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弦不着痕迹的往旁边看了一眼。
沈照的头发被汗水湿透了,半数黏在额角,露出光洁的额头,他裹着闻弦那件宽大的黑风衣,鼻梁俊挺,除了略显青涩,和闻弦家里那个一模一样。
“……”
闻弦生硬开口:“你在三十三中上学啊?”
沈照将衣服抱紧了些:“嗯。”
他补充:“实验班的,下个月联考会考虑转校。”
南城各中学有联考制度,外国语会根据联考成绩在各校掐尖。
闻弦:“那挺好。”
他生硬的扭头看向窗外,觉着车子里的气氛尬尴到窒息,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在吴叔一打方向盘,停在了路边,示意闻弦:“到陵江庄路471号了,但是前头路太窄,车子过不去。”
这儿是个巷口,由两栋极近的建筑逼夹而成,中间仅漏下一线天光,甚至比大多数不知名景区的“一线天”还要紧凑,两边的住户是完全晒不了太阳的,伸手就能钩住邻居的窗户,俗称握手楼。
闻弦率先下了车,微微犹豫。
前世的时候,他应该是伸了胳膊,掺着沈照回家的。
沈照腿上有伤,闻弦举手之劳,他扪心自问,换了任何一个人,他都会伸出手,将人搀着带回家的,然后等送到家后门一关,他插兜走人,将这事儿忘的干干净净。
谁知道后头那么多纠葛。
他一走神,就站在旁边没动,沈照一声不吭,也不叫他,只是垂着眼,迈着伤腿就要下来。
“欸欸欸。”
闻弦忙伸出手扶了一把:“……小心,挽着吧。”
沈照试探片刻,搭上闻弦的手臂。
他姿势极小心,像是闻弦有一点动静,就会立刻抽回去。
战战兢兢的。
闻弦心中古怪。
他们都是春夏的衣服,薄薄一层衣料,根本挡不住体温,闻弦沉默着带着沈照往前走,想起了前世。
前世他们唯一一次这样平和的挽着手臂,还是婚礼当天。
沈照没什么亲戚朋友,请的都是闻弦这边的人,闻氏沈氏联姻,亲朋好友装也装的喜气洋洋,只有他们一对新人站在婚宴中间,捧花是婚庆公司选的,戒指是婚庆公司选的,格格不入的像是陌生人。
沈照那时也是这样,生硬的挽上闻弦的胳膊,随时准备撤走。
那时闻弦以为沈照是政治联姻逢场作戏,其实心里厌恶的不得了,不得不装样子。
可是既然这样,为什么要留着他的衣服,留了整整十年。
就那么喜欢这衣服吗?
沈照的家在握手楼的尽头,一处一楼车库改的房子,砌墙装了房门,屋内昏暗潮湿,只能靠电灯照明,墙角布满除不尽的污渍。
闻弦微不可察的蹙起眉头。
他认识的沈照矜贵、优雅,漂亮的身体永远裹在剪裁得体的西装之下,要不是沈照非要和他结婚,南城有无数男男女女愿意与他一度春风,这样的的人,就该养在锦绣堆里,可入目却满是霉斑,空气阴寒潮湿,就连床铺上的被子也薄的可怕。
今日快30°的天气,闻弦站在这儿,却觉得冷。
闻弦记得,沈照很怕冷。
他的被子比别人厚些,冬天空调开得很高,喜欢穿米色高领羊毛衫,同床的时候总是一开始各睡一边,睡着后便不自觉的蹭过来,靠着闻弦睡,闻弦热的出汗,沈照却觉得温度刚刚好。
冬天的时候,他也比平常人更容易感冒。
“……”
闻弦抿唇,到底没说话。
萍水相逢的,总不好说送人一床被子。
沈照似乎有点局促,率先在门口停下来:“我进去就好,谢谢你。”
闻弦点头。
他扫了眼屋内的程设,简简单单的床和课桌,朴素到有些空旷,胜在干净整洁,在屋子尽头是一个老式衣柜,衣柜上放摆着供桌,白瓷盘里零星几个供果,香案中三支劣质熏香。
供桌上的则是一张女人的黑白照片。
女人四十岁出头,容貌温和平静,是张不具有攻击性的面庞,大概是邻里街坊常见的好脾气姑姐。
闻弦收回视线:“……你伤口破皮的地方不要碰水,崴到的脚倒不是很严重,用药油推一下,腰上的淤青也要揉开,对了,红花油你有吗?”
