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侯 作品
25.排队打肌肉针(5更)
窗外是黑洞洞的草原和隔很远的蒙古包邻居,房子后面是连绵的大山,山上全是森森高树, 晚上出门上厕所的时候,往森林里望一眼都觉得胆寒, 影影绰绰的仿佛全是鬼魅。
两个姑娘胆子都不大,夜里上厕所都要手拉手一起, 于是就养成了一起喝水,等两个人都特别想尿尿了才搭伴出门的习惯。
要想上大号, 都要等真的有不少存量了, 才肯一起跑出去上旱厕。
起初一起上厕所时, 姑娘们还有点不好意思。渐渐习惯了, 甚至能一起边上大号边聊天了, 衣秀玉还拥有能一边蹲坑一边唱歌的绝技,她说她不怕臭,她怕冷怕黑怕鬼。
林雪君就说:“世上没有鬼,我们要做坚定的唯物主义战士。”
“那我也害怕, 我唱歌它们就都不存在了。”衣秀玉总是倔强地坚持,该唱歌还是要唱歌。
林雪君心想这是因为现在是冬天,旱厕里根本称不上臭。你等夏天再看, 要是到那时候你还能一边蹲坑一边唱歌, 我才服你是个勇士。
在草原上的生活, 苦能忍, 最难熬的是无聊。
林雪君和衣秀玉能聊的八卦很有限,她们这两天挖掘了新的娱乐形式,那就是一起在油灯下写东西。
衣秀玉写日记,林雪君写文章。
以前整日要学习, 哪有时间让你实现什么当文豪的梦想。但现在可不一样了,晚上不做工的时候,大把时间都是自己的。只怕时间太多没什么事做,根本不缺自由时光。
她们跟大队的乡亲们还没有那么熟悉,没办法融入进去跟大叔们打牌,那只好写东西。
林雪君写好今天关于草原劳作的体悟、记录了今日看到的美景,又组织组织将这些段落整合成一篇读起来还不错的散文。
她将自己这些日子写的东西都整理好,觉得等自己老了,说不定可以将这些文章整理成册,留作纪念。
将几篇文章折好收进抽屉,合上之前,忽然瞄到前身写了一半的信,和一个笔记本。
踟蹰几息,她将之全部抽了出来。
把本子和信件摆在桌上,她左右看看,率先翻开了笔记本。
上面只有半篇未写完的日记——
【我出发后的每一天,完全是糟糕的每一天,连自己都不明白到底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要来到这么冷的地方。我一得知将去的地方比这里更冷,就觉得生活无望。今天雪大得很,写给爸爸的信要许久才收到,我何时才能回到温暖的家里去。我想念唠叨的母亲,想念严厉的但是总能替我解决问题的父亲。我很少生病,但现在我感觉到我即将要生病了。我很难受,手脚冻得十分痛,睡得不好,吃得不好,就算是没有生病,这样的感受也像是生病一样……】
她的字越往后越潦草凌乱,显然是书写的过程中,手越来越冷、越来越僵硬造成的。
林雪君手指抚摸了下前身控诉苦难的文字,犹豫几许后,啪一声将本子翻转。
跟衣秀玉借来墨水,为钢笔吸饱墨汁,之后在本子上一笔一划写下:
【兽医日志】
墨蓝色的墨水浮在有些毛糙的纸张上,几秒钟就变得干燥了。
她于是继续写下第一个案例:
【母牛人工授西门塔尔种精,小母牛生大牛犊,导致难产……】
接着是第二个案例:
【与上例同,母牛出现脱离倒卧情况……】
她详细记录了病症,诊断方法过程,治疗过程和最终结果。
又补充了如何预防等知识点,这才接着写第例:
