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鱼

周祁安记忆中,母亲一共‘发病’过两次。

一次是大雾后不久,深夜里,母亲站在床头,问自己要不要结婚。周祁安从睡梦中被叫醒,有些懵了,下意识摇了下头,下一秒斧头直劈而来,好在周祁安反应敏捷,才没被劈死。

翌日他妈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还贴心地为他做好早餐。

只是电视机放着沉香劈山救母的动画。

世风日下,到他这里就变成了慈母劈儿逼婚。

周祁安只当是梦游,或者灾难后的创伤后遗症。当年那场大雾,很多民众受到未知病毒感染,医院宛如人间地狱。

但很快,第二次意外来临。

那次他搞砸了相亲,深夜被追着砍了几里路,最后是夜校老师收留了他几日。

“傻孩子,人变成了怪物,当然想杀人,她只是想杀你罢了。”

“什么相亲,只不过是还残留着一丝人性,为了杀你随便找得借口。”

“她已经没有理智了。”

周祁安觉得比起生养自己长大的母亲,眼前阴晴不定的男人才更加危险。

“那你呢?”他反问:“你为什么一直缠着我不放?”

“我慕强,祁安,你是强者,我拒绝不了。”

周祁安回忆自己当时是什么回答的。

“多交医保。”看起来就病得不轻,以后还能报销点。

从前周祁安认同异变之说,但不认同怪物的存在。

他觉得这就像反社会人格,只不过母亲受大雾感染造成后天基因变化,觉醒了什么杀人狂基因。

但进入副本后,足以证明怪物一说并非无稽之谈。

“饿——”

裤脚传来拉拽感,乌黑的指甲再次想要抓挠脚踝处的血肉。小孩嘴巴张大,两颊皮肤被撑开,中间露出密牙。

透过月光,周祁安这才发现,小孩那稀疏毛发无法掩盖的发顶,两片薄肉正在一张一合。

嘴。

他的脑袋居然也长着一张嘴。

颈部,胳膊,脚背……这是一个浑身长满嘴的怪物!

每一张嘴里,都被牙齿塞满。当小孩再度张开他满身的血盆小口时,周祁安猛地一弯腰。

这种羊入虎口式的自杀行为,让小孩十分费解。不过那双只有对食物渴望的眼睛很快就被细颈间的嫩肉吸引,它已经准备咬合,享受一口|爆浆的好滋味。

疾风打断了他的动作。

菜刀从头顶飞过,若非周祁安俯身得早,险些就要被从小腿处削断。

“!!!”小孩也被吓了一跳。

周母从厨房拿走得显然不止一把刀。

第二把刀再次飞来时,周祁安仗着速度优势惊险避过,处在正要进食状态的小孩就没那么幸运了,身上多裂了一个口子,每一个口子都相当于一张嘴,“妈妈——”

他哭喊着。

“妈——”周祁安也在喊娘,试图唤回一些亲妈的理智。

细长的胳膊从半空中垂下,女鬼的身体自由游走在墙体中,真正做到了空手接白刃。

被刀刃伤到的皮肤流出的并非是血,而是带有腐蚀性的腥臭粘液,锋利的刀刃边缘变得卷曲,紧接着像是马赛克般被一点点溶解。

“我的乖儿子,”后面走来的周母见状笑得渗人,“你逃婚是为了他们?”

“你怎么能和已婚有娃……”

她目光落在女人流淌怪液的身躯,“还有皮肤病的女人搅合在一起?”

经他一说,周祁安注意到女鬼满是裂口的手指上戴着一枚戒指。

婚戒?

这女鬼该不会是荀二的老婆?

其实他还有另外一个更不好的猜想,女鬼是荀富翁的妻子,只不过死得早,所以容貌上还保持着较为年轻的样子。

斯先生只说了荀富翁妻离子散,但这还真不代表这妻子和孩子依旧存活在世间。

周祁安喉头一动,倘若如此,自己岂不是从进门起,就在扮演一个死人的身份?

