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慧在这寺里出家多年,自然清楚这寺里的平安符,若是要求,可不是轻松之事。
先是徒步登山到山顶寺庙,
进了寺里,再到求符的殿宇里,还要爬不少的阶梯。
在殿里跪上个大半日,才能算是求到了符。
这一趟真真是遭罪极了。
因而来此地求平安符的,大都是为着自己很是亲近在意之人。
寻常友人,少之又少。
景慧原就得知萧璟昨夜遇刺,今日出山寺,也是预备下山去萧璟那处探望。
此刻听得云乔说她的友人这两日遭了血光之灾,当即猜得她口中的友人是谁。
他瞧着云乔提及那友人时,眉眼柔情璨璨的模样,心下低笑,暗道那萧璟真是好艳福。
沈家这位少奶奶,生得美艳绝尘是其一,最要紧的是这性子,当真是惹人怜爱至极。
似萧璟这般讨人嫌的主儿,她都能这般柔情相待。
那萧璟在扬州这一遭,着是艳福不浅。
云乔赶着去求平安符,匆匆和他道别就往寺庙上头的阶梯走去。
景慧和尚瞧着她走远,摇头失笑,跟着就下山去了萧璟那处宅院。
云乔在山寺里跪了大半日,才算是将平安符拿到,带着那平安符往沈家回返时路上又耽搁了些时辰。
等回到家时,已是天色将晚,入夜时分。
她陪着女儿玩了好一会儿,等到女儿累得睡了过去,安顿好孩子,便披衣起身,出了内室,沿着院子里的屋檐,往外头走去。
外头月光正盛,云乔借着月光往院门扫了眼。
此时正是打更时分,门外刚巧有家丁走过。
她吓了一跳,慌忙背过身来躲在门口。
那家丁今日也是躲懒,叫过更后,就坐在门前石阶上偷闲,将院门的出路堵了住。
云乔小心将平安符放在袖中,捏着帕子思来想去,到底不敢从院门出去,也担忧在此处等那打更的奴才离去又要耽搁许久时间。
犹豫再三后,从门后离开,往院墙走去。
好在她十三岁之前在边塞跟着祖父母生活时,曾经爬过树,眼下费尽力气也能艰难爬上院墙。
院墙很高,云乔自己坐在墙头,望着下面,还是有些怕的。
毕竟是深闺了养了这么多年,哪里是少时胡闹时的胆子,怕也是正常。
云乔小心翼翼的瞧着墙另一边萧璟的宅邸,
等了几瞬远远瞧那打更的奴才还坐在门前没走,只得咬牙闭眼,一手撑在墙头,将身子慢慢滑下去。
可她身子到底娇弱,今日登上山寺求那平安符,更是耗费体力,眼下撑在墙头的力道,根本抗不了多久。
非但没能安稳落地,反而跌了下去,崴到了脚踝。
她脚踝处钻心的疼,眼里霎时涌出泪水,强咬着下唇才没痛喊出声。
夜里半夜时分,萧璟这处宅子暗处里还布置着不少侍卫。
云乔的动静,自然瞒不过侍卫的眼。
一个正犹豫要不要去屋内禀告主子说沈家少奶奶来了,一个却劝说,这沈家少奶奶偷偷过来,说不准是男女情趣,他们做奴才的要是掺和了一脚,搅合了主子的好事,得罪了萧璟,可吃不了兜着走。
这一来二去,真没去给萧璟提前通报。
此时的萧璟,正和景慧和尚在书房下棋。
那景慧和尚,今日前来探望萧璟伤情,在萧璟宅子里消磨了一整日光景,临到入夜也没回过山寺,说什么今夜要歇在此处,好生照料萧璟身上的伤。
眼下萧璟上衣半褪,肩头缠着绷带,斜斜依靠在软枕上,闲闲瞧着棋盘。
他这伤裹得,看着又吓人又严重,实则却并非什么重伤,莫说是未曾真的伤到根骨,就是立时提刀横剑要人性命,也不妨碍半点。
景慧瞧不惯他这心机做派,晓得他是想借此机会,让那沈家的少奶奶笑意温柔的伺候他养伤,故而今日非要在此留宿。
“区区小伤,倒做成这副模样哄着人家沈少夫人。”
萧璟懒得理他酸话,只专心瞧着棋局。
那景慧瞧他这般作态,想起今日在山寺瞧见的,去寺庙里给萧璟求平安符的云乔。
萧璟是什么人,云乔不知晓,景慧却是最清楚的。
他这人,就没有心,更遑论是情。
那沈家少夫人于他,至多也就是欲。
偏生萧璟面皮生得好,又惯会装相,竟真哄得那沈家少夫人对他倾心相待,为他牵肠挂肚。
景慧都不敢想,日后私盐案一出,那沈家满门抄斩,沈家少夫人瞧着今日枕边恩爱的情郎,成了杀她全家的刽子手,会是何心情。
到底是出家人,慈悲为怀。
他心下有些不忍,叹了口气,问萧璟道:“那沈家少夫人不明不白的跟着你,你日后归京,可想过要如何安排她?”
