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春鸢 作品

45.因谁喜怒 好像是她先亲的。

纪明遥缓缓把眼睛闭上,又睁开。

枕头在语气平静地和她说明时间地点。

马车才出城门,离到庄子上还有约一个时辰路程。

现下才卯初一刻。

平常这个时间,哪怕在安国公府,纪明遥大多都还躺在床帐里,没睁开眼睛。

而且,她不想在车里梳洗更衣。

窄窄的,颠颠的,暗暗的。点了灯也没有正常屋子亮。若开车窗透光,就会有灰尘泥土扑进来。

到庄子上也才七点出头,洗脸吃饭都不晚,还可以直接穿干净衣服!

那就继续睡吧!

清晨五点钟,多是睡觉的好时候!

纪明遥老老实实把双手缩回被子里,没敢和平常睡前一样,还按一按枕头,调整高低角度……

闭上眼睛前,她面向枕套说:“若你在车里闷了,就下去跑跑马,不用一直陪着我,也不用怕吵醒我。”

好像过了有一会,枕头才答应了一声。

夫人应又睡熟了。

城外黄土路不比城内砖石路平整,马车再精工牢固,在其上行走也会有些颠晃。

崔珏坐得很稳,并未有倾斜歪倒,但不可避免随车稍有晃动。

夫人却在这摇晃里睡得很安稳。

崔珏不敢多动,只抬眼看跟在车内服侍的丫头。

青霜很快会意,轻声回话:“奶奶嫌坐车颠又没趣儿,所以每次出城都在车上睡觉,并不止今天。从前奶奶和宝庆县主出城出门,县主在车里坐闷了,就会下去跑马。”

崔珏颔首。

看来夫人的确不会骑马。

青霜也并不多言,仍低头安坐等吩咐。

可直到车快到庄子前,姑爷也没再吩咐她一句。

青霜自认,自己的耐性在姑娘身边的人里算很不错的。她又得姑娘信重,今天是姑娘头一次和姑爷出城,她自然该第一个跟在车里伺候,再告诉别人,今后服侍都该注意什么。

这四五天,她对姑爷的行事也算有几分熟悉了,且又不是单独伺候姑爷,还有姑娘也在车里,应不算难。

可这一路她根本没服侍什么,下车却觉得,还不如让她伺候姑娘洗脸梳头呢,好过在车里僵坐整整一个时辰。

她腰腿都酸了。

就和春涧她们说,回去每人都多练练静坐静站的功夫吧。

这原是做丫头的最先该学会的功夫,在安国府被挑到姑娘身边之前,她们都是狠狠练过的。可姑娘多年来惯着她们,姑娘爱躺着,就绝不让她们多站着,所以这从小练好的本事也竟都荒废了。

现只是在车里坐一个时辰就这样,以后姑娘要出更远的门怎么办?

姑爷年轻,迟早还会外放。

车停了。

纪明遥还睡着。

犹豫片刻,崔珏没叫醒她,打算直接抱她下去。

青霜却连忙说:“这处庄子虽不是奶奶第一回来,但上回过来也是四年前了,那年奶奶才十二,是替太太过来简单巡看了两天,还有太太的奶娘冯嬷嬷陪着,第二年庄头就换了人,奶奶再没来过。现里头伺候的人奶奶并不熟悉。且奶奶这回来还要仔细查看各处,若叫庄头第一回就见奶奶是这样下车,只怕会以为奶奶年轻好糊弄。”

崔珏听之有理,便轻轻推醒夫人,扶她坐起来。

青霜忙拿过斗篷,先把姑娘的头发挽了挽,再将斗篷披在姑娘身上系好,戴上兜帽,又用湿棉巾给姑娘擦了擦脸。

擦牙漱口,又喝两口茶,纪明遥清醒不少。

今天这车坐得比从前都舒服,不知是不是因为,嗯,换了枕头。

“下车吧。”她小声笑说,“二爷先下。”

崔珏竟然陪她睡了一整路吗?

他腿不僵、不麻、不酸吗?

庄头早在车外候着。纪明遥下车只看了他们两眼,并不问话,先回房正经梳洗,换身衣服吃饭。

崔珏已在出门前用过早饭。他在一旁端坐,看自己带来的书。

这是夫人的庄子,自然要看夫人待如何管。饭还没吃完,桂嬷嬷进来回禀:“奶奶,庄头回话说大姑奶奶就在隔壁庄子上,说是昨天中午到的。”

纪明遥放下筷子。

她短暂地失去了胃口。

在回门之前,哪怕知道纪明达是因为梦见了将来的什么,才硬“要”走了她原定的亲事,她对纪明达的反感也没并没有增添太多。

一是因为,已经很反感了,程度与徐老夫人相当,仅次于安国公和纪明德,很难再增加。

二是因为,亲事互换后,一直到现在,崔珏和崔家所有人给

她的感觉,都比温从阳和理国公府好太多。太太还给她多争取到了三万压箱银和一处田庄、一处铺面的补偿,光这些就足够她衣食无忧活一辈子。她只需要向前看,没必要再为已经无关的人和事多费心神。

