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子昌看着那个笑容温和的少年道人,一时间大脑有些卡壳,只是因为这天下风起云涌的大势变化,乃至于未来的天下走向,都压在他的肩膀上。
他只是三十余岁,数日枯坐,作为一个皇族子弟,中州的君王,从他的位置上,他应该选择第一道圣旨,去尽可能缝缝补补这破烂的天下和体面。
但是他个人的心中却似乎有一团火。
一股凛冽的气,烧灼他的肝肺,让他心里面觉得难受,想要去撕裂这越来越捆住自己,几乎要无法呼吸的绳索,这才写下来了第二封圣旨。
他就在这两道圣旨之间挣扎徘徊着。
本来想要询问公羊素王。
他之前已经走到了公羊素王的门前,却自嘲一笑:“如此也不过只是想要将作出决定带来后果的职责,抛给提出建议的人罢了。”
“这样的事情,只有我可以做出决断。”
“值此天下变化之时。”
“君王不应该去听从旁人的意见了,可能会亡国的这个罪名,也只有我才有资格背负。”
天下仿佛在赤霄剑的前方分作两个方向,一部分将会是留下秦武侯,秦武侯必不可能听之认之,他会离开这里,彻底和中州撕破脸,但是失去了中州名义的秦武侯,会迎来一段时间的艰难。
但是他应该还会崛起。
中州的衰亡会比现在迟缓数年。
而第二个圣旨,会将这位秦武侯最缺乏的名义】交给他,天下兵马大元帅,中州手中这个东西只是空的了,无法给与任何的支持,但是在这天下,名义的分量也极巨大。
节制天下兵马之大元帅。
赤帝的传说还未曾彻底消失,有这个名号,出身寻常的李观一,将会具备讨伐一切不臣的正当性,天下学子不能声讨,四方百姓应以力荐。
陈国和应国的兵马,在名义上都应该受到他节制!
具备这名号的李观一,将会成为天下人心之中,不可讨伐的对象,攻击则代表着反叛。
在这乱世之中,李观一和他的江南,将会成为短时间内无法被选中的进攻目标。
哪怕是陈国,应国的豪雄,霸主,名将不会被这个名义所限制,但是他们麾下的普通战士,校尉,却会承受自己师出无名的压力。
而麒麟军将会拥有,伐不臣,讨叛逆】的恐怖正面士气加成,八百年前赤帝余威会化作一种,无形却必然存在的声威。
这是无形却庞大的舆论力量。
但是,青史当中的记录,但凡走到这一步的军阀,大将,没有一个不反的,哪怕他们自己不反,也会在天下大势的裹挟之下,把持朝政,废立帝王。
但是这样却可以给赤帝一脉一个体面。
让天下大乱,让赤帝一脉最后的大元帅去讨伐天下,去击败陈国,击败应国,然后让八百年的传说,轰轰烈烈地自我焚尽。
赤帝的传说,从剑开始,以火结束。
可就算是心中有这样的豪气,做这一步的决定却也绝不会是常人可以做到的。
而就在姬子昌独自因此而惆怅的时候,遇到了李观一。
姬子昌在第一时间,甚至于怀疑,这个少年是故意过来寻找自己的,作为帝王,这样的事情他见得多了,但是立刻就已经反应过来了。
他认得李观一,李观一可不认得他。
李观一在成名的时候,画像就已经被送到了中州皇宫。
但是天下的画师却无人敢于将中州大皇帝的画像传出去。
就算是千金在前,美人在侧,也是没有用的。
不可以小看画师和九族之间的感情。
况且,就算是要画帝王画像,也会失去真人的特色,而是展现出帝王神圣威严的一面,和真人还是有许多差距的,更何况,因为巨大压力而枯坐了七八日的姬子昌,颇不修边幅。
不必说没有见过他的李观一,就算是上朝的官员,靠后些的估计也认不出他来,当即笑了笑,道:“是啊,这位兄台,也是学宫的弟子吗?”
他举起手中的酒壶,道:“要来一点吗?上乘的果酒。”
这种酒有酒味,却又不容易醉。
姬子昌连醉酒一醉方休的资格都没有。
只是客气一下。
可是年少时就和慕容秋水流浪天涯的李观一却不知道什么叫做客气,既是有人邀请,就不会拘泥,他一下坐在姬子昌旁边,伸出手抓过了那个颇贵的酒壶,仰脖,倾倒。
飞出一道酒线,入了喉咙里。
李观一眼睛都亮起了。
嘶……嘿,这酒!
比起雷老蒙的猴儿酒,强了太多了!
他喝了一大口,擦了擦嘴角,注意到那边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老哥呆呆坐在那里,手还伸出去,保持着递过酒壶的姿态。
姬子昌思绪都凝滞了。
不是,朕就只是客气一下。
你真喝啊!