【羊羔鼻腔异物取出】。
将秘密记录在笔记本上,想起牧民们好奇治法时干着急的样子,林雪君仍忍不住莞尔。
油灯摇晃出微弱的噼啪声,炉灶李的火焰则发出很大的噼啪爆裂声。
衣秀玉书写时笔尖扫过纸张唰唰嚓嚓个不停,木块被烧断,掉落时发出噗的一声。
窗外风声嚎叫,房檐、树木也被风摇得哗啦啦个不停。
在这里没有城市的声音,只有自然的鸣奏,高高低低交映不断。
个实操病理记载完毕,林雪君抬起头轻轻拂过摸起来有些毛茸茸的纸张,露出微笑。
她歪着头,微眯着眼,困倦倦地听这一首交响乐。
新生活展开翅膀的交响乐。
临睡前,林雪君将前身未写完的求救信揉成团,扔进炉灶。
火焰一瞬亮燃,舒展的信纸摇身裹上赤红色新衫,再一翻转,便化成黑灰散落无踪了。
…
第二天早上,林雪君整理书桌时,重新折起的信纸上,已经没有了任何求救字眼。
她向父母述说了自己在这里的生活,讲了草原的广博和牧民的热情。她仍要留在这里建设祖国的边疆,此心安处是吾乡。
她不再需要父母帮她回北京,她只希望父母能邮寄几本关于兽医、畜牧业的书籍……
将信封进信封收进抽屉,林雪君穿戴整齐,穆俊卿的敲门声便响了——他如约送来半袋白糖。
林雪君将沉甸甸、晶晶亮的白糖捧在手心,喜欢得恨不得抱一下穆俊卿。
“谢谢穆同志的支援,人民不会忘记你的奉献。”林雪君故意双手捧了白糖,在面前举高,朝着穆俊卿笑得眼睛弯弯。
“省着点吃。”穆俊卿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最后望了一眼那半袋白糖,才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林雪君转身以勾开房门,捧着白糖冲进屋,高兴地大喊:“衣同志,快看穆同志给我们送什么来了!”
“啊!啊啊!白糖!”衣秀玉当即放下插在馒头里的筷子,转身就过来迎。
两个人将白糖当钻石一样捧着,小心翼翼地分成两半,一半放起来留给孟天霞和刘红,剩下一半才倒入小碗里端上桌。
衣秀玉欢天喜地地把两掺面馒头端上桌,又盛了两碗碴子粥。
“多放点,别省着,咱俩的目标就是今天早上把这小半碗白糖,一次性吃光!”林雪君大声宣布。
在衣秀玉不敢置信的目光下,林雪君毫不犹豫地捏着自己的馒头,让它在白糖碗里来了个大头朝下的深扎。
之后捏起沾满糖霜糖晶的热腾腾馒头,把嘴巴张到最大,恶狠狠来了一口。
糖霜最先接触到舌尖和口腔黏膜,只是感受到那种分明的颗粒感,哪怕还未尝到甜,林雪君已经感到了幸福。
白糖明刀明枪的甜,真像匕首一样在她的大脑神经上狠狠插刺,大量的多巴胺被刺得喷涌,让她发出幸福的喟叹,闭上眼睛歪着头,缩起肩膀,露出仿佛即将高歌一曲、正酝酿情绪的歌唱家的表情。
衣秀玉只是看着林雪君的样子,就已经馋得口水泛滥了。
她便也学着林雪君的样子,捏起馒头在白糖碗里遨游……
林雪君仍闭着眼,糖的甜味之后还有馒头的面香。
麦芽被加热后也会释放甜味,但那跟白糖的锋利的甜不一样,面食的甜是温柔的、细腻的,慢慢通过味蕾传递给大脑,那种感觉……像被拥有浅淡甜味的棉花糖包裹住,甜味是一丝一丝渗进来的。虽然不强烈,却格外绵长。
深吸一口气,林雪君想,以前还常常跟同学家人去吃大餐呢,怎么那时候没觉得吃好吃的东西时,是这样的幸福呢?
