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5 章 代理

沈确偏头看去,君王的呼吸渐渐平缓,抱着毯子睡着了。

他睡觉的样子非常乖巧,没有朝堂上伪装的暴戾,没有洵先生刻意的疏远,也没有方才承露殿里一片死寂的空茫。

沈确伸出手,有一瞬间的迟疑和恍惚,旋即将手指君王的脖颈。

皮肤温热,血液流经血管,脉搏在手指下有力的跳动,一下一下,振动穿透皮肤,准确的传递到指腹皮肤。

——江巡还活着。

沈确高悬的心脏回归原地,可那强装镇定的手指却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缓缓鼓动,又收归原位,在表面的平静与镇定下,劫后余生的庆幸终于涌了上来。

君王想要寻死。

事发突然,沈确没有丝毫准备。他们刚刚看完灯会,北狄战事是本朝少有的大胜,男女老少一片欢欣,无数河灯顺流而下,孔明灯飘上天空,江巡难得开心,他尝了不少新糕点,又沿着河堤走了许久,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沈确不明白,他为什么想要寻死。

可确实如此。

火场之中的君王毫不慌张,甚至对救援表现出了抗拒的态度,他几次将沈确往出口的方向推,自己却丝毫不动,若不是沈确非要扣住他,早被挣脱了手臂。

……为什么?

沈确看他,江巡的皮肤过于苍白,睫毛投落浓黑的剪影,眼下是小片的青黑,这是青萍关决战前夕屡次熬夜的结果,江巡曾在关隘与他们并肩,以医者的身份一遍又一遍的巡视营垒,他和所有人一样希冀着这场胜利,可当捷报传来,他却选择死去。

独自一人,在几乎等于冷宫的承露殿孤独的死去。

……为什么?

饶是沈确以智谋著称,他依然不明白。

当时江巡的表现太不寻常,与往日大相径庭,像是脆弱易散的露珠,甚至无需过多触碰,只需要清晨阳光一起,便会如梦幻泡影般烟消云散,沈确小心翼翼的维持着平衡,妄图让露珠存在的更久一些,甚至不敢多问一句。

所幸的是,江巡和他出来了。

江巡的呼吸喷在沈确颈侧,激起了一小片鸡皮疙瘩,但并不让沈确觉着难受,他伸出手碰了碰君王毛茸茸的发顶,发质柔软温顺,像在抚摸一只猫。

沈确心道:“不急。”

江巡还在这里,江巡没有事,沈确有足够的耐心探寻今晚的异常。

想到这里,他吐出一口浊气。

马车行驶过京城大街,停在胡同口。胡同入口很窄,无法供马车通过,车夫只得一拉缰绳,停了下来。

马停步的震颤弄醒了江巡,他皱眉打量四周,无意识的蹭了蹭沈确,全然是依赖的模样。

沈确垂眼看他,轻声道:“陛下,我们到了。”

江巡:“嗯。”

他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从江巡去往青萍关后,他很长一段时间没来百里胡同,小巷

子无人打扫,厚厚落了一层枯叶,脚踩上去嘎吱作响。

王安指挥着下人收拾房间,很快打扫出一个可供休息的卧室,江巡今日又困又疲倦,勉强睁着眼睛想要睡觉,沈确却道:“陛下等等,太医来了。”

头发花白的太医令托起君王的下巴,细细端详江巡的眼眸,琥珀色的眸子被黑烟燎过,蒙上一层白雾,太医看着看着,脸色便严肃起来。

沈确问:“可是有什么问题?”

太医迟疑片刻:“这……短时间内恐怕难以恢复。”

江巡不在乎视力,况且66诊断过,视力模糊只是暂时的,最多两个月他便能恢复,于是江巡并没有什么波动,只是平静的坐在床沿,等候太医离开。

但他察觉到了一道复杂难明的目光。

江巡转头,看见了朱红的色块,他歪歪脑袋,疑惑道:“太傅?”