她和纪明达“夫家”的圈子不同,各自成婚后,见面的机会应不算多。

只要纪明达还维持最基本的礼貌,她也会继续保持同出一府的表面和谐。

但她回门当天,纪明达不顾她一再退让,竟叫温从阳出现,真正让她无法再顾全礼数。

她不会主动挑衅,直接撕破脸,让太太已经颇为不易的生活再添烦恼。

但她更不会再做一个“好妹妹”,听闻姐姐就在隔壁,会主动上门问候。

太太应该会理解。

纪明达偏在昨天过来,一定也不想看见她吧。

呵。

“你去说一声,”纪明遥吩咐,“我有事在身,走不开,就不去看望大姐姐了,也请她不用费事过来,我实无空闲,也不方便。等都到太太面前再见吧。”

“啊……是!”桂嬷嬷赶忙应声,觑看着姑娘的脸色问,“那,还备礼吗?”

“备啊。”纪明遥笑着说,“把庄子上的新鲜蔬果装上两筐送去,请她尝个鲜,其余就不用费事了。一家子亲姐妹,哪用那么多虚礼。”

这已算正常走礼了!

纪明达敢不满意就过来和她吵架!正好她上次还没吵爽!

纪明遥:“去吧!”

品出姑娘到底有多不痛快才会如此吩咐,桂嬷嬷心里咋舌,连忙告退出去办事。

不过大姑奶奶也是活该!欺负了姑娘这些年,真当姑娘会忍她一辈子呢!

“等等!”纪明遥又叫人。

青霜等一迭声地唤,桂嬷嬷赶忙跑回来等吩咐。

纪明遥命:“先把最新鲜的瓜果给我和二爷洗几盘来!”又说:“你们也每人快分一盘,想吃什么就要什么!”

她才不要给纪明达送最好的一茬!她要比纪明达先吃!崔珏和青霜桂嬷嬷他们当然也要吃最好的!

“是!!”桂嬷嬷先去给姑娘洗果子!

……

半个时辰后,桂嬷嬷到了西边庄子。

她先让人通传来意,心里早琢磨着,大姑奶奶已经成婚两个多月了,各处嫁妆早就该理清了——按大姑奶奶的脾气,只怕头一个月就理顺了,这时候忽然跑来庄子上倒真奇怪。

大姑奶奶还偏是在她们姑娘回门后来的。

怕不是那天回理国府和谁不高兴了,所以出城来散心了?

若真是她猜的这样,或许她都见不着大姑奶奶,王嬷嬷会直接把她在外头拦下。

除非王嬷嬷想看大姑奶奶在田庄上和姑娘闹起来。

可大姑奶奶再有倚仗,到底还能经得起多少回闹?三天不到闹两次?

在外院坐了有小一刻,桂嬷嬷果然等来的是王嬷嬷。

她心里高兴着,却没先在神色上表现出来,只忙问:“怎么是劳你亲自来接?”

“奶奶正忙着见庄头呢,没什么空闲,所以我来招待你。”王嬷嬷随便一句话,笑问,“不知二姑奶奶有什么话?”

“我们奶奶也忙着查看庄子呢!”桂嬷嬷忙笑道,“说不能来见大姑奶奶了,这是我们庄子上今早新摘的鲜蔬鲜果,送来给大姑奶奶尝尝,也不敢劳大姑奶奶过去看我们奶奶,实在没空招待。”

两人又对着一笑。

桂嬷嬷的笑颇是舒心顺意,王嬷嬷的笑就难看了不少。

“多谢二姑奶奶的好意,”王嬷嬷语气颇重,“我会按实话回给我们奶奶的。”

“那就劳动老姐姐你了。”

桂嬷嬷笑让身后四个婆子把瓜果放过去。王嬷嬷便要送人走。

桂嬷嬷依礼谦让了一回,才好像闲聊一样笑问:“大姑奶奶怎么这时候过来庄子上?我还以为大姑奶奶一定早把嫁妆都给理顺了呢。”

王嬷嬷心里更恨,仍然撑着笑,说:“也是没办法:理国府上老太太、老爷和太太都指望我们奶奶教导大爷呢,家里实离不得奶奶,所以奶奶两个月功夫都没得空闲,直到如今才能来看庄子。”

“原来是这样。”桂嬷嬷点头笑道。

王嬷嬷就笑问:“倒是二姑奶奶这新婚蜜意的,怎么往庄子上来?二姑爷呢?”