不敢置信,只是馒头蘸白糖而已……
饥饿、寒冷和劳动大概真的是最好的调味料吧。
睁开眼,她舀了一勺白糖在粥里,用勺子慢慢搅拌,等白糖化开了,才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喝。
温热的粥好香,还有馒头所没办法带来的强烈的饱足感灌入口腔,传递给大脑。
在这个时代,物资的确匮乏得过分。
但情绪上的享受,却好像被放大了好多倍。
怪不得那些牧民们总是笑,站在大风中冷得哆嗦,也能一边聊天一边仰天哈哈哈。那些微小的趣事,被这个时代加以化学催化剂,再投射到大家大脑中时,一定变得无比强烈地有趣了。
就像这小小食物的美味,也被无形催化一样吧。
两个小姑娘就着小半碗白糖,居然吃掉了个大馒头,小半锅碴子粥。
她们自己都惊呆了,真不知道这样小小的身体,怎么装得下那么多食物。
…
饭后,衣秀玉牵着她的蒙古小马做放牧前的准备,林雪君则赶去仓库领药和兽医会用到的各种东西。
之后又找到刘红跟随放牧那天接产的母羊和羊羔,做了检疫后确认是染布病的病畜。由于布病是牧区较严重的牛羊共患、人畜共患疫病,林雪君立即喊了大队长召集不参与放牧的大队社员。
她针对长时间与母羊同圈的母畜做检疫,没问题的放行出圈,有问题的另凑一堆。
歇息一阵,林雪君又开始对大队所有棚圈做检查,发现大概由于棚圈卫生做得好且及时,母羊又没有流产、没有在生产时导致大量其他健康牲畜接触,传染的病畜只有另外3只母羊和4只小羊。
林雪君将这些母羊圈在一处后,又请大队长将棚圈做了一次彻彻底底的杀菌消毒。
之后为接触过病畜的人做过简单消毒处理后,大家开始对其他牛马圈里的牲畜做抽检,发现都没什么问题。
一大早上忙活下来,林雪君只觉得两眼发黑。
在忙碌的人群中找到大队长,她直呼忙不过来,需要帮手。
大队长一阵为难,最后还是将阿木古楞留下来,让他给林雪君打下手。然后又拉了男知青随同老牧民代替阿木古楞去放牧。
由于要做检疫,今天放牧时间拖后了很久。等终于可以放行时,牧民依次到林雪君面前领了种草药。接下来放牧的过程中,要一边看牲畜,一边比对着找草药,发现了这种,要采回来交给林雪君。
牧民走了,大队长对林雪君问出自己的疑惑,为什么大队之前都不是疫区,怎么会有母羊患病。
林雪君咨询了几个问题,了解过大队情况后,基本推断是放牧过程中,母羊可能接触过患病野黄羊的粪便之类。
因为布病病菌在土壤中可以存活100天,冻结对它几无影响。
大队长听了很是紧张,害怕大队的牲畜都得布病。毕竟这病菌在奶酪中可存货25~67天,在毛皮上可以存活4个月,会严重影响牲畜的商用价值,更不要提传染给人的可怕后果了。
林雪君忙安抚大队长,病菌不耐热,60度30分钟就能晚上杀死了,阳光直射下1个小时就死了。
所以接下来做好棚圈消毒,给所有牛羊晒好太阳就行。
这几只病畜数量少,所以宰杀时注意防疫,之后高温烹煮,还是有可以食用的。宰杀处理后,仍可以提交场部作为牧业成果计数。
…
检疫工作安排完毕,林雪君才松口气。
这时候她总算知道为什么兽医卫生员的工资比牧民高了,劳动密度真的太大了。
昨天晚上一位户主说的干吃不长肉的牛,林雪君初步判定是肚子里有虫,因为母牛正揣着牛犊,只得先吃些温和的驱虫中药,场部的驱虫药粉得等母牛产犊后才能吃。
另一头打喷嚏的小牛,也被判定为肚子里有虫,肺吸虫。阿木古楞骑在木棚架上压按住小牛,另一个大汉摆开小牛的嘴,林雪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它灌了驱虫药汤。
