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侯 作品
51.护犊子
草原上的马增膘不易,每天半夜起来顶着寒风喂野草都是最苦的活,一旦快跑起来, 马出一层汗, 就是掉一层膘,之前半个多月的夜草都白喂了。
草原人心疼马, 不舍得让马出汗,林雪君爱惜苏木,非是超级急事, 也不想耗掉苏木身上这一层自己一颗颗糖、一把把野草好不容易给养起来的油膘。
“塔米尔, 你别急。”林雪君骑着苏木凑到塔米尔身边,拉着他手臂喊他慢下来, “我问你,母牛垂坠在屁股后面的东西是不是全红的,看起来像血淋淋的内脏一样?”
“可——”塔米尔才想告诉林雪君不急不行, 忽听到林雪君的描述,回想了下,便应道:“是的。”
“上面是不是一个又一个血色的凸起,看起来像瘤子一样?而且这些血瘤子大小不一,遍布在脱坠下来的‘血布袋’各个地方?”林雪君又问。
“……是的,是这样的。”塔米尔眼睛睁大,终于随着林雪君的速度慢下来,注意力全集中在了林雪君的话上。
“母牛是不是卧倒的时候,那‘血袋子’会全掉出来, 当母牛站起来的时候,那‘血袋子’又会缩回去一些?”林雪君收回拉着塔米尔手臂的手,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淡定从容, 以此安抚塔米尔的心。
“你怎么知道?”塔米尔不可思议地惊呼,怎么林雪君描述的仿佛她亲眼看到了一样?
“这头母牛是生第三四胎了吧?或者更多胎?是不是这样?”林雪君又问。
“是第三胎了!”塔米尔砸吧了下嘴,“你早知道它要生这病?你是不是知道是哪头牛?”
林雪君莞尔,“我又不是算命的,哪知道母牛早就要得这病呢。转场那么多母牛,我也不能完全分清谁是谁。我是根据你说的信息,猜测出母牛得啥病了而已。”
“是吗?你还没看到,就知道得啥病了。”塔米尔啧一生,“那能治吗?严重不严重?是怎么回事啊?”
“具体的还是等我看到牛再说吧,总之你别急。”
经林雪君这么一通安抚,塔米尔额头上的汗总算消了,人也平静许多。
大队长追上来后,一行四人很快便看得到胡其图家的毡包和畜群。
……
病牛身边空地被清理干净,其他牛只得在远处探头探脑看热闹。
林雪君和大队长几人赶过来时,胡其图正蹲在母牛身边,跟第八大队副队长嘎老三说话。
“这种病我见过,这个血袋子不是畸形胎,是母牛的子宫,孕育小牛犊子的东西。这些瘤子都是营养。”嘎老三指着母牛体外的血袋子,五官都皱到一起,血淋淋地,真不忍看。
他唉声叹气摇头道:
“母牛不得嘎嘎难受啊。
“当时场部的兽医遇到这病,是拿酒瓶子将子宫怼回去的,还把酒瓶子也塞进去了。当时倒是不往外掉了,结果过几天母牛不吃不喝还拉稀,发烧发得站那儿都打晃。兽医给打了两天针,没治好,牛烧死过去了。
“后来那兽医来我们大队给马看病,招待吃饭的时候提起这事儿,兽医当时脸拉这么老长,人都颓了,好半天说不出话。
“咋回事?后悔呗,那母牛死后好几天,他都睡不着觉。
“要是当时就动手术把子-宫切除就好了,虽然母牛以后不能产犊,但喂肥了还能当肉牛。
“他当时就是决策错误,贪心了,想既把母牛治好,也把牛子宫保住,当季把小牛奶肥了,以后也还能继续生犊子。结果母牛死了,小牛犊没奶喝也死了,当时母牛治病的过程中疯狂掉膘,死了想当肉牛卖都卖不掉,损失大了。
“听我的,骑马去场部把兽医找来,一刀两断,切了干净——”
嘎老三正说着,胡其图忽然瞧见林雪君,当即撑膝起身,蹬蹬蹬迎了过去。
话还没讲完的嘎老三仰起脑袋张望,瞧见过来四个人,除了大队长外,还有去找人的塔米尔。剩下俩,一个是半大的女娃娃,另一个是更小的男娃娃。
再探头往后看,也没别人了啊。
哪个是第七大队的兽医卫生员呀?他听着胡其图夸了半天了,咋没瞅出来谁是兽医呢——咦?
忽瞧见胡其图拉住了为首那个裹着厚袄子,像小胖球似的黄毛丫头。
他们说的兽医卫生员不会是这孩子吧?
下一刻,胡其图殷切地连喊两声‘林同志’,接着那小姑娘就蹲到了卧地的母牛屁股后边。
还真是?!
嘎老三打量蹲在自己边上的林雪君,开口问:“林雪君同志?”
林雪君转头对上嘎老三,点头道:“您好,您是第八大队的副队长吧?”