这会儿功夫,周母已经和女鬼打了起来,画面极其血腥。

女鬼仗着锋利的指甲,转瞬间便挖去了周母眼角的一块皮肤。

周祁安:“妈!”

周母反手一刀刺进女鬼胳膊。

小孩:“妈!”

女鬼吃痛,被刺穿的地方也和小孩一样长满了牙齿,一口险些咬断周母的半根指头。

“妈!!!”

周母不甘示弱,牙口也很厉害,猛虎一般撕扯掉女鬼虎口处的肉。

小孩:“——呜呜呜,妈!!!呜呜呜呜呜——”

二楼。

从听到追逃动静开始,所有的玩家基本都保持着清醒和高度警戒。

没有强制要求单人单间,大学生和韩天生今晚处在一个房间。从听到动静开始,韩天生便耸耸肩说:“这新人恐怕会死得很惨。”

那间房阴气极重,肯定藏了死人,而且是冤魂不散的那种。

大学生缩着脖子,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他缠着韩天生同住一屋,但依旧没有丝毫安全感。

韩天生冷笑着评价周祁安:“心狠有余,智商不足,你可别学他……”

正要继续说下去,楼下忽然传来妈声一片。

大学生离门近,侧耳贴近:“我没听错吧?”

怎么都在喊妈?

听声音大的小的都在喊。

楼下,周祁安看着一片血腥的现场,不想早早进入父母双亡的行列。

趁着双方厮打的功夫,他猫着腰朝着厨房内百米冲刺。

小孩本能性地追逐猎物。

路过‘战场’,周母注意到了他的异动,周祁安连忙开口:“关于结婚,我有以下三点要说…”

趁着周母注意力被吸引的瞬间,周祁安拼命跑完最后两米的距离。

视线在厨房环视一圈,最后他伸长胳膊够到砧板上剩下的臭鱼烂虾,朝身后的小孩甩了过去。

奇怪的一幕发生了。

对比鲜美的活人,这些散发腐臭味道的鱼虾小孩反而更加钟意。大口大口地吞食下,小孩的肚子很快被塞得鼓囊囊的。

吃饱后,他也从刚才的狂暴陷入了久违的安静,另一边女鬼见状不再恋战。她被砍得有些害怕了,探出的半个身体重新回到天花板,游离来厨房的位置,抱起小孩离开。

周母没有再阻止,两只鬼散去后,她满脸血地站在距离周祁安几米的地方:“儿子,你喜欢别人的老婆?”

周祁安猛摇头。

周母笑了,这一笑比绷着脸还恐怖:“那为什么要逃婚?”

周祁安勉强憋出了两个字:“物种。”

物种不同,如何相爱?

“不要紧。”周母步步紧逼:“我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好主意。”

她分享着自己渗人的见解,“电饭煲是死物,如果你也死了,就变成了死物。死物和死物配阴魂,就不存在这个问题了。”

“妈妈买电饭煲时特意卡着个好时间,八字完美相契。”

“……”你怎么不从出厂时间开始挑?

周祁安现在相信了夜校老师说的话,除了执念放大,背后的本质是残存人性形成的合理化杀人理由。

母子间的距离无限拉近,千钧一发之际,周祁安忽道:“死亡也解决不了问题,电饭煲是丁克,我不是。”

周母高举的胳膊顿在半空中。

周祁安一鼓作气:“正因如此,我才被刚带孩子的女人迷惑了。”

他相信母亲对自己有杀机,但潜意识里的爱意还没有彻底消散,周祁安迂回说:“不然您先回去,把我未婚妻带来,如果我没在这里找到心仪的对象,我就当场殉身,娶了电饭煲。”

周母视线始终没有从他脸上移开过。

熟悉眉眼间隐隐的哀求让她心软了两分,周母走到菜板旁,十分不讲究地用抹布擦了下糊住左眼的血迹。

末了她把沾满血的抹布随手扔去一边,仰头望了圈别墅:“这里环境比那个小饭庄更适合办酒席。”

周祁安提醒:“这是别人的地盘。”

周母笑了:“酒店不也是?”