“‘二姑爷’自然是陪着我们奶奶一起过来的呀!”桂嬷嬷笑眯眯地说,“我的老姐姐,你也知道我们奶奶的性子,还是姑爷主动说要陪着奶奶出城散散,奶奶才出来的。”

她又忙问:“大姑爷自然也是陪大姑奶奶过来的了,老姐姐怎么这么问?”

王嬷嬷心里

噎得难受,脚下就不由慢了些。

“哎呦,老姐姐,你是不是累着了,怎么不走了?”桂嬷嬷侧过身,回头笑道,“也快出去了,就不劳你多送了。我们走了。”

“慢走。”王嬷嬷实在心口疼。

她不想更让自己难受了,索性原地一站,皮笑肉不笑地送了一句:“路上小心!最近多雨,可别栽到泥沟里!”

“老姐姐你就放心吧!”桂嬷嬷扬声笑道,“我们二姑奶奶福气大,到哪儿都能福泽我们,你还是担心自己吧!”

二姑奶奶的人都滚了。

王嬷嬷自己原地气了一会,才慢慢往庄子里回去。

几个婆子抬着蔬果在她身后跟着。

这几人都是纪明达的陪房。看王嬷嬷神色不好,一个机灵胆大些的便说:“这桂嬷嬷是怎么了,从前见了嬷嬷只有躲着敬着的,今儿倒抖起来了?对嬷嬷都敢一句接一句的了!”

“是啊!”便有另一个笑说,“我记着就在今年过年,桂泉媳妇在安国府上见了嬷嬷迎面过去,还特地提前拐了弯呢,生怕遇见!”

又有人说了些桂嬷嬷从前躲事的样子,大家哄笑。

王嬷嬷也听着,却一点不觉得高兴,反而更难受。

“行了!”她喝令,“都闭上嘴吧!”

人家抖起来了,她们辖制不住,还有什么好乐的!

几个婆子一吓,都不敢再言语。

王嬷嬷也不禁想起了从前。

若还在安国府上,二姑奶奶哪里敢对奶奶这么怠慢不尊敬?就算太太护着,老太太和老爷也饶不了二姑娘!如今成了婚,不知脚跟在崔家站没站稳,竟就敢不来给大奶奶问好了!

二姑娘身边的人也是,主子得意忘了形儿,她们不知道规劝,还一个个的也抖了起来!

走一步、想一步、气一步、又伤心一步,王嬷嬷终于走回了自家奶奶身边。

她没让几个抬蔬果的婆子进院子,只让人在院外等着,又让她们都闭紧嘴。

纪明达正让庄头下去,见她回来,便问:“嬷嬷做什么去了?”

“看天气好,就没忍住出去看了看,躲了个懒儿。”王嬷嬷笑道,“回来正好赶上奶奶忙完。”

奶奶昨儿就为二姑奶奶的庄子差点晕过去,又从来不喜欢二姑爷,还是别让奶奶知道这两口子都过来的事了。

更不能让奶奶知道二姑奶奶说的话。

这气,她就先自己忍着吧,且等以后再看,到底是谁栽泥沟!那时再等她好好问一问桂泉家的!

纪明达并未对乳母之言有所疑心。

昨天折腾得太厉害,就算一夜勉强睡得可以,她身上也还有几分虚,只问了庄头几句已稍觉得累。

她也不敢再轻忽自己的身子,便回卧房躺下,拿了账册细查,说:“下午起来去看东面泉眼。”

“哎!”王嬷嬷忙答应着,问,“奶奶中午吃什么?”

“不拘什么,叫他们随便做来就是了。”纪明达只说。

“是!”

暂把奶奶糊弄过去,一出门,王嬷嬷先出了一脑门子冷汗。

几个婆子还候着呢,见她出来,忙凑过去问:“这些二姑奶奶送来的——”

“什么‘二姑奶奶’!”王嬷嬷狠狠说道,“一个字也不许提!这些东西随便找个空屋子放着,啰嗦什么!”

几个婆子互相看看,只能退下去。

王嬷嬷这才自己想了几样奶奶爱吃的菜,去厨上吩咐人。

此时,桂嬷嬷也已坐车回到了自家姑娘庄上。她入内回话,看姑娘正问庄头,连姑爷都只陪着不开口。她自然忙在一旁立住,等姑娘问到她时再说话。

纪明遥很快问完,让人下去,没说在什么时辰巡看庄子。

庄头也不敢多问。两口子互相提醒着,低头退到门外,才敢转身。

纪明遥喝口茶润嗓子,问桂嬷嬷:“东西送去了?”

“送去了!”桂嬷嬷忙笑回道,“大姑奶奶没见人,只是王嬷嬷接的。我还和王嬷嬷多说了几句。”

“说了什么?”

