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一点也不懂人类的焦虑,它们只管狂欢蹦迪,才不管裹在风卷里的到底是阳光雨露,还是风沙蝗虫。
呼伦贝尔的风也很大,却不是拍脸如刀子刮般的夹沙风。幸亏出发前听了孙主任的建议裹了布巾围头遮面,只可惜没把墨镜戴来,但一想到这砂石风会把墨镜刮花弄坏,又觉得没戴就没戴吧,算它逃过一劫。
出呼和浩特行上七八个小时,天色忽然就变了。
前方天地全消失不见,灰蒙蒙的世界被土黄色晕染得一塌糊涂,仿佛正有个孩子在天上胡乱挥洒毛笔,不顾画纸上生灵的死活。
几辆马车卷进浓黄之中,被风沙吹得摇摇欲坠。前后紧邻着的两辆马车,除非紧靠着,不然便看不清彼此。
林雪君一车上的人都将衣领拉起来,把头完全缩进衣服里,临时成了个藏头露尾的乌龟,还鲜活着呢,就已经被黄沙掩埋。
天地间广阔的黄沙便是大墓,不用挖坑不用焚烧装罐,随处那么一躺,闭上眼睛就是安葬了。
林雪君束紧了领口,把头脸藏在衣服里,仍觉得满嘴满眼的沙子,嘴巴稍微动一下,都牙碜。
衣服等所有布料都被风吹得咧咧作响,身体被推得好像下一秒就要从马车上滚下去,她不得不伸手扒住了车板,又担心连车板一起被掀翻。
沙尘暴名不虚传。
马车寸步难行,不得不在一个凹坑里暂停。车把式被风吹得几乎没了人形,仍死死拽着马缰,抱着马脖子不停安抚,生怕马受惊跑走。
林雪君等人蜷着身体并肩坐在马车下,用马车板挡一挡风。
不一会儿工夫大家的鞋子屁股就都被沙子埋了,细沙无孔不入,挡也挡不住。
感觉肺都被沙子填满时,风暴终于渐渐小了。
在风中坐了一个多小时,可见度恢复到可以行进的程度,大家忙开始赶路,生怕晚上不赶到后套公社的话,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野外过夜、随时与迷路的野狼野骆驼偶遇。
“这样的环境下,蝗虫这些害虫是怎么活下来的?”林雪君抹一把嘴上的沙子,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也不是天天刮沙尘暴。”陪同林雪君工作的招待员小周呸呸两声吐掉嘴里的沙子,一边咳嗽一边答。
绕过一片戈壁时,马车队伍偶遇了一只骆驼尸体。
骆驼一生几乎不生病,能在非常恶劣的环境里欢度一生,却也有例外。
林雪君放眼渐渐清晰的大平原,又远远看到人类的聚落。那些烟囱在糟糕的天气中仍汩汩喷吐炊烟,模糊如噩梦般的画面里,隐约能看到人类挥舞锄头或扛着扁担的身影。
令人钦佩的人类,能在最残酷的大自然中开辟出生存空间的人类。
后套公社场部距离平原草场有些距离,是以林雪君带队直接到了后套公社第一生产队,这边比邻一片草原,蝗虫向南向东迁飞,都必然经过这里。
后套公社社长接到配合治蝗工作组的任务后,便带着6位干事提前赶到第一生产队,提前动员生产队社员,准备进行接待和配合工作。
林雪君一行车队抵达的时候,张社长立即带着第一生产队的秦大队长和几位生产队大员踩着沙土地出迎。
林雪君忙跳下车板,作为下派负责这一片区域的治蝗小组组长与张社长握手。
责任和劳动有时不仅会赋予你金钱等回馈,还能赋予你权利和一些高于个体的礼遇。
林雪君一路观察和记录了地形及环境
状况,走进生产队时,眼睛也在观望四野,一边想着挖渠小队从哪里开挖,一边思考着喷洒绿僵菌溶剂的阵线从哪里开始拉。
“辛苦了,现在整个后套平原都要开始垦耕种地,我们也有开荒耕种的任务。养殖工作压力也不小,结果这两年总是遇到旱灾雪灾等等灾情,社员们的日子实在不好过。(<a href=".co)(com)” </p>
张社长一边讲话,一边不停打量不怎么讲话,只认真倾听的林雪君。
