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云玳从落金湖回到府中时已过申时, 绕过回廊,穿过两扇圆月门后,便能瞧见她如今住的院子。院落周遭的桃树开了花, 紧密相连,天色昏暗时瞧过去, 便是一团密密麻麻的斑驳重影。

往日里,为了照亮这条小径,树梢上会挂起一盏小灯笼。

可是今日,那灯笼竟落到了地上。

离得近了, 云玳才发现, 那不是落, 而是被人从树上拿了下来,捧在怀里。

少年不知在这里等了多久,坐靠在桃树旁睡了过去, 怀里的小灯笼明明灭灭, 正好笼着他略显疲惫的俊脸。

“三公子?”瑾儿从云玳身旁探出头来,惊呼道。

谢今棠听见动静, 揉了揉眼睛,眸底的迷蒙在看见云玳时瞬间变得清明。

他华贵的衣衫上还沾染着树下的泥灰, 谢今棠顾不得整理,连忙起身,“云妹妹。”

他好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也只是动了动唇,不知该从何说起。

明明送他出府那日云玳还见过他的,不过短短十几日, 却好像发生了许多事情,再见竟有些陌生。

如今云玳有婚事在身, 请他入屋自是不妥,可她确实有些话想与他说,先前没机会,现下正好。

院落外的长亭上凉风徐徐,瑾儿将灯盏挂在矮梁上,亭内瞬间橙黄一片,散发着微弱的光。

紧接着又替二人斟上茶,这才施礼退下,行至凉亭外,静默守着。

“云妹妹,你要成亲了……”

“三公子……”

谢今棠连忙道:“你若是不想,我能替你想法子。”

云玳望着他急切的眉眼,忽然想起瑾儿先前说他因着她,做了一些荒唐事。

“三公子,我愿意嫁的。”

谢今棠顿时错愕,“你愿意?”

“许公子没什么不好的,所以三公子不用为了我折腾你自个儿。”

“可是我……”

“你是上京赫赫有名的谢家三公子呀。”昏暗的光影下,云玳面上像是度了一层柔光,“你看世子,他就从不会为了旁人做出自降身份之事,你与他同样是谢家子,便该如他那般,有着世家子该有的傲气。”

谢今棠不喜欢云玳拿谢今澜与他作比,闻言有些不愉,默不作声的看着她许久,忽然道:“那他呢。”

他灼灼的目光好似要看进她心里去,旁人或许不明白她的心思,可谢今棠不会不明白。

他问的是谁,云玳自然也晓得。

“世子表哥说,日后我若受了委屈,可寻他为我做主。”

她说这话时,叫人瞧不出她心底真正所想,只能从她泰然自若的模样去分辨,她不在意。

谢今棠忽而笑了,在来时还有一肚子的活想要与她说,甚至他这几日茶饭不思的替她想着法子,如今看来,好似没有那些必要了。

她竟是当真要嫁给那许商延。

年少时,师傅说山河万里,世上人有千千万万种,被规矩束缚的人是可悲的。所以哪怕他后来回了府,也总是随心所欲,不想读书便去寻乐子,喜欢一个人便去追逐,哪怕他的兄长、母亲、祖母,都说他愚不可及。

他从不在意,甚至不曾退缩,可是他忘了,世间万物,随性自在的,只有风。而与风共处世间的还有被埋在土里的树,被栽在院子的花。

直至云玳离开许久,谢今棠才缓慢的从怀里拿出一朵已经干枯许久的腊梅。

不多时,身侧忽然投下一道阴影,“三公子这便放弃了吗?”

谢今棠头也未抬,“不放弃又能如何?难不成还要死缠烂打吗?”

“有何不可?”

随风摇晃的灯笼下,穿着靛蓝长衫的男子静立在谢今棠身旁,硬朗的五官在烛光下若隐若现,“三公子自持身份,做不出那等遭人嫌的事,可我本就一无所有,我不怕。”

谢今棠抬头看向他,目露警告,“常喜,你别忘了,先前我们说好不让她为难。”

常喜攥着拳,极力的隐忍着什么。

“我晓得,你对她的感情与我不同,她从前在你落魄之时伸出过援手,你念着她的恩情,后又生了爱慕之心,可那又如何,她不愿意接受我的好意,更不记得与你之间的事情。”

在云玳入狱之时,谢今棠无意之中晓得了常喜在谢明清跟前跪了一天一夜,求他救人。

无意之中与他牵连在一起,谢今棠这才知晓常喜与云玳早在几年前便在扬州相识。

那时候常喜被人偷了银两,身无分文之时正好被云玳救济,将她身上的碎银子都给了他做盘缠,这才让他不至于流落街头。

可那件事,云玳早就忘了,便是来了府中,也没有想起常喜是谁。

他这人瞧着机灵率直,实则不然,谢今棠苦笑道:“十日后,许商延便会来府中迎亲,届时他们会去寺中的姻缘树下合礼,以许商延的身份,就算有黎家帮忙,也做不到十里红妆,顶多比那些小门小户的亲事办的隆重些

,人手恐怕都不会超过二十。”

常喜默不作声的听着,眼里的暗色转瞬即逝。

“常喜,你说,她与那许商延连面都没见过,更谈不上情意二字,恐怕他死了,云妹妹也不见得会为他落一滴泪,这样的亲事,到底有何意义?”

谢今棠喃喃自语,而一旁的常喜则因为他的话垂下了眼睑,遮掩住眸底看不见尽头的旋涡。

同一时辰,谢今澜赤脚从后山的温池里起身,合上中衣,从东南手中接过青纱云纹外衫懒散的披在身上,长发如瀑,发尾不断往下淌着水珠。

夜里星辰漫天,他赤脚走在池边光滑的卵石上,“冯叔那边查的事情可有眉目了?”

