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看见裴解意那双晦暗不明的眼。
只是从他长久的寂静当中,感到了一丝不自在的别扭。
这还是我第一次主动交朋结伴——前世那种为了抢走舟微漪身边人的示好不算，总归是有利益牵连。
而这次却不为其他，只是发自本心。觉得和裴解意若有交情,成为修仙路上并肩同行的好友也不错。
但成年修士的沉默等同于拒绝，我见裴解意不回应,便知晓他不愿如此。
也是,我们之前的关系本便怪异，再扯上这些牵连,就更显得怪异了，还不如不再往来。
我能理解裴解意的选择。
但因为罕见的主动伸手、又被拒绝了，我心中还是有一些赌气似的。神色自若地收回了手,微垂下的眼，透出一种平淡的冷冽。
……有点尴尬。
“对了……还有一件事。”
既然裴解意要和我撇清干系，我自然也是很配合的，又想起了还未处理干净尾巴的那些琐事。
只是在这狭窄洞府之间，实在不便行动。
我向外走去,“跟我来。”
裴解意却没行动,依旧迟怔地站在原地，似乎和天地分割,那一处都透出莫名的孤寂意味来。
我没听到身后的动静,也回过头,看裴解意仍站在原地,似乎有些出神,略微抿了抿唇。
——好好好。现在就这么“不听话”了。
我心中莫名生出一点恼怒意味来，负手转过身，在飘落起的衣袖之间，准确无误地握住了裴解意的手腕。
“跟我来。”
我又重复一遍。
好在裴解意虽然不再听我的话,但也没有如何抗拒。
他微微抬起头，那双眼显得过于漆黑黯淡，好似聚集着世间最为孤寂的沉闷色彩一般。
我却正好回头，没有注意，握住了裴解意的手便向前走去。
他也一步步跟上。
外界骤然开阔平坦，天朗气清。虽说地面上还隐隐有雷气浮动，但等这一丝法则散去后，此地也会被惠及成为贫瘠的小世界中，灵气充沛的福地了。
天色已经渐亮，一轮红日自天际尽头升起。
我在温暖金光的照耀下，转过了身。
“裴解意。”
在抬手之间，原本的平坦原野上，凭空出现了两座庞然大物的灵石山脉。
一大座中品灵石山脉、还有一座小一些的上品灵石山脉。
顿时，此处空间的灵气无比充裕起来。
能听见那些未开灵智的精怪温顺而雀跃的叫声，向着这一处靠近。就是那些普通的野物生灵，也仿佛能察觉到这一处灵脉对自己的好处，于是谨慎地在旁边游走。
毕竟将这一处小世界翻倒过来寻找，大概也找不到这样品质上佳的灵脉了，而万物生灵，本就亲近喜爱灵气。
裴解意的眼底，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
是惊愕，还有隐隐的惊慌和……害怕。
“你今后修炼，所需用的灵石资源不少。”我解释道，“这是几年前你放在我这里的。对我无用，但于你有益……可供你一直修炼至出窍巅峰了，你拿回去吧。”
虽说裴解意现在的修为和登仙宗长老亲传的身份，应当不会缺资源。但这两座灵石山脉也算分量不轻的至宝，我自然不可能昧下。
何况我从那时收下，也是暂代裴解意保存下来，以免他身怀至宝，怀璧其罪。
现在裴解意的修为，已经有能力庇护宝物了。
而对于裴解意而言，却全然不是如此。
最为恐惧的事，还是呈现在眼前。
裴解意仿佛脑中又受了一记重击，他的唇齿之间，溢满了可怕的腥味，几乎有些混乱了，无法处理和确认眼前的景象。
“拿回去”？
是什么意思？
裴解意几度张口，才发出艰涩的声音。
他艰难地解释，“不是，‘放在你这里’，那是我送给主……舟小公子的生辰礼。”
“但是太贵重了。”我皱眉，“你无需如此，灵脉对你的修炼更有用处一些。”
我想了想，又道，“何况那天我也收到了合意的礼物，那些木精很可爱……”
我现在还养着那几只木精，没当成修炼用的资源，只是单纯觉得这些小东西圆滚滚的怪可爱，让它们在小世界中休养生息了。
裴解意却已经听不进去了。
脑中只反复惦记着“无用”两个字。
那对主人无用。
原来一直都是如此，他给的是无用的东西——就像是他一样。
他也是对主人而言无用的、随时可以被抛弃的存在。
从一开始就是。
这巨大的打击，几乎让裴解意有些恍惚了。
舟小公子永远身居山巅、高不可攀。裴解意知道爱慕他之人，不知凡几，多如过江之鲫，那些流水似的珍宝被
送到小公子的眼前，哪怕只是得他一个赏玩的目光，都似完成了作为珍宝此生应尽的使命。要是能被收下，归属于他，就更是再无缺憾了。