周祁安无话可说。

“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周母语气变淡:“乖儿子,明天我就把你真正该娶的新娘子带过来。”

明,明天?

周祁安:“……后天也行的。”

周母速度极快,已经要翻窗跳出去,闻言嗯了一声。

微微上扬的尾音透着股恐怖的阴沉。

周祁安不再反驳,转移话题问:“您是怎么找过来的?”

斯先生开车都开了好久。

周母问:“要和妈妈一起回去吗?”

回去受死吗?

周祁安面上带着诚恳的笑意,摇了摇头拒绝,内心却道等他真正四肢发达了,就立马跑路。

在成为一个行动如风的男人前,他总觉得无论跑去哪里,最终都会被逮回来。

送别了老母亲,周祁安正要拖着疲惫的身躯转身,忽然想到什么,又站定在原地片刻。直至确定他妈不会去而复返,才迎着窗外呼呼刮进来的风重新走进厨房,把地面小孩吃得残渣收拾干净,同时将散落的刀具收回原位。

后半夜他就在沙发上将就了一下,准备天亮再回屋子里看看。

迷迷糊糊过了半宿,天快亮的时候,周祁安去洗了把脸。等他回来时,韩天生正好下楼,大学生抱团跟在后面,看见他大为诧异:“你还活着?”

没用散发着怪味道的毛巾,周祁安厚重的刘海还在滴着水,加上他本来就瘦弱,刻意低头掩饰神情的时候,总透着一股子阴郁感。

“侥幸。”

大学生好奇问:“昨晚我听到了你大声喊了好几声妈?”

周祁安:“你被鬼追不喊爹喊娘?”

“……”好像也有道理。

不久韩丽也下楼了。

她注意到周祁安脚腕处裤子烂了,露出伤口还没有完全结疤,周围淤青的指印一看就不是正常受伤。

居然没死?

另外两名玩家也陆续下楼,看到鲜活的周祁安,各个流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所有人中,属周祁安和韩丽最为疲惫,其中她昨晚过得也不太好。

韩天生过去询问情况。

“老不死地让我守烛,差点没熬死我,半夜还撞了次鬼。”

说鬼的时候语气带着几分不确定,似乎也不确定那是什么玩意。

没过一会儿,荀二下来准备早餐,“怎么都起这么早?”

现在还不到七点半。

周祁安语气听着很疲惫,主动回应说:“昨晚不知道什么声音,我被吵醒了,就再没睡着过。”

“是吗?”荀二脸上的惊讶不像是装出来的:“我没听到什么。”

周祁安嘴角下抑,放屁。

我就差用脚踹你房门了。

荀二朝厨房走去,路过周祁安身边时,语气十分轻:“是不是晚上偷吃夜宵做噩梦了?吃生食太多,就容易这样。”

周祁安平静把在兜里的中指竖起。

荀二强调过晚上不能跑去厨房偷吃夜宵,他虽然没吃,但喂给小孩也是踩线了。就是不知道最后的补救措施有没有用。

“今天人多,我一个人忙不过来。”

荀二看到被打扫整洁的厨房,再出来看向周祁安时,那种针对似乎稍微和缓了些。

“麻烦大家帮我去湖里捞点鱼,”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父亲以前常常垂钓,最喜欢钓鱼技术好的,可惜我在这方面着实没什么天分。”

“如果他老人家醒来后看到新鲜的鱼,一定会很高兴。”

言下之意,钓鱼最多的能够得到荀富翁的青睐。

周祁安正安静总结着信息量,忽然听那个集团股东王木小声问韩天生:“支线任务是必须完成的吗?”

任务?

再看大学生询问有没有钓鱼竿之类的,确定每个人都有支线任务。

那为什么他没有收到?

“哥。”下一秒,疑问得到解答,荀二张口说:“能不能帮我在厨房打个下手?”