“回世子,圣上当年确实与先皇妃暗通款曲,且从宫里离开的老嬷嬷那儿得知,先皇妃或许还活着。”

谢今澜脚步一顿,停在竹栏前,从一旁抄起鱼竿,漫不经心的问:“如何得知她还活着?”

“那嬷嬷当年在先皇妃死前的日子里伺候过她一段时间,那时,圣上已登基半年有余,而先皇妃身子有异,恐孕有身孕,可是后来先皇妃被人下毒致死,面目全非,但仵作验尸时,那具尸体并未有孕。”

“意思是,先皇妃还活着,且带着陛下的骨肉流落市井。”

“是不是圣上的骨肉,还――”东南话音未落,便对上谢今澜看来的目光,顿时明白过来,“属下定会寻到先皇妃与皇嗣的下落。”

夜里垂钓更能使人凝神静气,竹栏旁的圈椅上,谢今澜一只手撑着额头,披在肩头的长衫像是轻轻一碰便会落下,松松垮垮的搭在身上。

虫鸣鸟叫不绝于耳,脑海中又不由自主的划过一张俏生生的小脸。

“世子,若无旁的事,属下便先行告退。”

东南转身刚走两步,谢今澜便将人叫住,“等等。”

“去库房取些东西出来给她送去。”

这个她是谁,东南不问也知道,只是……

“取多少?”

“谢家嫁姑娘时的嫁妆需要多少?”

不咸不淡的嗓音顿时让东南怔在了原地,谢家嫁姑娘,受宠些的,百万两银子的嫁妆也是要的,若是不受宠,也比寻常显贵家中的姑娘好上一些。

东南觉着,以自家主子对云姑娘在意的程度,定不是寻常嫁妆能比的。

好在百万两的银子物件儿,以世子这些年的积累,也不过只是半个库房罢了。

只是各家公子的库房向来都是给日后的妻子准备的,谁会拿那般多的昂贵物件儿给连血缘都没有的妹妹啊。

“那……长宁郡主那边?”

谢今澜看向他,“怎么,她已经是你的女主子了?”

他为心烦的扔下鱼竿,却也不知为何心烦。随即回头,走向垂首不言的东南,“你若替她不忿,便也挑些东西拿去送她。”

东南:……

“属下不敢。”

感受到谢今澜笼罩在周身的沉郁,东南大有弥补先前口无遮拦之意,连忙道:“若是云姑娘晓得世子的心意,定会感激涕零,说不准又得跑来世子跟前,让您日后照拂着呢。”

谢今澜面不改色的看了他一眼,并未回话。

可东南就是能察觉到,他说完那番话后,世子虽算不得高兴,却也不再生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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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之期不过眨眼间便到了,这十日来,云玳一直不曾离开院子,在屋中替自己绣着喜帕。

世人常说,喜帕要新嫁娘自个儿绣的,日后才会夫妻和睦,幸福美满。

云玳绣工虽不好,可也勉强绣了出来。

一大清早,国公府便像样的挂了红绸,贴了喜字,因着不是嫡女出嫁,是以并不会过度张扬,只请了些平日里交情不错的朝臣世家。

瑾儿与陈氏那边派来的丫鬟一同替云玳梳妆打扮着,忙乎了一个早晨,才总算清闲了下来。

因着云玳的亲事一直都是陈氏在替她张罗,三夫人不在,云玳离家前,需要去陈氏跟前拜别。

瑾儿扶着云玳朝陈氏的院中走去,她看着因头饰太重,连走路都有些不稳的云玳,安抚道:“姑娘,成亲是有些辛苦,您忍着些。”

“我没事。”云玳咬咬牙,一辈子就一回的事情,她便再如何,也不能在今日出岔子。

“姑娘……”瑾儿左右瞧了瞧,避开跟在身后的丫鬟们,低头小声在云玳耳畔道:“世子今日,也在二夫人那儿。”

云玳长睫轻闪,面上并未露出旁的神色来,瑾儿这才继续道:“还有您的嫁妆……先前您忙着绣喜帕,奴婢没敢打扰,就是除了二夫人替您置办的嫁妆外,世子那边也添了许多,那些物件儿,据说值百万两银子,不但如此,甚至还有十万两的银票。”

“府中上下皆知,老封君好不容易好些的身子骨,因为此事又病了过去,就连国公也亲自去寻了世子,不知世子怎么与他们说的,反正这嫁妆,如今都是姑娘的了。”

云玳脚步忽然一顿,她

转头看向瑾儿,“你怎么不早些与我说?”

“奴婢想着姑娘嫁人,嫁妆自然是越多越好,这样日后那许家才不敢欺负您……”说到一半,瑾儿忽然察觉云玳似乎并不高兴,“怎、怎么了吗……”

云玳垂落的眸中忽然又氤上一层薄雾,她突然觉着要舍弃那个被她唤了许久表哥的男子,与从心上挖下一块肉无异。

他待她这般好,教她道理,授她丹青,护着她宠着她,就连嫁妆都给了她世间诸多女子梦寐以求的规格。

但凡他从未给过她无条件的爱护,云玳如今都不会这样难过。

从前于她而言的疾疾无终的年少慕艾,她相信,或许今日过后,也或许是明日,终有一日,会成为她再不会放在心上的黄粱一梦。

所以,她不会再让他来扰乱自己的思绪。

云玳吸了吸鼻子,颤声道:“瑾儿……”

“姑娘。”

“将他的东西,还给他吧。”

瑾儿猛地睁大眼睛,那可是百万两银子的嫁妆,姑娘说不要……就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