裴解意找不到那些能让小公子也眼前一亮的珍宝，舟家的小公子，本来就是什么都不缺的。
他只是尽自己所能，在秘境当中以命相搏，似最贪婪的妖兽一般大肆收捡着珍宝。然后将其中最珍贵的、自己能找到的最有价值的东西，献到主人的面前。
那是裴解意的身上，最能拿出手的宝物了。
但还是不够。
裴解意想，为什么那些人的贺礼，都可以被主人收下来，只有他的不行？
只有他的——被退回来了。
变成无家可归的破烂。
像是他一样。
裴解意也从来不曾痴心妄想，去摘下不属于自己的月亮。
他只是在月光照耀下静静生长，伸展被蜷缩折断的枝条，好像
终于生长成了正常的形状。
哪怕这样也已觉得心满意足，只要抬头——就能看到。
可原来亘久不变的月亮也是会消失的。
从此裴解意的天空中，只剩下数不尽的孤寂夜晚，望不尽的漫漫长空。
再也没有未来与期待可言了。
从此之后的每一天，都和昨天一样死寂。
“你不喜欢吗。”裴解意喃喃道，神智已经有些崩解错乱了，“你不喜欢，所以不要它了。”
“……裴解意？”
现在裴解意的情况明显有些不对劲，我微微皱眉，却有几分无措。
“像是不喜欢我一样。”
我：“？”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话题是如何跳跃到这里的。
便忽然感觉到裴解意身边的真元开始激烈地碰撞、冲击起来，以至于四周空间都好似微微扭曲。剧烈的波动形成了可怕的风暴，甚至这风暴当中，因为裴解意的灵根特殊，因此还形成了跃动的银蓝色电光。
——竟然是灵气暴.动的征兆。
这种情况，其实多见于刚刚开始修炼的练气、筑基修士，因此造成的破坏力还算有限，只要由师长引导便好。只是和其同修为的修士，却是要避让一番，以免被其所伤。
灵气暴.动者，会发挥出比平时强悍数倍的实力。
裴解意都已经是出窍修为了……怎么还会出现那些小修士不稳定时，才会出现的灵气暴.动的状况？
我第一反应，便是裴解意的修为出了什么岔子。
这也是我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意识到原来出窍期修为的大能，出现这种暴.动时……威压这样可怕。
我修为其实比裴解意高一阶，受古城法则的好处，已经突破出窍中期。即便如此，却也还是觉得心闷气短，被裴解意爆发出来的可怕威势压得有些喘不过气。
那些被我放出来的灵脉与充裕灵气吸引过来的生灵们，仿佛都察觉到了这可毁灭天地的可怖力量，于是一个个哀鸣逃走。
我却不好就这样置身事外地离开。
一个是依照裴解意这种等级的修为暴.动，无人阻止，说不定附近的城镇都要遭殃，伤及凡人。哪怕并非裴解意本意，但也是无数无辜性命，便在一念之间泯灭。
而另一方面——我虽然和裴解意已经没什么特定关系，却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就这样出事。灵力暴.乱的修士需要人加以引导，现在在这个小世界中，也只有我……符合这个人选了。
“裴解意。”
我轻声道。裴解意并未回应。
我灵根属木，正好是最为温和的灵根属性。因此放出木系真元后，小心翼翼地去接近着那暴.乱的真元，竟没被排斥开。
我行事更加谨慎，在真元中分离出一丝灵识，接近混乱风暴，试图从中梳理开症结所在，而在此时，我的真元却骤然被束缚，裹挟入混乱的灵力风暴当中。
无数激烈、绝望的情绪，因那一丝灵识存在接触传来。虽然是很短暂，也被削弱了数倍的情绪，也足够让我知晓，现在的状况有多棘手了。
我皱了皱眉，下一瞬间，裴解意忽然出手，强悍的真元裹挟着电光袭来。
我立即反应极快地张开防御之术，略微有些心惊肉跳，却发现那术法攻击并不是冲着我而来，而是落在了一旁的灵石山脉上。
一声震耳巨响。
无比坚硬的灵石山脉被生生劈裂，灵石簌簌像雨水一般地落下，而更多的灵石，却是因为那强悍的雷电，被击碎烧灼成了齑粉，连一点渣也不见，只化作灵气，消散在了天地之间。
我：“……”
即便我从未缺过灵石资源，也在那一瞬间有些想骂裴解意暴殄天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