“啊,是,是我。”嘎老三被林雪君格外严肃认真的表情和不卑不亢的态度镇了下,不自觉收起了将她当成孩子的态度。
林雪君笑着点头,客气过了便起身朝毡包里走出来的乐玛阿妈喊道:
“阿妈,多烧点热水,找块破布,可能要烧一下牛屁股。”
说罢,她转头对塔米尔道:“需要很多温水,你去弄点干净雪或者冰,一会儿跟开水兑一下。还要干草……”
塔米尔穿出畜群后,林雪君又低头在阿木古楞背过来的草药中找出白术、党参、黄芪等提前准备好的对症草药,取适量后捧给阿木古楞:“你去煎药。”
阿木古楞捧着药跑去毡包,林雪君掏出胶皮手套戴上,转头对围在边上的胡其图阿爸家8岁小儿子纳森道:“去把阿妈那个宝贝似的暖水袋拿过来。”
嘎老三双手不自觉掐上腰,看着这位林同志左右一点就把人都派出去了,他惊异地上下直打量:这小小年纪,指点江山的样子比他们大队长还唬人。
横跨一步,他凑到大队长王小磊身边,想低声八卦两句,嘴刚张开,斜前方的林雪君就忽然转头,把两道冷肃的目光朝这边射来。
嘎老三张开的嘴又闭上了。
“大队长,帮我抓住牛尾巴。”林雪君拍了拍母牛屁股。
大队长忙上前接过林雪君递来的牛尾巴,不让它乱甩。这个他懂的,她可能又要插牛屁股了,得避免母牛拿尾巴抽她。
“这位副队长,你帮我拽一下这个绳,一会儿牛站起来的时候,你只要拽紧了,母牛就踢不到我。”林雪君用一根绳绑住母牛右后腿。又绕绳缠过母牛左后腿,递向嘎老三。
嘎老三兴致勃勃地看着大队长王小磊被个小姑娘使唤,刚想开口贱兮兮地逗一下王小磊,忽被点名,贼笑瞬间被撤回。他“哎哎”应声,忙上前接住了麻绳。
等林雪君又蹲回牛屁股后面伸手去检查母牛脱出的子宫,嘎老三才反应过来自己也被使唤上了。
他将手里的麻绳在指头上绕了绕,才清了清嗓子,开口道:“那个,那个林同志啊——”
林雪君正皱着眉头查看子宫上是否有伤口,听到嘎老三喊,转头瞪过去,脸上严肃的表情未来得及回收。
嘎老三张着嘴顿了下,干咽一口,声音瞬间低了两度:“那个,我姓刘啊,姓刘。”
“哦,刘副队长。”林雪君疑惑地应一声,又把脑袋转了回去。
嘎老三尴尬地摸摸鼻子,抬眼正对上大队长王小磊似笑非笑的表情。
这……这事儿闹的,本来想嘲笑下王小磊四十来岁的人,被个十几岁的小丫头使唤,可真有意思……哪想自己也被使唤得没半点反抗力呢。
这丫头片子干起工作来,气势还挺厉害的。
接下来半个多小时,林雪君一通流畅操作,给嘎老三狠狠开了眼界——
举着盆反复冲洗母牛脱出的子宫,看见血不害怕也不大惊小怪,稳如泰山;
抹了药粉仔仔细细涂抹脱出的子宫,活干得细致又认真;
招呼大家协力将母牛拽得站起来。母牛勉强起身后左突右冲地挣扎,她稳稳托住母牛子宫,一点没乱,也没让母牛受到二次伤害;
母牛才抬起后腿要踢人,她立即大喊‘刘副队长’。嘎老三用力一拽绳,把母牛腿绑拽住,预敌于前,避免了一起母牛踢人事件……
嘎老三家儿子15岁,就比林同志小1岁,也就强在不尿炕了,让那孩子像这样掌控局面,如此胸有成竹地干活,是绝对不可能的。
他心里的滋味可就复杂了,瞧瞧人家姓林的这闺女生得,多能干。
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大家终于稳住母牛后,林雪君又喊乐玛阿妈给母牛喂放了糖和盐的温水。
“把那几块木板子拿过来!”林雪君招手喊来塔米尔,自己让开些位置后,让塔米尔将板子放在母牛身后,大家又拽着母牛往后倒,直到两条后腿踩上木板。
母牛后体被垫高,腹腔内肠胃的压迫力向前方,脱出的子宫果然又往回缩了一点。
接着,林雪君交代嘎老三等人控制好母牛,右手握成拳,小心翼翼地在不伤害母牛子宫的情况下,一点点将子宫顶回腹腔。
“哎?拿拳头顶回去?不用酒瓶子吗?”嘎老三疑惑。
“没有酒瓶子。”林雪君眼神都没转一下,仍盯着母牛,手上动作缓而稳。
“不对啊,咱们不切除子宫吗?之前有这样的牛,子宫塞回去,也还是死了。那兽医老后悔了,反反复复说应该切除子宫的。这样搞,母牛活不成啊。”嘎老三说着不由自主要往前凑。
他手上的绳子稍微松了点,母牛后腿便挪动了下。
“拽紧!”林雪君正处于需要专注力,不敢分神的状况下,嘎老三不断打扰医生,还要松懈对母牛的保定工作。心里一急便疏忽了情绪控制,转头喝令时表情也凶,语气也凶。
嘎老三乍然被凶,也有了点火气,手上虽拽紧了绳子,嘴上却还想讨句说法。
他才要开口,站在边上给牛喂温水的乐玛阿妈就受不了了。她放下水盆,抬手便捂住了嘎老三的嘴。
嘎老三挑眉回头,对上乐玛阿妈气吼吼的眼睛。
余光一扫,发现塔米尔几人看过来的目光也都不怎么和善,仿佛只要他再敢质疑一句林同志、打扰一下林同志,他们就要动手揍他了一般。
嘎老三眨巴眨巴眼睛,终于无奈地抬了抬左手,摆出‘好了好了我闭嘴’的姿态。
乐玛阿妈这才松手,但她即便退回去,眼睛也还戒备地盯着他。
这帮人……还挺护犊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