如此这般,将那些留下来的状况不佳的牲畜们一个一个地深入检查和处理,跟打仗一样。
等他们从牛棚里出来时,各个裤腿上都沾了牛粪,身上脸上也全是草屑和泥土,狼狈不堪。
阿木古楞还有心思认真表态:“你比我更狼狈。”
“半斤八两!”林雪君伸手沾了牛食槽里的糠,在阿木古楞颧骨上一抹,随即哈哈笑道:“现在你比我更狼狈了。”
“……”阿木古楞撅起嘴,簇起眉,不想搭理她了。
林雪君却在他身后笑得更大声,真是可恶。
拐到一处雪又厚又白的地方,阿木古楞忽然转身抓住了林雪君的手腕,小小的个子,力气却极大。
林雪君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呢,只觉腿上被划拉了下,接着便是天旋地转,人已倒在雪堆里了。
“喂!你的拳脚怎么可以对着自己同志?”林雪君挣扎着想从雪堆里站起来,可是雪又松又厚,她扑腾两下,像在雪堆里仰泳一样。
阿木古楞终于不噘嘴了,他噗一声,接着自己直挺挺趴在她身边,在雪堆里压出个人形。
见他也‘有难同当’了,林雪君才没继续叫嚷。她坐在雪中,扬起散雪往阿木古楞身上埋,以报自己被绊倒之仇。
阿木古楞混不在意她扬过来的那点雪,爬起来后,他跪在雪堆里捧起雪搓洗脸和衣服。很快,他脸上身上的草屑赃污就被洗干净了。转过头,男孩子朝林雪君一呲牙:
“还是你更狼狈。”
林雪君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哈哈笑,随即一翻身,也学着他的样子跪在雪地里洗脸。
路过的铲雪大叔瞧见他们两个在这里玩,举起铁锹扬了两铲子雪洒向他们头顶。
于是,林雪君洗完脸一抬头,就见飞舞的晶莹雪沫只在他们头顶翩飞。她觉得自己像是住在水晶球里的童话人物,不知是谁拿起水晶球摇一摇,她的头顶便开始下雪了。
雪花落在帽子上、围脖上、肩膀上,还有睫毛上。
她转头看向同样被披洒了一身雪花的阿木古楞,呲起牙:“一点也不狼狈。”
………
忙忙又碌碌,林雪君觉得自己已经干了一万件事,可一看时间,才十一点。
居然还没到吃午饭的时间,早起也太充实了吧。
简直充实过了头。
她只得又带阿木古楞去整理从仓库里领出来的药品,在大量药材等杂物中,她发现了一大批疫苗和针管等器具。
问过仓库保管员才知道,这是场部前阵子运过来,给新生羊羔准备的。说是药先送到,之后所有冬羔都下生后,场部会从第一大队开始安排兽医卫生员过来给羊羔们打疫苗。
林雪君便再次跑去找大队长,商定了晚上牲畜们回棚后,她给半个月龄的羊羔接种疫苗,趁转场前把疫苗打完,这样大队转场时就不用带着这匹又重又珍贵的疫苗一起去春牧场了。
确定好这事,林雪君带着阿木古楞把所有疫苗都搬到了大队长家。
棚圈里冷,疫苗会被冻裂冻坏,所以都先放在大队长家。到时候小羊羔放牧回来,直接赶到大队长家院外,挨个排队到大队长家仓房里打针。
大队长喊了几个汉子过来帮他收拾仓房,摆出人可以坐的位置、可以绑住小羊羔的大桌子、能放针管药剂的桌案等等。
接着又把院子清理出来,劈好柴堆好,等到了晚上直接在院子里点个篝火取暖,这样牛羊和人都不会冻着,药剂也不会冻坏。
如此忙忙活活,时间眨眼就过去了。
再看表,已是13点多。
大队长瞧了瞧累傻的阿木古楞和林雪君,这俩孩子,一个13岁一个16,一个是孤儿,一个是孤身从北京跑过来支队的。
到吃饭时间,他俩都没地方去。
蒙古族牧民们都在家里吃砖茶泡饼配所剩不多的奶豆腐一类奶制品,汉族的回家了则有母亲或媳妇做好的酸菜炖粉条一类吃食。
难道让两个孩子去大食堂吗?