李观一一下把酒壶塞回了姬子昌的手里,豪迈痛快道:“好酒,他日我也给你一壶,今儿……”李观一看了看腰间的那酒壶,移开目光:“今天,不方便。”
“在下学宫弟子,李药师,兄台是?”
姬子昌看了看这酒壶,有些不适应。
他自小不习惯和旁人用同一个酒壶,同一个食器。
这样的事情经过了三十多年,早就形成了一种,烙印在本能里面的习惯,就算是李观一仰脖喝酒,没有接触,心里面还是有个疙瘩,闻言笑了笑,道:
“在下常文,学宫弟子,见过兄台。”
他把酒壶收回来,藏在旁边,默默用手去擦了擦。
沉默了下,然后把酒壶递过去。
李观一好奇:“怎么了?”
姬子昌笑容温暖:“我素来有成人之美。”
“李兄既然喜欢这酒,那么我就把这酒送给李兄,作为见面礼物了。”
李观一倒是觉得学宫的人和麒麟都可讲究这些了,老麒麟见面,还有这位胡子拉碴大叔样的常文,都见面先给礼物,李观一道:“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他日有机会,我送你一件回礼。”
李观一看着这酒壶,赞叹道:“如此精美,想来很贵。”
姬子昌嘴角抽了下。
酒壶算是什么?
里面的酒更贵啊!
这家伙,果然是和传说之中一样,只是白丁出身,若是有眼力的世家子弟,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此物乃是御用贡品,是一整块白银敲打成型的酒壶,上有纹路,极为精美。
而这样醇厚的美酒,都是最为上乘的贡酒。
李观一不客气地从大皇帝手里拿了酒壶,然后佩戴在自己腰间,道:“拿了兄台的礼物,虽然不能够立刻就给出回礼,却也不能够坐视不理。”
“我看刚刚兄弟你坐在这里,唉声叹气的,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吗?”
李观一性格里面还是有草莽豪雄的部分。
主要还是拿人手短,不能够一走了之。
姬子昌沉默,他看着眼前这个才十六岁的少年,看到他眉宇飞扬的模样,心中叹了口气。
还能是什么?
不就是因为你吗?
但是说不能这样说,而君王的教育,又让姬子昌多少有些心胸城府,心中微有变化,若有所思,天下偌大,遇到此人,那就让你自己来决断你自己的命运吧。
姬子昌嗓音温和,道:“倒是遇到些许困惑。”
“我独自一人,难以想得清楚,恰好遇到兄弟,不妨为我参谋参谋,也好让我决断。”
李观一笑道:“好啊,不过,我只擅长舞刀弄剑。”
“提出的建议,怕是很难有什么用。”
“虽然如此,也请说说看,我做个听众,还是可以的。”
姬子昌淡笑了笑,他坐在树荫下,盘膝,脊背笔直,自有三分雍容华贵,那少年靠着一侧的岩石,坐在阳光下,双腿散漫翘起,双手枕在脑后。
姬子昌道:“我是世家子弟。”
李观一点头道:“看得出来。”
姬子昌道:“何处见得?”
李观一指了指他的姿态,道:“你的礼数被教导得很好,哪怕是在这个时候,没什么人看着你,你也会保持这个样子。”
“而且你很有钱!”
姬子昌的气氛被打断了,他嘴角勾了勾,无可奈何,嗓音温和:“学宫弟子,应该知道,君子慎独。”
“越是独处,越可见自我修行。”
李观一赞许道:“厉害!”
姬子昌看着这少年认真赞叹的模样,倒是有些没有办法有那种氛围了,仍旧正坐端庄,道:
“我是世家子弟,而今,也算是轮到我来当家,只是,哪怕是世家,也不是昌盛不衰的。”
“我家百八十年,终于开始衰败了。”
“以前有我爷爷一起壮大了家族的两个老伙计的后人,和我们家的感情慢慢单薄了,他们打算要把我家的铺面,地产都给占了,家族里面那些老人也是就知道摆谱。”
姬子昌把赤帝天下比喻成了家族,又把时间缩短以免李观一看出什么,然后道:
“而现在,那两个老伙计的后人也经营他们的铺子,我们家的产业倒也是越来越小,就在这个时候,我家产业里出了另外一个年轻的掌柜。”
“这年轻掌柜的有本事,虽然说地下产业还小,可是在这个年纪,白手起家,已被认为是年轻一代里面最拔尖儿的了;就可惜年轻了些,和老一辈掰手腕还是难了些。”
李观一道:“所以呢?”
姬子昌看着眼前这个家伙,道:“所以。”
“我该怎么办?”