内室里烛火摇曳,萧璟被这话
问的神色微怔,有些恍惚。
他没答话,景慧叹了口气又问:“那沈家的少奶奶,最是规矩守礼,乃是正经妇人,你是用的什么手段,竟哄得她那样的人舍了规矩。”
萧璟回过神来,也想起了他和云乔究竟因何开始。
“她想给沈砚生个儿子,可沈砚身子废了。”他眸光冷沉,捏着棋子的手力道甚重。
是了,那女人最开始,只是为了给她夫君生个儿子罢了。
到如今心心念念的,也是生一个记在沈家的儿子。
萧璟眼神越来越沉,对面的景慧和尚听了他的话,惊得险些从桌凳上跌下。
他方才的话,是说,那沈家少奶奶之所以和他私通,是因为沈砚不能生,想借着他生个儿子,按在沈砚头上。
景慧和尚心下惊呼不已,脸色很是精彩。
萧璟是什么人,皇后嫡出当朝太子。
那沈家少夫人,竟然想生一个萧璟的儿子,认沈砚作父亲。
景慧抹了把光头上的薄汗,讪笑的又问萧璟:“那你呢,你和那沈家少夫人勾缠至今,哄得人家对你一片真心,难不成,真准备让她生一个你的儿子认在沈砚名下?”
萧璟脸色阴沉冰寒,扬手摔了手中棋子。
他每每想到那云乔一心一意想着给沈砚生个孩子的模样,就觉气不顺。
眼下更是严重的很。
砸了棋子仍不解气,又冷笑回答了景慧和尚的话:
“自然不会。我早让嬷嬷日日煎着避子药哄她服下,她绝不会怀上我的子嗣。
不过是在这江南之地闲来无趣的消遣罢了,既是旁人之妇不贞不洁,又非处子之身干干净净的跟着我,上不得台面,哪里配诞下我的子嗣。”
萧璟话音冰冷无情,
好似那些温柔爱怜,柔情缠绵,从来就不曾存在。
而屋外檐下,云乔立在门前石阶上,听着屋门内的话语,目光呆滞,面色苍白难看。
温柔和煦的夜风吹过,却如阵阵寒刺。
云乔像是一瞬间被抽走心魂。
与门环隔着一寸距离的纤细手指,弯曲后又紧攥。
青白脆弱的骨骼脉络,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内室里萧璟和景慧和尚后头的声音,以及夏夜蝉鸣,晚风阵阵,她全都听不见了。
耳畔,只是方才萧璟的言语。
日日让人给她煎服避子汤药……不过江南之地消遣的玩意,不过榻上泄欲的女人,是不贞不洁的旁人妇,既非清白之身,又无守身之好。
他说的话,字字句句,让云乔,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是啊,她不贞不洁,
她失身于他,虽是意外,却未曾自尽以全清白,后来,又同他纠缠至今,做尽放荡事。
他骨子里瞧不上她,再正常不过。
是她太蠢太傻,是她看错了人……
想起自己为了怀上孩子吃的苦头,和日日忍着难受服下的苦药,耳畔回响萧璟的话,她只觉得自己,当真是愚蠢至极。
那一碗碗的苦药,她满怀着想怀一个孩子的期望每每服尽,而今才知,那些,是萧璟为她准备的避子良药……
他从来没有想过给她一个孩子,他一直都在骗她……
云乔低垂眼帘,唇畔浮现一抹苦笑。
她回身踏下石阶。
明明脚踝钻心的疼,每一步都似踩在利刃上被磨肉挑筋,偏偏她走路的姿势却如同寻常。
好像心头的空洞,让五感都麻木。
又好像是,心口的疼太过难忍,脚踝的痛,反倒能稍加分散。
月光洒在地上,像是银色的霜。
云乔踩着月光,走过院落小径,一路行到院门外。
沿途偶尔瞧见侍卫问好,身体还本能地颔首回应。
可那目光却空洞至极。
像是被吊着一根线的行尸走肉。
明明是夏日的夜,云乔浑身却冷得似是置身荒芜冰原。
终于回到沈府自己的小院里,她缓步行至房内,阖上房门后,将背身抵在门上。