放牧的白天,大食堂都不开灶的,只有硬饼子窝窝头卖……
这么一想,两个忙活一上午的孩子越发显得可怜巴巴。
“都来我家吃饭。”大队长大掌一挥,干脆将两个孩子全请进自己屋里了。
林雪君这是第一次看见大队长的蒙古族爱人萨仁,对方早在屋里做好了饭菜摆在灶台上保温,此刻正坐在炕上织毛衣。
瞧见大队长带人进屋,她立即笑着跳下大炕,走过去接大队长脱下来的羊皮帽子。
大队长给萨仁介绍林雪君,之后转头对林雪君道:
“这是我爱人,她不会说话。”
说着,大队长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林雪君惊愕一瞬,忙也转头朝萨仁笑。
萨仁面相很老,看起来比大队长还年长一些,眼尾等处的皱纹看起来很深。但她眼睛很明亮,笑起来的样子明媚亲切,有种从内而外的充满韧劲儿的特殊美感。
她一手拉了林雪君,一手拉了阿木古楞,都带到炕桌边,之后便去端饭菜。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几乎同时又从炕上跳下来,跟在萨仁身后帮忙拿碗拿筷子。
大队长从柜子里拿出今年剩下的最后一小罐杨乃子果酱,放在炕桌上。
杨乃子是一种红色的小果子,又名胡颓子、月枣,做成果酱后酸酸甜甜的,是山里人特别喜欢的吃食。
林雪君小时候,母亲常常在海拉尔市集里买杨乃子鲜果,洗净后拌白糖吃。
果子咬开了爆出酸酸的汁,五官都皱到一起。之后要立即用口水把果子上沾的白糖粒化开,用舌头抿啊抿的,很快酸味和甜味融到一起,五官便舒展了,露出幸福的笑容。
后来她吃到许多诸如火龙果、榴莲等家乡没有的新鲜水果,但这一味童年记忆却好久没再尝过。
从大队长拿出那一小罐果酱起,林雪君就没挪开过视线。
大队长瞧见她那个没出息的馋样,忍不住哈哈笑道:“你在北京肯定没尝过这东西,一会儿让你开开眼,尝一尝咱们北方山里的野果子。”
“我知道杨乃子,又叫胡颓子,果实可入药,可以降血糖血脂、抗炎镇痛,对肺虚咳喘、久泻久利也有奇效……效果可多了,反正根、叶、果子都是中药,各有对症。”林雪君帮忙将筷子摆好,反过来给大队长科普。
“哎呦,这些我倒不知道,我就知道它果子好吃了。”大队长哈哈大笑,将果酱摆在桌上,摸了摸下巴道:
“我们老吃这个的,怪不得身体倍棒呢。”
四个人全盘腿上炕,围炕桌而坐。
四个馒头,6个蒸得软糯的小土豆,一个干菜汤,一盘酸菜炖粉条,一颗醋蒜,一小碟奶豆腐。
这是林雪君到第七大队以来,见过的最丰盛的午餐。
早就听说各家各户自己做饭的,都比在大食堂吃得好,到今天林雪君才知道到底可以好多少。心里愈加暗暗打定主意,明年秋天一定做全大队排行第一的仓鼠,把各种食物都囤得多多的,入冬后每天在家里吃得丰盛又饱足,把自己养得圆圆的。
决不能像今年冬天一样,初来乍到,啥也没有,只能去大食堂满足基本的温饱。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坐在桌边,既馋又拘谨,他们礼貌地坐着等主人家先动筷。
