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君跑出马棚后先拐向马棚边放着的几个鸡笼,其中架在最底下的鸡笼门开着,几只老母鸡正围在鸡笼附近寻找收割后的泥土中的虫卵、秋后还没冻死的虫子或植物种子。
蹲身仔细观察过几只母鸡和鸡笼里的大鸡小鸡,各个吃得欢、拉得畅,鸡笼里没有拉血的痕迹,连羽毛还没长齐的小鸡都状态良好。
站起身,她回转头看向马棚内,只见老张和其他兽医等人都驻足挑头朝自己张望,便高声喊道:
“这些鸡都没有感染疾病。”
“什么意思?”吴大鹏撑在马棚栅栏前,高声追问。
“不是魏氏梭菌病,如果是的话,这些鸡也有感染的。但它们都很好。”林雪君撸了一把刘海,大喊罢长舒一口气。
吴大鹏听了只觉脑袋里嗡一下,转头看向还懵着的苏赫老兽医和饲养员们,他急不可耐地如林雪君一般翻过围栏,朝她奔去。
走到她身边,撑膝弯腰打量过鸡笼里的大鸡小鸡公鸡母鸡,他挑头问:“你说的那个梭菌,连鸡也感染?”
林雪君点点头,“鸡,兔子,牛羊,都感染的,症状都会有便血这一类。你看。”
说着,她指了指鸡笼下方隔垫上的鸡粪便,全都是健康的。
“太好了——”吴大鹏心情大落大起,抹一把脸,带着几分希冀望向林雪君:“可是,我们还是不知道是什么病啊。”
“你现在信我了?”林雪君做出上下打量吴大鹏的样子,似笑非笑地问。
“……”吴大鹏怔了下,随即尴尬地撇开视线,缓了几秒才有些羞恼地道:“你这孩子——”
“大家都是同志。”林雪君打断他,见其他人也纷纷翻栏聚过来,打住了话头,转而道:“对于马群到底生的什么病,我还有一些头绪,不过需要验证。有一种病跟魏氏梭菌症很像,都会突然气喘,呼吸困难,头颈伸直,心跳快而弱,包括便血干结、胀气等症状也几乎一样。尸检都会出现肺气肿等——”
“什么病?”吴大鹏在其他兽病方面也能说得头头是道,可对于林雪君说的魏氏梭菌病却毫无头绪,更不知道还有什么病跟这种没学过遇过的病类似了。
“一种食物中毒引发的肝脏和肺脏等器官损伤的疾病。”
说罢,林雪君又转向边上的田垄,顺着一些马蹄印寻找起来。
吴大鹏望着林雪君的背影,心里又急又懊恼,急于想知道这些他不知道的知识,懊恼于自己竟从未学习过这种知识。
他们这些兽医前辈毫无头绪的病,外来的年轻兽医居然有头绪——这种他害怕被比下去的情况到底还是发生了。
偏偏,他心里居然还充满了期望。
希望林雪君是真的能将他们都比下去,希望她真能救一救哪些病马……
在一片红薯地里,林雪君看到了最多的、徘徊停留的马蹄坑印子。蹲身捡起一个被啃的只剩一小块的红薯,她用拇指搓抠去泥土。
观察过后,她转手将这块红薯塞进跟在她身后的吴大鹏手里,低声道:“吴同志,帮拿一下。”
说罢又捡起一块,照旧塞进吴大鹏手里。
“……”吴大鹏接了几块便攥不住,只得兜起衣摆装这些林雪君捡起来的干巴红薯叶和红薯块。
所有跟着林雪君一起给动物治病的人,最终都会乖乖听使唤。这时候吴大鹏只懵懵懂懂兜着一堆干叶子碎地瓜,还未明白这宿命。
“怎么回事?”苏赫老兽医走到林雪君身
边,蹲下来看着林雪君用石头块刨地瓜,有些不明白。
“老兽医,您看这些地瓜,硬硬的,这里面的这些黑斑。”林雪君将新刨出的地瓜抠掉土展示给老兽医看。
老张、刘铭和吴大鹏也弯腰凑头过来望。
“是吃坏肚子了?”苏赫问。
“那怎么能这么严重呢?跟别的吃坏肚子的反应也不一样啊。”吴大鹏皱起眉,他可从来没遇到过吃到不好的植物后会病得这么可怕的案例。
“啊,我好像看到过关于吃坏地瓜生病的病厉,好像五几年的时候,中原地区几十头牛都得病了,好像……好像是死了好多头的。”刘铭忽然叫一声,转身便跑,“我去给我的兽医站打个电话,看看还能不能找到那份报纸。”
“一般咱们草原上遇不到这样的病,都是大型的种植区才常见。”林雪君站起身,基本上可以确定是这个病,不需要再找了。
她在地里挖到的大多数红薯都有黑斑病,这东西谁生吃都的出事儿。
人类把它煮熟了也会中毒,16%的死亡率已经很可怕了。就算把黑斑挖掉吃好的地方没事,但也怕挖不干净。