年纪不对等,每次被强行叫哥,周祁安都忍不住起一身鸡皮疙瘩。

“行。”周祁安想了想,没有拒绝。

这里的垂钓肯定和外界不同,他争不过老玩家的,倒不如试着从荀二身上挖掘点信息。

荀二随后对其他玩家说:“父亲的鱼竿很宝贵,你们直接去湖里捞就行,湖水不深。”

垂钓任务有时间限制,此刻这些玩家恨不得离厨房越远越好,谁也没逗留。

人一走,陡然冷清下来的屋子温度都下降了不少。

“早上的时间很宝贵。”荀二说着从冰柜里取出一条冻鱼。

不同于之前见过的小鱼,这一条很大。

周祁安以前听过一种说法,任何动物一旦长得和人相似,要么丑要么吓人。别说普通动物,哪怕婴儿长着成年人的牙齿,也会相当恐怖。

这条冻鱼就长着和人很像的牙齿,甚至还有平整的门牙。

从正面看,能从它身上看到人的既视感,周祁安多瞧了两眼,越看越像是一张人面。

荀二手起刀落,鱼头被剁掉。

冰柜的温度似乎不高,鱼没有完全被冻住,甚至还有些软塌,一刀下去,腥臭的鱼血飞迸。

脑袋分家的瞬间,冻鱼竟然发出了人类才有的尖叫。

荀二熟练地撒下盐。

如现宰杀的鱼那般,半截鱼的躯干开始痉挛地抽搐。

周祁安连忙退后,反观荀二的镜片上沾了些粘稠的血迹,嘴角平易近人的笑容慢慢变得邪异。

杀鱼仿佛给他带来了巨大的快乐。

“哥,你来。”

荀二仔细交代:“先扒鱼鳞,取内脏的时候要小心,不能戳破胆,否则胆汁会污染整条鱼。”

周祁安清楚看到,断裂的截面不但快速长出了肉芽,它还在不断蠕动,光滑的表面随时都会爆裂开。

周祁安有种稍微碰一下就会感染病毒的错觉。

因为周围的肉壁上全是白色的小点,他稍微重新凑近了些研究,这些密密麻麻的白点疑似是牙齿。想起昨天满脸牙的小孩,周祁安的密集恐惧症快要犯了。

“是不会杀鱼吗?”荀二不知何时贴近他的耳边说话。

周祁安有些生理性不适,这个阴晴不定的npc倒是和他的夜校老师很像,都很会装。

不同的是,那个男人喜欢伪装成风度翩翩的知识分子,而不是日常装老实人。

周祁安没有正面回答,问:“杀鱼的技巧是什么?”

荀二耐心教导:“首先,不要让它脏了自己的贴身物品。其次,更不能让脏血飞进眼睛,有感染的风险。”

周祁安顺着说下去:“感染了会怎么样?”

“眼睛会变成鱼目。”

“……”

“我开玩笑的。”

荀二直接摘下被污染的眼镜。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眼白部分变十分得不正常,那种鱼肚白不断压榨着瞳仁所处的空间:“听说过鱼目混珠的故事吗?以假乱真,以次充好……”

没了镜片的遮挡,眼角的旧伤疤暴露地更加彻底。仅存的一点瞳仁微微泛橙黄,旁边是银色的一圈,像极了死鱼充血的眼睛。

“父亲说哥哥以前最爱吃鱼,但昨晚上你的筷子却碰都没碰过鱼。”

荀二用死鱼眼望着周祁安,“所以,你真是的我养父的亲生儿子吗?”

空气变冷了。

周祁安感觉脚下黏了冰霜,根本迈不动,与此同时,荀二的手指从鱼鳞表面轻轻蹭过,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砧板上的死鱼。

“真的是吗?”荀二的语气微微加重,又问了一遍。

不就是摘眼镜,谁不会?

周祁安反手也取掉眼镜,亮出独属于自己的瞳色。

他单手掀起刘海,露出光洁的额头。

没了厚重过长的刘海遮挡,如同结着淡蓝冰晶的瞳仁彻底暴露,看着远比荀二的更妖,更美,更神秘。

周祁安冷笑:“别以为就你的眼睛会变色。”

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