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晚风 作品

第69章 外室

风越来越大, 呼啸进窗。

云映的手指抚过那本书,伸手将它拿了出来,她把书放在桌面, 随手翻开一页。

其中每一句话都让她很熟悉,她还记得上一次看这本书时, 还是窝在家里草垛里, 转眼间,一切已经天翻地覆了。

桂花如雨下, 凉风掠起书角。

店内书客见天色不好,不知不觉间都三三两两走了出去,云映阖上书, 看了眼天色。

泠春上前道:“夫人,好像要下雨了。”

“要不咱们还是先回府吧。”

云映还没应声, 原本候在外面的车夫便急匆匆赶进来, 泠春上前道:“怎么了?”

车夫看了眼云映,然后焦急道:“夫人, 马车坏了。”

泠春皱起眉头,斥责道:“你们出门之前不检查一番的吗?说坏就坏, 管事是怎么教你的!”

车夫低着头,额上吓出冷汗, 他道:“夫人恕罪, 方才风大, 奴才本想换个地方停,结果不巧与旁人马车碰上了。奴才已经让人传信回府,让他们迅速配一辆新的马车过来。”

泠春还想训斥, 云映却道:“人受伤了吗?”

车夫受宠若惊, 道:“没…没有, 多谢夫人关心!”

云映嗯了一声,道:“下次注意就好。”

车夫离开以后,书铺已经没几个客人,天色不知不觉间昏暗下来,风卷起街道上的桂花树叶又落下,好像酝酿着一场极大的风雨。

云映坐在窗前,支起的支摘窗挡了大部分的风,她身形纤细,风掠起她的鬓发。

泠春道:“夫人,待会可能会有暴雨。”

云映悠闲道:“有就有吧,雨停再回。”

她随手指了指泠春身后的书架,道:“你自己可以挑个喜欢的看。”

她回去也没什么要事,坐在这还比家里有意思些。

她又将书翻了一页,一目十行扫过其中内容,这本书著者原是个大官,后来被贬回乡,在乡野中记录了自己临终几年的所见所闻。

第一次读这本书时,她连字都认不全,指着望舒二字问宁遇什么意思。

宁遇轻笑着告诉她望舒是月亮,她看着他的脸,心想他也是望舒。

她有太多不懂的地方,宁遇不厌其烦,每次都很耐心的教她。赫峥以前说宁遇像夫子,好像是有点,但是夫子是不会像他那么耐心的。

她在他面前犯过很多错,但他没有凶过她。

所以她以前就想过,就算他在那场意外有所隐瞒,她也不会逼问,因为她不想强迫他说自己不愿意说的东西。

可前提是,他没有跟她撒谎。

确切来说,没有撒那么大的谎。

重逢那日他的话云映还记得清楚。

冬日寒冷,江水湍急,他不会水,被幸运的冲到下游后,又幸运的被救起,然后又在那时,碰巧遇到了赫延的人。

赫延的人不准他再回裕颊山,要抹除他在裕颊山生存的痕迹。

于是他被迫被带到京城,然后随遇而安。

扪心自问,真的有那么多巧合吗?

今日赫泠不提,她可能会永远忽视。

赫延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吗?

罔顾宁遇的意愿把他带到京城,然后又任由宁遇不配合,到处去说自己出身乡下。

赫泠以为赫延时早就找到了宁遇,只是宁遇一直没有同意回来。

赫泠这含糊的一面之词并不可信,可怪异的是,倘若真按赫泠的说法去想,一切巧合都会变得合理。

只是宁遇的所有解释就会变成谎言。

她又翻过一页。

街道行人寥寥,风声越来越大。

书铺客人已经走光。

摇晃的木门被一只润泽如玉的手稳稳按住,男人将未撑开的伞放在一旁,掌柜上前,问:“这位公子,需要什么?”

恍惚有所感,云映抬起头,侧眸望进宁遇的眼睛。

温澈朦胧,冰消雪尽。

他仍是她记忆里的模样,没有半点变化。

他是宁遇,是那个教她读书写字的人,是每天给她递早膳的人,陪她一起长大,占据她前十几年的一大部分。

“小映,原来你真的在这里啊。”

他将伞放稳,然后朝书铺内走了进来。

云映没有起身,她问:“你怎么过来了。”

宁遇温声道:“我本来与友人在对面茶坊,坐二楼时总觉西侧停的马车似曾相识,不放心,便在临走时过来瞧瞧。”

他步子缓慢,目光掠过那一寸寸书架,然后随便从中拿出一本。

看见书名,他蹙了眉头,声音很低,“唔,这种书……”

他未曾说完,拿着书走向了云映身侧。

他没有坐在云映身边,与她隔了一个位置。

“快下雨了。”

宁遇看了眼天色,道:“嗯,回府怕是来不及了,就在这避避雨吧。”

云映垂下眸,面前还是那本草堂笔记。

她捏着书页,想问他,又不太想问他。

屋子内寂静一片,只有翻书声。

约莫半柱香后,宁遇问:“小映,你的胃最近好些了吗?”