沈确手指微动,他有些想再碰一碰君王的脑袋,但此时显然不合时宜,于是只温声道:“您睡吧,我与太医再商讨商讨。”

江巡点头,又问:“明日镇北侯一家是不是该到京城了?”

青萍关战事已了,镇北侯和世子薛晋都要来京城接受封赏,算算日子,明日也该到了。

沈确:“正是。”

江巡便道:“明儿叫薛晋来见我。”

沈确不疑有他,应了一声,而后吹熄蜡烛掩上门窗,与太医一同出去了。

他们在檐下小声交谈起来。

本朝医术落后,太医的检查水平也远不如66,66认为两个月就能好的伤,老大夫却连声叹气,只道:“太傅,您要做好准备,陛下这眼睛,很是麻烦,老夫也只能尽力而为。”

话未说全,但所有人都知道潜台词。

——可能永远好不了了。

沈确无声收拢手指:“……还请您尽力。”

他送过太医,起身进屋,君王已经拉过被子睡着了,沈确在他身边躺下,江巡就朝热源靠近,自然而然的蹭了上来,与沈确偎在了一起。

他睡熟了。

沈确摸了摸君王的发顶,阖上眼帘。

却是一夜未眠。

*

翌日,江巡醒的时候,听到了草叶翻动的声音。

他从床上下来,摸索到桌子,朝有声音的地方探去,猝不及防碰着了温热的皮肤。

是沈确的手臂。

太傅换下了朱红朝服,穿了身石青色的长袍,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江巡没看轻。

他吓一跳,还没来得及如何,沈确便扣住他:“陛下坐吧,试试这个。”

他将一枚草蚂蚱塞进了江巡手掌。

江巡碰了碰,这草叶是沈确在院子里新揪起来的,比以往的都要大,他压了压,很是喜欢。

沈确:“我专门折了些,您要学吗?”

江巡在他身旁坐下:“嗯。”

然而眼睛看不见,翻折的动作也显得笨拙,他遵循

着沈确的折法,却不得其法,老是出错,如此反复数次,弄坏了许多草叶,也没折出来一个。()

算了。江巡将草叶推到一边:还是下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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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确偏头,看见君王肉眼可见的低落下去。

火场失事后,江巡似乎将伪装完全卸下了,喜怒哀乐都无比真实,沈确一顿,握住了江巡的手腕:“臣来吧。”

他握着江巡的手腕,引着他的手指摸索过草叶,仔细的编织每一道折痕。

沈确挨的太近,江巡几乎能感知到呼吸的热度,他手指微微蜷缩,动作僵硬,更是屡屡出错,沈确便耐心的拆了重了,等到一只草蚂蚱好容易编得差不多了,外头传来王安的声音。

“陛下,镇北侯世子到了。”

江巡如蒙大赦,他耳朵红了一片,推了推沈确拉开距离,正襟危坐道:“宣。”

薛晋风尘仆仆,他骑马而来,骑装还没来得及换,便跪了下来:“末将见过陛下,谢陛下封赏。”

小将军这声谢道的真心实意,江巡开了私库奖赏军队,私库是皇帝自己的钱财,且奖赏极为丰厚,薛晋一直苦恼朝中克扣军饷,对不起边关拼死拼活的兄弟,如今非但尽数补全了,还多余不少,整个镇北军上下喜气洋洋,薛晋也跟着开心。

相比起前一个抠门吝啬老眼昏花的,他越发喜欢这个陛下了。

江巡便笑:“坐吧。”

虽然与薛晋说话,但江巡的视线并不聚焦,而是虚虚落在空中,薛晋一愣:“陛下,您的眼睛?”

江巡道:“看不清了,依着太医的意思,今后也看不清了,没有治愈的可能。”

他刻意隐瞒了66的说法。

君王眼疾且无法治愈,这时一等一的大事,薛晋当即一愣,也不知该说什么,干巴巴道:“不会,您吉人自有天相……”

江巡打断:“客套话不必说了,我眼睛的情况我知道,我今日宣你,也和这事儿有关。”

薛晋便正了脸色:“您说。”

江巡便笑:“自古以来,没有眼瞎目盲的君王,如今我这个情况,恐怕不足以君天下。”

他面容平静,可薛晋沈确同时眉头一跳,沈确还未说话,薛晋便着急道:“陛下此言差矣,眼疾还有治愈的可能,您不足以君天下,谁能君天下?”