萨仁看着他们的样子忍不住地笑,执筷便给他们各自夹了一块奶豆腐——母羊产冬羔的时候正直深冬,掉膘少草的,奶水不足,牛马骆驼这会儿又都还没产崽,所以现阶段称得上是草原上最缺奶的时节。
这时候还能吃上奶制品是非常难得的,因为珍贵,才专门要在待客的时候拿出来,率先给客人品尝。
林雪君忙道谢,随即在萨仁期待的眼神中,将奶豆腐送入口中。
羊奶熬过奶皮、滤去酥油后剩下的奶渣,经过发酵、过滤、熬煮、压制、定型才做成的奶豆腐,可以在冬天存放很久。
它做零食也可以,做干粮也行,泡在奶茶里吃同样是美味。
林雪君小时候就很喜欢它酸酸甜甜香香的味道,每次连吃一碟又一碟,正餐都省了,吃得精神奕奕,总要上蹿下跳地把家里折腾得乌烟瘴气才知道累。
她还记得自己六七岁的时候,有一次揣了一兜奶豆腐去流浪,玩累了钻到牧人晾晒的草垛里睡着,直睡到天黑透了才从暖烘烘的草垛子里钻出来。
当天家里人还以为她去河里玩被冲走了呢,为了找她,几乎惊动附近所有牧民。
妈妈看到她满身草屑,一边嚼奶豆腐一边溜达回家,气得捞起她就是一顿打,把她屁股打肿了才罢休。
从那之后,妈妈总是把家里的牛肉干、奶豆腐等零食全放在她拿不到的地方,这样她就算出去野,只要肚子饿了总会知道回家……
萨仁阿妈做的奶豆腐跟妈妈做的,味道上似乎有些不一样。但同样的酸香美味,林雪君口含着它,等它慢慢化开,伴着这味道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少时岁月。
之后咬一大口馒头,再咽一大口粥,慢慢消化掉奶豆腐的味道后,才接过大队长递过来的羊乃子果酱,用小刀把馒头切成片,刀尖挖些掺杂果粒的果酱,均匀涂抹在馒头上。
窗外天阴沉沉的,风将山坡上的雪吹到驻地上,卷起一场小雪纷纷扬扬。
熟悉的酸甜味果酱浓郁的味道散开,林雪君双肘支在桌面上,屁股底下是又厚又软的炕褥,上午劳作时被风吹透的棉裤早已被火炕烘得暖融融,冰屁股也热乎了。
大队长对林雪君这个新客人讲起自己和爱人的故事,在北方草原边呆久了的人,喝着粥都能喝出一种微醺般的开朗气质:
“……刚认识的时候,是会讲话的。
“……隔了几年再见到,就不会讲了。
“……发烧,那时候哪有药啊,活着都艰难。
“我也挺知足的,还能见到,就比见不到强。”
萨仁阿妈不会讲话,但当大队长讲话时,她总是笑眯眯地听着,好像他说的所有内容都很吸引人一样。
她这表情总是促使大队长越说越多,逐渐像个演说家。
林雪君捧着馒头就着粥,听着大队长和萨仁的故事,不知不觉间杨乃子果酱就见了底儿。
等大队长发现果酱被吃光时,已经来不及。
他捏起玻璃罐子,透着窗外并不明亮的光,看一眼见底的罐子,又转头看向嘴角还粘着紫红色果酱的林雪君,做出可惜地模样,边拍桌边道:
“才干了半天工作,就骗走我半瓶果酱。”
林雪君不好意思地搓着耳根,脸上发烫,只得对萨仁和大队长傻笑:
“那……那我多干点活……”
“哈哈哈,可得多干点!多救些牲畜,让今年产的新生儿们全活下来吧。”大队长笑容渐收,讲到这里时几乎透了几丝沧桑。