云映眸中闪过几分疑惑,她道:“好多了。”

宁遇仍在看书,不经意般道:“我起初还以为你有孕了。”

云映垂着眼睫,隔了一会道:“暂时不是。”

“暂时?”

云映嗯了一声,她道:“我与他能怀上孩子,不是件特别意外的事。”

“这次不是,可能下次就是了。”

宁遇终于看向她,“你不是说,你不会跟他在一起吗?”

云映声音平静的纠正道:“我说我以后可能不会跟他在一起。”

“意思就是,也可能会跟他在一起。”

宁遇眸光沉暗。

看吧,这是最让人想不通的地方。

她给了赫峥可能,却什么都没有给他。

纵观云映这么多年,赫峥是唯一一个在她这里得到可能的人。

宁遇轻轻吐出一口气,外面风声仍然呼啸,穿梭在他们之间。

不是恋人间的喜欢。

那又有什么用呢?

他想抱她想吻她,想褪下她的衣服,他等她长大,那是因爱而生的欲。

可是他们在越走越远。

雨滴终于落下,打湿了空旷的街道。

“宁遇,你有什么事瞒着我吗?”

她声音和缓,葱白手指按在书页,目光仍落在那本草堂笔记上。

宁遇轻声问:“什么?”

“去年年底那场意外,是你跟我解释的那样吗。”

宁遇沉默片刻,侧眸看向她。

她仍然垂着眸,长睫掩下眼底的神色,看不真切。

“有人跟你说什么了吗?”

云映道:“这好像跟你有没有瞒我没关系。”

她既能问出来,便是有所怀疑。

宁遇手指落在桌面,外面雨滴越来越大,落在支摘窗发出沉闷的响声。

“嗯,我骗了你。”

他忽然轻声开口。

云映抬起头。

好像一直横亘在心头的东西在一瞬间被突然移开,失望有之,轻松有之,难以言说。

她这一生都在经历有缺憾的爱。

养父母爱她,但是更爱弟弟。

亲父母爱她,但是更爱家族。

爷爷爱她,是为了弥补过错。

从小到大跟她说爱的少男少女不少,他们只爱她这张精致绝艳的脸庞。

宁遇是唯一一个让她感受到被偏爱的人,他也没有父母,他们很像,他们相互依偎。

她要把最新鲜的果子留给他,夏日夜晚她要想办法替他赶走屋前所有蚊子,要偷偷攒下钱,长大了用这些钱送他去京城。

他为了救她可以不顾生命。

他不会知道,那一瞬间她真的好喜欢他,甚至觉得这世上,她心里,只有他了。

万事不遂人愿。

那只是一场计划而已。

**来到人世,来回穿梭十几年,她身上仍无一物。繁盛时,她能被顺带照顾,灰暗谁都可以舍弃她,他们都有合适的理由。

她试图抓住每一个人,却没人为她停留。

宁遇继续道:“但我只是不确定,我能不能活着到京城,一切安顿好后,我会去接你。”

云映还算平静,她嗯了一声表示理解。

然后望着手里这本书,轻声道:“但其实,你可以不用这种方式离开的。”

“你这样做,会让我觉得很难过。”

她翻过一页,继续道:“你刚走那段时日,我觉得一切都好没意思。爷爷找到我让我去京城时,我觉得他是个坏人,没准是带着一群人演戏,其实是想把我卖掉或者什么。”

“后来我又想,卖掉就卖掉吧,万一他真的带我来京城呢。”

“你那么想去京城,你还没有看过呢。”

“我想帮你看看,京城是个怎样的地方。”

宁遇喉结滚动,沉默着听她说完,他可以想象出来她是什么样。他没再去给自己解释,而是轻声道:

“但我喜欢你是真的。”

云映阖上书,看向了窗外。

崭新的书面被溅上雨水,其实释怀也不是件很难的事。

那一瞬间,她那么喜欢宁遇。

不是因为宁遇本身,而是因为宁遇好像很爱她。

她没有回答他那句话,而是继续自顾自的道:“但没关系,我原谅你。”

“至于你说喜欢我……”

宁遇面上却没有分毫笑意,他了解云映,甚至了解到看她的表情就能猜出她接下来想说什么。

他声音带着几分无奈:“…你看起来又要拒绝我了。”

隔了一个座位,云映对上他的目光,“我希望我们可以体面一些。”

体面的话,他们之间至少还有那十年。

反之,就都烟消云散了,

天际响起轰隆雷声。

宁遇避开了她的目光。

苍白的面容在暴雨下显出几分脆弱,垂在书侧的手指动了动。最终他叹出一口气来,对云映道:“早知道今天就不进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