大魏传到如今,子嗣凋零,正儿八经的皇室血脉,也只剩下江巡一个了。

江巡:“我目前的情况阅读奏折尚且困难,更不说治国理政了,实在难以服众,薛晋,我在青萍关数日,知道你的才华,镇北军是我朝最锋锐的军队,他们也尽数拥戴与你,你可否代替我的位置……”

66的剧本要求薛晋当皇帝,沈确做丞相,江巡想把剧情走完,给系统一个好分数,至于他自己,心愿已了,将江山好好交到薛晋手上,他没有怨言。

按照江巡的想法,皇帝“残废”,皇室无人,而薛晋又掌握着帝国最高军事力量,加上有沈确沈琇等人辅佐,他登基名正言顺

()。

可话音未落,薛晋便从椅子上滑了下来,膝盖咚的跪地,给江巡磕了两个响头。

小将军看上去要哭了,声音带着哭腔:“陛下,陛下明鉴啊!臣绝无此意!臣只愿为您世代镇守边关,绝对不曾想染指大统啊陛下!”

他说着,又砰砰磕了两下,力道之大,令人为之侧目。

“……”

江巡感到牙酸。

他一边心疼薛晋的头,怕太祖把脑子磕傻了,一边又心疼自家地板,这枇杷小院的家具都是江巡亲自挑选的,地板也是他亲自擦的,薛晋声音太大,江巡怕他把地板磕裂了。

江巡给薛晋吓一跳,连忙起身去扶,他的指尖抵在薛晋的肩膀不让他继续磕,解释道:“你误会了,我没有试探的意思,但我现在的情况确实不足以做君王,也没法处理政务,只能在小院静养,你就当帮我的忙?”

薛晋抹了把脸,忐忑道:“您是说?”

江巡迂回道:“我不在这几天,你住进宫里,和文渊阁的诸位大臣一起决策吧?”

先让薛晋代行皇帝事宜,等满朝文武习惯了,再将位置让给他。

薛晋傻愣愣:“这,陛下,陛下三思,哪有我住进宫里的道理,这不妥啊!”

他真的要哭了。

沈确本来坐在一旁给江巡整理头发,听见江巡说话,手便是一顿,却什么反对意见都没说,继续手上的动作。

薛晋看见他就像看见了救星,连忙道:“太傅!沈太傅!您劝劝陛下!不妥啊!不妥!”

小将军眼睛里充满企盼,殷殷切切的盯着沈确,眼睛简直变成了狗狗眼,似乎在说:“太傅!太傅你说句话啊!劝劝陛下吧?”

江巡也偏头,看向沈确。

他眼睛没好,视线里全是茫然,完全褪去了朝堂上的暴戾与冷漠,软乎的不行,此时只仰着头,很有礼貌的等沈确的意见。

虽然无论沈确有什么意见,江巡都不会改变主意。

而就在江巡准备多费一番口舌的时候,沈确却无视了薛晋,垂眸道:“小将军,陛下说得有理,他如今无法处理政务,但国不可一日无,无主心骨,按陛下说的办吧。”

小将军不可置信的抬头:“沈太傅!”

他控诉的看向沈确:“您怎么能这样?!”

——陛下就在这里,让他当主心骨,闹着玩呢?!

——治国理政这种事,他也不会啊!

这当然是很离谱的做法,薛晋一个守边将军贸然调入文渊阁,统领百官,这算是怎么回事?放在之前,沈确是万万不能同意这么奇怪的事情,非得死谏不可。

可经过昨日大火,没有什么比让君王开心更重要的了。

“……”

君王太傅相继点头,薛晋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他灰溜溜的接过调令,做贼一样进了文渊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