纤弱的身子缓缓滑落,云乔手攥着心口衣襟,说不出来的难受。
她不敢相信,那个温柔含情,明里暗里护着她的男人,实则这样瞧不上她。
他鄙薄的话语,他轻贱的言辞。
字字句句都是戳在她心头的利剑。
云乔恨自己蠢,恨自己痴,恨自己瞎了眼睛,恨自己不识人心。
却更恨萧璟,
恨他扮作温柔郎君,恨他字字句句柔情哄骗,恨他将她捧到云端,又亲手推她落悬崖……
云乔孤身贴着门挨了许久许久,
一直到摇篮中的女儿夜半惊醒哭出声音,她才猛然回过神来。
云乔抹了把脸,抹黑疾步走向摇篮的方向,抱起女儿青哄。
小丫头嗅到母亲怀中的气息,哭闹的声音止歇
,小手揪着云乔衣襟,重又安然睡去。
云乔抱着女儿,眉眼不自觉温柔。
是了,她得顾着女儿,哪有那么多的心思,为男女情爱伤心。
此时的云乔,也不愿意承认,当日杏花疏影里,她对那个笑意温柔的萧璟,动过真心。
眼瞧着女儿重又安睡,云乔又抱了她许久,直到手臂酸痛发麻,才将她放到了摇篮中。
小丫头一有动静就容易睡不安稳,这放到里头后,眼瞧着又要醒来。
云乔手扶着摇篮轻晃,低声唱着曲子,才算哄着了小娃娃。
将孩子安抚好后,她才抬步走向床榻。
身上衣衫沾染泥渍,云乔却丝毫未曾察觉,和衣睡在了榻上。
她闭上双眼,又想起萧璟。
罢了,不过是一场不该有的牵扯,不过一段见不得光的孽缘。
她本就不该和他纠缠至今,
有这样的苦果,也是她自作自受。
云乔如此想着,眼尾却仍是沁出泪水。
那泪,是委屈,是不堪,是妄动情念后,却被人狠狠打了一个耳光。
萧璟这一记耳光,当真是响亮,将云乔那点子短暂虚无的情念一点点碎得彻底。
让她认清了他,让她恨透了他,让她对这段时日的自己,生出厌恶。
那些不可自控的难过,那些对他隐隐生出的恨意,让她心中暗暗发誓,从此之后,要同萧璟断得彻底,断得干净,再不能同他纠缠。
……
那头萧璟院中的侍卫,眼瞧着云乔入内后,没过多久便离去,心下纳闷,疑惑怎么回事。
却也不敢问自家主子,更不敢窥探主子那处的情况。
里头书房里,萧璟说了那句话,不待景慧和尚答话,便扔了棋局,倚在软榻上合眼假寐。
却是一夜未眠。
次日一早,景慧和尚离去,萧璟带着满脸倦容重又坐在桌案前。
案牍劳形,折子上的字眼看来看去,总是烦闷。
他捏了捏眉心,随手拿起一旁杯盏饮了口,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杯盏里,是云乔特意吩咐下人给他备的静心茶。
这段时日,云乔常伴他左右。
红袖添香虽是书房雅趣,可他整日被这卷宗困住,闲来有雅趣的时日少之又少,大多时候总是紧蹙眉心盯着那些卷宗折子。
偶尔云乔歇在此处时瞧见,总会伸手揉散他眉心褶皱。
后来便备下了这静心茶,让萧璟日日用着。
茶盏里的花瓣飘零在水中,萧璟下意识想起云乔。
昨夜景慧和尚在这,他未曾唤她过来,今日一早却又惦记起来。
连萧璟自己都纳闷,怎么就这么离不得她。
左右心烦无法理事,他索性扔了卷宗,起身离开自己宅子,翻进了云乔院落。
推窗入内时,却没瞧见云乔踪影。
照顾云乔女儿的嬷嬷到在此处,见了萧璟忙回道:“少夫人今日回娘家去了,说是要住上一段时日。”
萧璟问嬷嬷云乔怎么突然回了娘家,嬷嬷如实答话道:“少夫人今日一早,便接到家中奴才送信儿,说是云乔母亲病了。一大早,她便带着女儿赶了过去,好似要去住上几天照料娘亲,此刻,应当已经到了云家。”
云乔眼下,并未到达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