沈照点头:“有的。”
闻弦便后退一步:“行,那我走了。”
“欸等等,”沈照叫住他,手里抱着他的衣服:“弄脏了,我明天洗干净还你。”
闻弦不记得这衣服后来怎么样了,但既然婚后还在沈照手里,想必是没还,而且这屋子没有洗衣机,沈照要洗可能得手洗。
闻弦道:“没关系,送给你了,你留着吧。”
说罢,他转过身,余光看了眼握手楼的单元门牌号,便离开了。
当天晚上,闻弦独自在卧室拨了个电话。
这电话他前世常拨,是靠记忆记下来的。
铃声响过三声,一道男声响起,嗓音略沙哑,大概是常抽烟抽坏了嗓子的中年男人:“喂?”
闻弦压了压声线,让声音听上去更老成:“喂,熟人介绍的,想私底下查个人,方便吗?”
前世闻弦和沈照结婚后找了私家侦探,他毕竟和沈照睡一个屋,要是沈照真能将沈家一锅端了,他也得有所防备,更何况沈季星死的莫名其妙,闻弦后来去查,几乎所有的证据都被抹去了,而南城除了面上那几个,没人能做的如此干脆利落。
这侦探是行里的老手,闻弦另一个富二代朋友推给他的,豪门出轨一抓一个准,闻弦合作下来,觉得还行。
对面也不墨迹:“查谁?”
闻弦:“三十三中一普通学生,叫沈照。”
婚后对方表现的太温和无害,巷子里的青年也实在不像恶人,但沈季星家破人亡又是事实, 现在回到过去, 闻弦有机会查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沈照要是天生恶人,学生时代总会露出些端倪。
他和对面侦探敲定了金额和打款方式,便按灭手机,往床上一躺,结果还没闭眼呢,忽然看见一点荧蓝色的光点浮了上来,鬼火似的,正怨念的看过来。
66幽幽的注视他,用梦游一般的声音喃喃道:“我~亲~爱~的~宿~主,你~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闻弦:“……”
他真忘了。
救下沈照,回家吃饭,马不停蹄的联系侦探,闻弦完全忘记这里还有个系统。
他咳嗽一声:“那,那助人为乐不是当代高中生应有的美好品德吗?有同学让混混堵巷子里打,就算不是任务对象,你能袖手旁观吗?”
66:“……”
它仔细的想了想,好像真的不能。
但这并不能掩盖闻弦把任务搞砸了的事实,66警告:“好吧,这次就算了,下面几次任务你要认真完成哦。”
闻弦心虚的摸了摸鼻梁。
66已经打开了原文:“这次的任务也特别简单,明天下午放学的时候,南城会突降一场罕见的暴雨,你安安静静坐车回家,就完成了任务了。”
闻弦却是心中一惊。
罕见的暴雨?
南城是易受台风影响的地区,每逢春夏,降雨量可超过500mm,而城市排水系统老旧,时常内涝,而城中村就是内涝的重灾区。
沈照可是住在一楼。
那房间终年不见阳光,没下雨的时候就潮湿的厉害,要是再来个内涝,沈照该怎么办?
66还在喋喋不休的念叨,闻弦忽然伸手抓住了它:“66,问你个事儿。”
66歪头:“唔?”
闻弦:“能贿赂吗?”
66:“啊?”
闻弦:“你能吃东西吗?我那边有一箱进口零食,有各种饼干牛奶巧克力,还有饮料和果冻,想吃什么都有,或者你能泡澡吗?我还有个澡盆,可以给你做牛奶浴。”
66:“!”