每年牲畜们产仔,是最开心的丰收季节,但也是让牧民们心疼的季节。
各方面因素影响,能活下来的新生儿总是有限的。
这片草场很好,它能把牛羊都养得肥肥壮壮的,可他们这群牧民却不够好,没办法让牛羊免受寒冷、病痛的折磨。
大自然太强大也太不可测了,渺小的人类总是在品尝无奈。
“我会努力的。”林雪君点点头。
萨仁便笑着伸手摸林雪君的头。
饭后,四个人一起整理饭桌刷碗,收拾妥当后,林雪君被萨仁拉到炕上,以手指丈量起她肩宽、腰围还有臂长。
量好后,萨仁将这些尺寸记录在本子上。
阿木古楞歪坐在炕沿处,一边帮萨仁缠毛线,一边道:“萨仁阿妈要帮你织毛衣了。”
他又扯开自己的羊皮大德勒,露出内里的土黄色毛衣,“这就是萨仁阿妈给我织的,羊绒线的,很暖和。”
萨仁笑着点头,又将阿木古楞拉到身前,双手拍拍他肩膀,歪着脑袋左左右右地打量他。随即扯开他的大德勒,发现他的毛衣果然已经小了,袖子甚至缩短到了小臂中央。
十几岁的男孩子,涨势很快。
萨仁于是又用她温暖有力的大手帮阿木古楞做丈量,小少年炸开手臂,被阿妈安排着原地转圈圈。
林雪君看到他虽然手黑黑的,藏在袖子里的手臂却特别白。
草原上的蒙族人皮肤底色其实比汉人更白,是泛着些粉色的白。经过草原的洗礼,才逐年越来越黑。
如果他们注重防晒,就会成为草原上的美丽民族,而不止是悍勇民族。
大队长为炉灶填好柴,走到萨仁身边,看了看爱人在本子上做的记录,念叨:“阿木古楞虽然比林同志矮,肩膀倒是跟林同志一样宽了。再长几年,一定是非常威武高壮的小伙子。”
阿木古楞被夸赞,一边重新穿好羊皮大德勒,一边红了脸。
他低着头,安静地坐回炕沿,捡起乱七八糟的毛线,继续帮萨仁阿妈缠线团。
林雪君靠着炕桌,一边学着阿木古楞的样子整理毛线,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大队长聊转场路上如何照顾动物的事项。
房间内只有他们和缓的絮语声,窗外的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夕阳稍有露头,将远处的屋舍照成浅黄色。
林雪君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梦里好像又回到了那个被妈妈揍屁股的下午,她钻到草堆里睡觉,肚子里的奶豆腐不断释放能量,让她睡得又香又沉。
这一觉,她一直睡到自然醒。
卷着被子翻个身,她捋开滚得乱糟糟的长发,趴在被窝里,她迷迷糊糊看到阿木古楞正坐在灶边咔嚓咔嚓将细长的干豆角丝剪成一截一截的。
转头,便瞧见自己正依靠着的萨仁阿妈。对方朝她笑笑,手里的织针不停,小指灵巧地拨弄几下毛线,它们就被编织成了平整的一片。
林雪君撑臂坐起身,懵懵懂懂地哼哼两声,好半晌才意识到,窗外那绚烂的色彩是晚霞。
霍地仰头去看大队长家的钟表,16点23……
怎么一闭眼一睁眼,就又到吃晚饭的时间了?
说好了吃掉大队长家最后的果酱要好好努力干活呢,结果就一睡一下午?!