“这——”桂嬷嬷看一眼姑爷。

她和王嬷嬷互相阴阳怪气的,你一句我一句,都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好不好让姑爷听见?

“你就说吧!”纪明遥笑。

她已经猜到桂嬷嬷扬眉吐气的样子了。

而且她是占理吵架,为什么不能让崔珏听?

不占理的时候……就再说!

姑娘都吩咐了,桂嬷嬷忙一字不差把对话说了出来。

说到“我们奶奶的性子,是姑爷主动说要陪着奶奶出城散散,奶奶才出来”,她不免低

声了些,先看一眼姑娘,再看一眼姑爷。

这算背后议论主子了。

可姑娘正看着姑爷笑呢。

姑爷虽然没笑,那看姑娘的眼神也真是——那个词叫——缠绵?缠绵极了!

桂嬷嬷就觉得自己站在旁边有些多余。

话也回完了,她便先给青霜使眼色问:她现在走?

青霜努嘴儿,桂嬷嬷便悄悄退了出去。

嘿!虽然还没得着姑娘夸赞,不过今天这差事办得可真痛快!

青霜也和花影退到了门边。

纪明遥才站起身,走到崔珏身边,小声说:“多谢二爷主动陪我出来,让桂嬷嬷扬眉吐气了?”

她靠得太近,崔珏还没多想,手已经扶住了她的腰,却不知该怎么答这句话。

纪明遥不停地笑。

逗他真有意思呀。

他的耳朵好红!

嘿嘿,嘿嘿嘿嘿。

“我管他们做什么。”崔珏却忽然开了口。

他一双眼睛清凌凌向上望着她,人看上去还是那样清冷洒逸,口中却生涩而直白地说出只有暧昧和缠绵意味的话。

他说,“只要夫人高兴就好。”

纪明遥心跳快了一拍。

她怔怔看着崔珏,看他站起来,搂住她的腰把她带回卧房,一手在身后关上门,又垂首问她:“夫人高兴吗?”

高兴吗?

“二爷就不觉得,我是小人得志吗?”

看着他一双剑眉星目,纪明遥心跳越来越快。

这屋里,只有他们两个。

“君子以直报怨。”崔珏回答,“夫人正是君子之为。”

他重复一遍,问:“夫人高兴吗?”

“高兴!”纪明遥这次果断地说!

“非常高兴!”她也重复。

她踮起脚,环住崔珏肩头,闭着眼睛亲了上去。

好软啊!

他的味道好好闻!他还在僵哎嘿嘿嘿嘿。

原来主动亲他嘴唇是这种感觉吗!

比他亲过来时触感更明晰、更激动、更刺激、更——

纪明遥的唇齿被敲开了。

崔珏不容置疑地反攻了过来。

纪明遥只能攀住他。

她原本以为他们之间已经贴得足够近,可竟然还能更紧密。明明都没亲过几次,起点都是一样的,她却跟不上崔珏,只能尽力迎合。而崔珏竟还有余力照顾她,察觉她要呼吸不过来了,就暂时放她片刻喘息,再亲上来。

可直到纪明遥已经快站不稳了,崔珏却还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甚至,他的手一直只放在她腰背上,几乎没有移动。

他们之间毫无空隙。

所以,纪明遥能非常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变化。

她也……早就有了变化。

为什么不继续?

崔珏再一次稍容她喘息的时候,纪明遥不禁更抬起手,摸上他早已染上艳色的眼角:“二爷?你……你不——”

你不想吗?

他应该很想了啊。

纪明遥……轻轻动了动。

她的动作却让崔珏迅速退后一步。

他急促喘息。

该清醒了。他想。该结束了。不能再继续了。

“正当白日,”他移开视线,不敢再多看夫人水润的双眸与嫣红欲滴的唇,“如此不妥。”

是这样吗。

纪明遥眨了眨眼睛。

她垂下头,掩住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失落和些许委屈。

那,想白天就做那件事的她算什么。

真是的!不想做别亲啊!

……好像是她先亲的。

那他不要那个啊!

……好像那个也控制不了。谁让她先亲的呢。

怪来怪去,似乎只能怪自己,纪明遥懊丧地跺了跺脚。

不做就不做!

好像她很想一样!

什么啊……

纪明遥把手从崔珏肩上放了下来。

崔珏却又抱紧了她。

夫人不高兴了。

是因为,发觉了他竟在白日就如此不尊重吗。

“今次,是我不好。”他认错,“下次不会了。”

但过了许久,夫人才低低应了一声:“嗯。”

崔珏有些无措。

可这样的事,一时半刻间夫人不能全然原谅他,也是自然。

夫人并不抗拒与他接触,崔珏便拥着夫人到临窗榻上落座。

他不敢看就在两丈之外的床帐,只看着夫人与

他交握的手,问:“夫人见过了庄头,下午有什么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