于是转头对老张道:“张大叔,提醒一下收割这片地瓜的人吧,这个红薯最好不要给人吃了。就算要吃,也一定要把黑斑彻底挖掉才行。”
“行,我这就安排人去办。”老张点点头,转身便要走。
“这边地里的病薯和叶子也都清理了吧,避免再有动物误食。万一有人不知道这些地瓜有问题,来捡挖没收割干净的,也会出事的。”林雪君又盯住道。
很多红薯只有皮上有黑斑,内里没有黑斑,这种可能不是黑斑病,只是一般的黑痣病,这个没事。就怕有人无法区分这两种薯病,误食中毒就糟糕了。
老张赶回马棚去安排人办事,林雪君也带着苏赫等人折返马棚。
“吃黑斑红薯中毒虽然能治,但也是很严重的病,很多病畜愈后效果都不好。这匹马病得久了,也很麻烦。”林雪君一边走,一边跟两位兽医介绍这种草原上比较罕见的食物中毒病症。
刚经历了绝望的兽医和饲养员们,忽然听到林雪君说能治,巨大的情绪波动和强烈的渴求,令他们完全忘记了她只是个外来的小姑娘,只想死死抓住这份希望。大家随行在她左右,几乎对她言听计从。
“先给经受得起的病马洗胃,清除掉腹内残存的含毒素食物和积食,彻底解决胀气和病因。”林雪君转头对吴大鹏道:
“多找一些青壮,需要多根胶皮管。
“接着还要内服0.1%的高锰酸钾溶液,多准备。”
“我去安排。”吴大鹏点点头,兜着一堆黑斑红薯,带着自己的卫生员跑去准备洗胃的一应工具和人手。
“还要注射葡萄糖,咱们有庆大霉素能用吗?”林雪君转头问苏赫老兽医。
苏赫摇了摇头。
“那就洗胃后先准备硫酸镁、硫酸钠和葡萄糖。”林雪君摆着手指头,在苏赫记好需求的量后,继续道:“中药配置需要白矾,这个对黑斑病中毒疗效显著,配剂还有黄莲、黄芩、大黄、干草……”
待苏赫将药方和配比记录好后,便也大踏步转去准备两种中西药。
满达日娃和卢大春端着水过来给她喝,疑惑地问:
“怎么所有人都走了?”
“各司其职,都去准备救治所需的东西了。”林雪君咕咚咕咚喝掉杯里所有水后,随便找了个位置便一屁股坐了下
去。
虽然之前坐火车坐得屁股麻, 但诊治着站了几个小时,也就累得又只想坐着了。
“哎呦,全被你安排出去了。”满达日娃掐腰看着只剩两个饲养员的马棚,忽然反应过来,“你是说这些马能治了?”
“或许能救回来一半吧。”林雪君靠着一堆干草,恨不得躺下去,“它们是吃到有毒的红薯才生病,总有吃得少的之类是有希望的。”
“唉,一半也不错了。”满达日娃看着马棚里的病马群,心里一阵阵地心疼,但想到能救回来一半,又觉得挺好了。
…
最先赶回来的是刘铭,他已经打过了电话,兽医站里的接线员也找到了之前刊载过这病的报纸。
53年开封兽医站发现40头病牛,最后诊断确定感染的就是牛甘薯黑斑病中毒。
“当时河南还开了‘牛喘病’座谈会,后来把病理组织材料送回首都,到54年才有了关于这病比较详细的调查研究总结报告。”刘铭转过头望向林雪君,眼神里充满了不敢置信的审视和赞叹——这个年轻小同志真的很厉害,读过的书多,还都记住了,这么偏门的病症她居然也能想到。要知道这可不是草原常见病,即便是在中原,关于它的研究也是有限的。
一个要省内开座谈会讨论的疾病,她居然能识破,还知道怎么治,真是……怪不得她当模范来呼市受表彰呢。
“林同志,你好,我叫刘铭,呼市回-民区兽医站的兽医。”走回马棚后,刘铭转头看了一眼林雪君,忽然在裤缝处擦了擦掌心,向她伸出右手,重新做了下自我介绍。
“你好,刘同志。”林雪君忙拽下胶皮手套,在裤子上擦去掌心的汗,回握住他。
满达日娃和卢大春扫过刘铭兽医郑重的表情,再看林雪君时,哪怕对方笑得很温和,也很难再觉得她是个好脾气的年轻姑娘而已了。
一个特别厉害的人未必是高傲的,但一定是受人尊敬的。
林同志可真棒啊。
一走进马棚就只专注于看马、做事,没跟任何人介绍过自己做过哪些很厉害的事、读过哪些很厉害的书,没跟陌生的兽医前辈们强调过自己的能力,最终也得到了认可和敬重。
行走世间,不依仗任何外界的或身份或人脉,她唯一的武器,就是自己的能力。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