……
像是为了答谢大队长家两顿饭一顿饱觉的招待般,入夜畜群们回巢时,林雪君给羊羔们打疫苗格外地卖力。
一针一个准,各个羊羔都被扎得嗷嗷叫。
大队长家院子里的篝火烧得轰轰响,火舌翻卷着舔向天空,黑沉沉的夜都被照亮了。
林雪君在卫生员王英的帮助下,依次给牧民们送过来的15日以上龄羊羔接种疫苗,打好针的羊羔会由阿木古楞和另一位年轻女社员做好接种标记,送出院子。
大队长一边维持秩序,一边不断地向牧民们强调:
“千万做好接种和未接种羊羔的区分,如果重复接种会有生命危险。”
“接种疫苗的羊羔,一定要做好跟进观察,如果3日内有不良反应,一定带到林雪君同志面前做进一步检查。”
“小羊羔送进来接种疫苗前,一定要确定羊羔没有什么特殊状况。如果有拉稀、精神不振等异常反应的,就先不要接种疫苗,留下来给林同志做过检查再做下一步定夺。”
院子里人来人往、羊来羊往,人声和咩咩声不断,但因为白天时对于哪里排队、哪里打针、哪里分棚等流程安排得很详尽了,所以整片区域虽乱却秩序井然。
大队长站在院子门口,维持一会儿秩序,抽一口烟,时不时还捏起腰间挂着的铝壶喝一口掺了几滴酒的温水。
他脸始终红彤彤的,却不纯然因为那几滴聊胜于无的酒液,更是因为此刻这热热闹闹的场面。
1月到3月出生的冬羔,大多数都已经满了15日,可要等到兽医依次接种结束,来到第七大队给羊羔打疫苗,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羊快疫等疫病都是来得很快,几乎出现症状四个小时就能要羊命的可怕传染病。这么多新生的羔子在棚圈里,有一只得了病,大半羊羔都得完。
这种病菌广泛的活跃在大自然,天冷等状况都可能造成疫病的爆发,谁也不知道这种事会不会突然发生,什么时候会发生。
一天不打疫苗,牧民们心里就始终是悬着的。
他们不敢为冬羔降生而庆祝,只怕高兴得太早,万一真有疫-情来,所有喜悦都会变成创痛,翻倍折磨你的精神。
他们只能一边做好棚圈的消毒和卫生,努力让羊羔吃饱、不冻着,并日日期盼今年场部的兽医能尽快来第七大队。
如今带着自己分到的冬羔来打针,许多牧民甚至产生不真实的恍惚感。
往年都要等到羊羔长到一两个月才打得上针,常常是到了春牧场,等许久才能盼到兽医坐着驴车带着装备来给羊扎针。
那时候经过艰难的转场迁徙,往往已有许多冬羔熬不住长途跋涉、寒冷、劳累,甚至雪崩,死在了路上。
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解-放-后有羊放、有兽医给打疫苗,已比过去好很多很多了。
这些以前过得太苦,容易知足的草原人,怎么也没想到,竟能在转场前打上疫苗、做好防护保障……
几位昨天还在纠结新来的知青林雪君行不行的户主,如今站在大队长家门口,排队等自家负责的羊羔打针,终于产生了‘第七大队有兽医卫生员了’的真实感。
现如今,他们心底那点担忧和怀疑,几乎完全消失了。
这个16岁小姑娘的能耐完全超出她的年纪,她会给羊羔打疫苗!
瞧那一针一针,打得多稳多准啊。
那些给针头消毒、吸药液、找肌肉位置、扎针、推液、按揉羊羔被扎位置等动作,多么潇洒流畅。
简直比说书人故事里那些使剑的女侠还帅气呢。
“怎么样?做得还不错吧?”大队长抽着旱烟,转头向一位户主挑了挑眉。
“是,有兽医卫生员和没有就是不一样,就跟有妈没妈不一样似的。”户主砸吧着嘴,望着篝火后给羊打针后直起身猛锤腰的林雪君同志,啧啧点头。
“那不废话嘛。”大队长哈一声,脸上露出得意神色。
“嘿嘿。”
“真像样。”其他户主也凑过来不住口地表扬。
“是首都派来的,我们牧民的保护者啊。”
“这些打好疫苗的羊啊,都不怕得传染病了。”
“我今天晚上睡觉都能睡得更安稳了,哈哈。”
“可不咋的!”
“是,安心,真好。”
大队长听着户主们的讨论,笑容始终挂在脸上,一整晚都未褪去过。
如果说林雪君是打针打得手腕疼腰疼,那大队长王小磊就是笑得脸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