。片刻后,他笑了,维持着这个姿势靠近,语气很轻:“你好像真的有两颗心。”“什么?”秦一隅有些恍惚,只觉得浑身都发烫。

“跳得好快,我摸到了。”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南乙便退了一步,接着收回了贴上他心口的手,插进口袋,转过身独自走得很快,回到CB大楼。秦一隅慢半拍地赶上来,和他进了同个电梯。

他感觉自己的心好像跳得更快了,电梯里的镜子反射着南乙的脸,就在他的身侧,靠得格外近。

他从没意识到自己的防线竟然这么低。

视线追着南乙那只手,向下移,他忽然发现,南乙的棒球帽还在他手里。

摄像头和机位无处不在,方才的暖昧他不得不中断,但秦一隅就是想说点什么,想将那抓不住摸不透的心绪留下来。他脑中闪过什么,没仔细想就开了口。

“你刚刚那个动作,很像一个手印。”

南乙果然看了过来,嘴角还挂着薄薄的笑意:“手印?”

秦一隅复现了他方才伸手覆上他胸口的手势,只不过这一次,他们之间隔着距离和虚空。

南乙能看到他的拿纹。

“这个是佛教的一种手印,无畏印。”

秦一隅的双眼被电梯里灯光照得很亮,很柔软。

他的脸甚至还有点红,南乙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他没觉得突兀,秦一隅就是这样的人,杂七杂八的东西都去了解,也会突然冒出来。虽然他很清楚,现在的秦一隅是在面对镜头打哑谜。亏他能想到这个。“什么意思?

“就是,不要恐惧,不要怕。”秦一隅说。

南乙静了一秒,在电梯门打开的同时,忽然笑了。笑得低下了头,肩膀都在抖。

”是真的。”秦一隅强调。

渐渐地,南乙止住了笑,神色认真起来。

“嗯,知道了。

他意识到,今晚漫长的交谈,竟然真的可以用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手印来总结。秦一隅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在告诉他。[别害怕。]

原本双臂环胸的南乙,忽而也伸出一只手,贴上了秦一隅的掌心,但这相贴短到几乎是一个瞬间,很快便变成击掌。然后他拽住了手腕,将秦一隅拉出电梯里

“走吧。

要是没有机位,南乙肯定会贴更久。秦一隅想。

离开电梯就是走廊,不长,没几步就能到宿舍。通常南乙都很沉默,可这次他竟然一反常态,继续和秦一隅说话,语气带笑:“你和别人都不一样。乍一听,这似乎是在评价刚刚秦一隅在电梯里莫名提及佛教手印的事。

秦一隅也觉得是这样,于是跟着南乙回到宿舍,还在心里骂自己:自以为很高明地对着镜头打哑谜,其实就是犯傻!直到南乙径直走回了房间,没开灯,在秦一隅也进来后,他忽然回头关上了门,然后压低声音,脱口没说完的半句话。“我确实不喜欢太热情的人

在没有镜头的地方,他卸下面具,重复说:“但你和别人都不一样。

完了。秦一隅也开始怀疑自己的胡诌会变成事实了。心跳得太快了,好像有两颗在较着劲,在比赛,撞着他的胸膛。南乙靠近了,站在他眼前,说:“我去你家找你的时候,我说了什么,记得吗?”

秦一隅简直想穿回去掐死当初的自己。

“还要翻旧账啊。”他抓住了南乙的手臂,下意识就想逃避。

“真不记得了?”南乙偏了偏头,面无表情,让人猜不透情绪。

“别说了....”

秦一隅心想,他不会因为当初我叫他变态记仇吧。

“你再说我要扇自己巴掌了,你是不是想看啊?”

说着秦一隅还真抬起了手,可下一秒,南乙握住了那只手,放下来,靠近他耳边。气流裹着声音,轻得几乎抓不住。他只说了两个字。

”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