“我打算有两个想法,第一个想法的话,就是顺着家族里面那些叔祖们的想法来,把这个年轻掌柜拉拢回到家族主脉里,把世家里的女儿嫁给他。”
“然后把他控制住,一方面防止他势大起来,也和之前老伙计的后人一样想要吞了我家的财产,一方面,利用这个人,去和那两个老伙计的后人对抗,维持住本家的脸面。”
李观一瞠目结舌,然后毫不顾忌地骂道:
“真是蠢啊!”
姬子昌顿了顿,他觉得这四个字是把自己心里面对那些所谓的叔祖,叔父的感觉给说出来了,但是还是下意识回护道:“家族的宿老,也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李观一道:“是蠢货。”
“都到了这一步了,还要搞什么高高在上的制衡,我觉得这帮宿老欠削得很。”
姬子昌一方面认可这个话,同时心中若有所思,叹道。
哪怕是李观一没有猜到这个所谓的世家和掌柜指代的是谁,但是却因为和自己此刻的处境相似,所以下意识代入其中,和那个年轻掌柜共情。
所以会觉得宿老们的抉择是不利的,说出这番话吗?
如果说这样的话,简直是天生的政客权臣。
姬子昌嗓音温和,道:“那就当他们短视吧。”
他选择了个,听起来没那么刺耳的称呼,然后道:“所以,我自己还想到了另外一个抉择,那就是,彻底放权。”
姬子昌深深吸了口气,注视着李观一:
“去把大掌柜的名号给那个年轻掌柜。”
“任由他坐大,任由他去和其他两个掌柜去争夺产业,给于其支持,哪怕我家灭亡了,也是被自己的大掌柜吞并,却不会落在旁人的手里,算是留了个体面。”
他心中自嘲着,看着李观一,却见到那少年像是看傻子一样看自己,心中一滞,李观一笑道:“原来如此,你也有点蠢啊,老哥。”
姬子昌只觉得一股怒气涌动出来了。
他已经有如此的觉悟和豪迈,李观一却这样说。
还有便是,帝王被呵斥,总会生气。
姬子昌忍不住冷笑,没了先前的温和,道:
“那你说,你要怎么做!”
李观一用袖口擦了擦刚刚姬子昌喝过的酒壶,仰脖灌了口酒,道:“果然,比雷老蒙的猴儿酒好多了。”
然后才道:“我只是好奇,你既然已经有了这个决断,为什么,只是去交给别人做事情呢?你自己没有想过奋起吗?”
奋起。
姬子昌缄默,想着往日的挣扎,叹了口气:“太迟了。”
然后他听到那少年道:“谁告诉你迟了的?”
姬子昌看到李观一笑起来,后者晃动酒壶,道:“你都有所谓的,维系家族脸面的情况,扶持别人,灭去自己,算是什么体面呢,若是真的有这个心,你不应该自己亲自去做吗?”
“哪怕失败了,也可以堂堂正正地说,我已尽全力。”
姬子昌下意识拒绝道:“我不够。”
李观一道:“你还没有试过。”
姬子昌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李观一道:
“排除族中宿老,那些各家各门的干扰,把家族和产业的权利收入自己的手中,然后改革,去把冗沉的去掉,用更多的人才来革新产业,最后和那两个老伙计的后人对抗呗。”
李观一笑起来,道:“我知道这里是学宫,你在这里,肯定不是什么世家,商业,产业。”
姬子昌心中一紧。
李观一道:“你应该是当官的吧。”
姬子昌无言,李观一得意道:“这个我还是猜得出来的,至于做不做,你为何要放弃,为何要去期望别人给你的家族脸面呢?”
他看着姬子昌:“你是不是在害怕?”
“害怕去和父辈的那些对手对抗?”
姬子昌的拳头握紧了,他缄默道:“我不是先祖那样的英雄。”
李观一道:“什么是英雄?”
姬子昌不能回答。
李观一道:“我倒是听说一位前人说过的所谓的英雄。”
少年道人盘膝而坐,指了指天空,夏末之时,天上的云霞厚重,似乎有什么存在在里面盘旋似的,李观一道:
“龙之为物,可比世之英雄。”
“龙能大能小,能升能隐;大则兴云吐雾,小则隐介藏形;升则飞腾于宇宙之间,隐则潜伏于波涛之内。方今之时,龙乘时变化,犹人得志而纵横四海。”
“可是,行云吐雾的是英雄,隐介藏形的,亦是英雄。”
姬子昌听着这样的描述,不由神往了,怔怔失神道:
“这样的英雄。”
“天下之人,谁能当之?”
李观一顿住。
面不改色,坦然笑着回答道:“我只是个道士。”
“我不知道。”
“不过,兄台心中可是好受些了吗?”