它有点心动了。
之前江巡带它泡过温泉,很舒服,它还吃过梁叙给时律买的果冻巧克力,也很好吃,但是古代没有果冻巧克力,而梁叙和时律泡温泉时从来不带它,它还没有尝试过将两个结合起来。
66是金鱼脑袋,它顿时不记得之前在说什么了,只开心道:“好耶!”
于是,闻弦将幼儿时期的澡盆拖了出来,加热牛奶后灌了进去,用之前买的乐高积木的杯子装好饮料,切了指甲盖大小的柠檬做点缀,最后找了块耐高温的塑料板,将零食拆开放了上去,做成了类似悬浮早餐的模样。
66开开心心的泡进去了。
闻弦拨弄着手机天气,有些心烦意乱。
南城的天气从来琢磨不透,说下雨就下雨说晴就晴,没个规律,有时候隔着一个操场的距离, 也能玩出个“东边日出西边雨”, 天气预报根本不准。
像现在,显示明天大到暴雨,但无论几点,下雨的概率都在60%浮动。
要是下雨在清晨或者半夜,他总不好堵沈照门口,太刻意了,显得居心不良。
就这么心烦意乱的,66吃饱喝足,开开心心的凑到了新宿主旁边,它觉着新人宿主真是一个好人,便贴着他入睡了。
闻弦却觉着天气闷的不行,辗转反侧了半宿。
第二天一早,南城晴空万里。
闻弦往书包里抄了两把伞,然后去上课。
他路过卖鸡蛋灌饼的摊子,等饼时往巷子里看了眼,什么也没看见,便咬着饼回了教室。
高三的课程总是繁琐而沉闷的,物理连着数学,闻弦在满屏的公式里昏昏欲睡,勉强撑着眼皮坚持,往旁边一看,沈季星已经不省人事了。
下午的时候考了场数学,闻弦考的那叫一个惨不忍睹。
前世的时候闻弦虽然学渣,但好歹也是外国语的学渣,没有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他虽然是班上倒数,压轴做不来,但是普通题能对个七七八八,概念也没问题,放三十三中还算个好学生。
但阔别高中十年再回来考试,情况就不一样了。
闻弦头晕眼花,第一题都做不来,只草草蒙了两个选择,估摸着这把能考上30都算他运气好,祖师爷保佑了。
好不容易挨到放学,往教室外一看,天上乌云翻滚,几乎看不见阳光,一副山雨欲来的模样。
当闻弦快步走出教室,走到学校后门的小巷子时,他往四周打望,只能看见各色的雨伞眼花缭乱,学生的运动鞋和家长的皮鞋高跟鞋踩在水中,溅起四散的水花。
人太多了,不好找。
闻弦略微蹙眉,有些心烦意乱,他胳膊夹着一把伞,手中撑着一把,一路走过了巷子,走到了吴康停车的地方,而后拉开车门,坐了上去。
闻弦依旧看着窗外。
柏油马路淋了雨,就像片模糊的镜子,橙红的车灯拉出迷离的光斑,形形色色的人们投下细碎的影子,南城的雨味道很冷,此时又显得格外喧嚣。
他没见着想看的人。
闻弦捏住湿透了的雨伞,心想:“沈照是不是已经回家了。”
这是,吴康已经转动钥匙,点火启动,林肯雨刮器打开,四轮抓地,他短促的鸣笛一声警示人群,而后缓缓开出了岔道,驶向主路。
闻弦静坐在车内,却始终看着窗外。
忽然间,他捕捉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沈照站在主路和岔道的交界口,正往这边张望。
这是一个很讨巧的位置,只要闻弦的车开出来,必然会经过这里。
闻弦蹙起眉头。
沈照没有带伞。
豆大的雨点从天空砸下来,他的外套全部湿透了,衣衫半数粘在身上,勾勒处偏清瘦的身形。
他的头发也湿透了,水珠顺着下颚滚落下来,可他的怀里却抱着一个橙红的超市塑料袋,塑料袋牢牢的护着里面的东西,没让雨水打湿分毫。
闻弦眯起眼,看清了那东西。
——是他的黑色风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