姬子昌看着李观一。
姬子昌本来以为李观一会因为带入了自己的情况,而会鼓励他选择第二个选择,可是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年少之人,直接给出了第三个抉择。
奋起,我是在恐惧么……
原来如此,这样才是如先祖一般的豪情之心吗?
若是李观一推荐他选择第二个决定,这是天生的政客权臣,而现在他直接说出第三个选择,又该是怎么样的人?这个人竟然就没有考虑一下自己的情况么?
姬子昌不由叹息。
这是怎样的人,古时候那些‘傻乎乎’的家伙竟然真的存在?
李观一把酒喝了小半,打算剩下的带回去给太姥爷。
然后看着姬子昌,道:“兄台心中好受了些罢?”
姬子昌温和道:“是。”
“听闻君言,我还是有了些收获的,之后应该也要做出决断了。”他的笑容温和宁静,此刻已是午后,回去的时候恐怕就要日暮了,明天就是决定天下走势的那一场宴席。
正在这个时候,姬子昌却感觉到手臂一紧,下意识抬起头,看到那站在阳光下的少年忽然伸出了手,抓住自己的手臂,那手掌有力,仿佛可以感觉到脉搏和心脏用力的搏动。
李观一道:“我看兄台的表情,可不像是这样。”
“况且,才在这里喝闷酒,还没有怎么样,就要回去。”
“你这世家之主,当得也太累太憋屈了。”
“我想到了怎么样报答你的方法。”
姬子昌道:“我……”
那少年一笑,一用力。
坐在浓密大树下的姬子昌本能反抗。
可是他一个四重天的皇帝,还是得靠着家传之物,才能够用得出赤龙法相的帝王,怎么可能会是在战场上厮杀的悍勇名将的对手?
这一颗老树,是八百年前,赤帝在学宫建立的时候,亲手种植的,也因此被历代学子好生照料,而今已不只是亭亭如盖了,可谓是繁茂至极,盛夏的阳光垂落,没有一丝丝能落下。
犹如君王华盖一样。
姬子昌被拉起来,踉踉跄跄地从阴影下被拽出来,踉跄两步,走入阳光下。
李观一大笑道:“恰好,我看你此刻还有些空闲。”
“恰好,我也有些空闲,还有些钱。”
“外面热闹得很,来来来,出来喝一顿酒,我来请你吃饭,就当做是报答你的酒了。”
姬子昌道:“不,我是是说……”
他顿了顿,微笑道:“我的酒可是很贵的。”
“一顿饭,未必够。”
李观一大笑:“这样才像话嘛。”
他拽着这胡子拉碴的大叔,迈开脚步,李观一的体魄兼具了兵家,佛门之长,又最后融会贯通,走向了张子雍的传说道路上,见这大叔麻麻赖赖一点不痛快,索性用力拉着他。
姬子昌几乎是被少年拽得飞起来,朝着学宫外面奔去。
公羊素王和墨家巨子并肩踱步走出。
墨家巨子道:“他日论道之事,恐怕决定了观一的江南和麒麟军之未来,应国,陈国,底蕴深厚,江南势猛,却终究只崛起一年,但是我看你倒是一点不担心。”
公羊素王道:“君子无忧。”
巨子啧了一声:“什么事情都藏在自己的肚子里面,表面上却一副和和气气的模样,所以我才厌恶你们儒家。”
“老东西!”
“今日你来找我,还要住在我这里的原因又是什么?”
穿着黑色儒衫的老者掏了掏耳朵,面不改色:
“老麒麟收拾那小家伙。”
“惨叫的声音太剧烈了,君子远庖厨,引申而来便是,君子见到惨烈的事情,会于心不忍,可是庖厨是饮食,是正确之事。”
“虽然正确,可是听了,看到,还是会有恻隐之心。”
墨家巨子道:“所以呢?”
公羊素王微笑道:
“所以就躲远点,不要看,不要听,不要想。”
“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念。”
墨家巨子摇了摇头,“这就是从心所欲不逾矩么?”
公羊素王大笑道:“不!”
他揶揄道:“只是惨叫听多了,容易耳朵幻听……”
正在这个时候,他们感觉到了李观一的气息奔过来,两位老人家止住脚步,等待着这一位看重的晚辈,回头看去,听到了少年意气风发的声音:
“素王,巨子,两位前辈,今日可好啊!”
公羊素王微笑道:“自是好……”
墨家巨子则是豪迈多了,道:“你小子可算是来了,也不来看望老头我,我都………”
素王,巨子回头看去。
看到了李观一和他手里的挂件。
儒门公羊素王。
墨家第一巨子。
两位老人齐齐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
方才愉快的笑声,戛然而止。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