思考着她是在脑内分析他的信息、规划工作,还是因为年轻没有过这类工作经验,不敢贸然开口,害怕露怯。
“人家都说农药伤土地,我们这苗才要开始往地里种,就要喷大量农药杀虫……本来地就荒,要种两年高粱拔碱,再用农药泡了地,真怕土地受不住。”大队长走在林雪君另一边,也开口说着他们的难处。
“关键是我们还养着牛羊牲口,各个生产队都还背着养鸡养鸭养猪的任务,农药少喷点还好,要是大量喷洒管控住害虫数量,猪啊牛啊啥的不都得毒着?”张社长有些挠头。
整个内蒙这一片,处在首府呼和浩特西北边,呼和浩特又是首都西北边。
如果他们这边虫灾控制不住,西北风一吹,迁飞的害虫和黄沙都得往东南边走,呼和浩特乃至首都都可能遭殃。
现在整片敕勒川草原和后套平原区域的治蝗压力都很大,‘必须拉出防线,把灾害拦在首府、首都之外’是上面下达的死任务。
各个公社都在拉网兜虫、挖坑焚烧,喷烟叶子水、挖井引渠,但收效都不够好,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向上汇报治蝗工作成果时各个区域的领导干事喉咙越来越疼,声音越来越哑。
他们太需要一个‘救世主’了,可是……
张社长看看林雪君,又回头望向跟在她身后的四个干事,以及一队挖渠壮汉。
这是教授和领导都被派去上风口,他们这边只能派位从蒙东呼伦贝尔草原上临时调过来的标兵兽医了啊。
林雪君听着张社长和秦队长一左一右夹击着吐苦水,抹一把脸上被汗困住的沙土,穿过生产队的土路,正望见路边一片绳网和风湿水浸的破木板拉出的鸡棚。
鸡棚外围着几个拄着锄头镐的社员,对着内里指指点点。
林雪君路过也忍不住驻足,探头往里望,只见运动会操场大的区域里,分布着数不胜数的大鸡小鸡公鸡母鸡,它们中极大一部分乍一看便瞧出行动怪异。
不少死鸡堆在鸡棚前,还有一些死鸡倒在鸡棚里尚未来得及清理。
“老太太是个哑巴,小时候好好的,后来生病烧坏了,发不出声音了。”秦大队长站在林雪君身边,也朝鸡棚里望去,表情瞬间变得更凄苦了。
鸡棚里坐着的老太太头发斑白,坐在石墩上无声地哭泣,不时伸手朝天,似乎在向老天爷鸣不平。偶尔垂下双手时又觉苦不堪言,忍不住一直拍打自己的腿,仿佛恨不能拿自己替了那些鸡的命。
老汉坐在她斜后方的木桩子上,垂着头木然地抱着小孙女,风沙好像已经抽干了他身体中的水分,一滴泪也流不出了。
被抱在怀里的小孙女大概只有一两岁,看似天真无知的年纪实则对身边环境和亲人最是敏感。她也许不懂老人们的悲苦,却被他们的情绪感染,代干涸的爷爷泪如雨下,替无声的奶奶放声嚎啕。
这是他们整个生产队的养鸡任务,一下子死了十分之一,病了十分之六七。
秦大队长站在鸡棚边,抹一把脸,有些无颜面
对张社长。
他想上前安慰老头老太两句,但他自己心里也难受得冒苦水,实在是一句好话都说不出来。
这时生产队内屋舍间忽然跑出来一个汉子,手里还拎着一根锯木的拉锯。他身后追着位妇女,一边跑一边喊他停一停。
汉子却头都没回,直梗着脖子嚷嚷:“谁也拦不住我,别说治蝗小组来,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这些话也不是不能讲。”
秦大队长一看来人,当即黑了脸,迎上去就要拦。
张社长尴尬地皱眉,看表情显然也不知道那汉子是怎么回事。
林雪君转过身,见秦队长伸手去捂那汉子的嘴,拉着其他几个男人要将汉子拽走,忙出声制止:
“秦大队长,什么事?”
老秦被林雪君这么一招呼,转头想要随口答一句,捂着汉子的手便在这功夫被扒开。汉子立即仰头怒喊:
“不能用药了,鸡都给毒死了!就为了不让蝗虫飞到呼和浩特,飞到首都,就不管我们这些上风口人民的死活了?不能用药了,你们治蝗,是拿我们的血肉治——唔——”
汉子被按着往生产队里面带,林雪君望着一群人的背影,被闹剧扬起的沙尘呛得咳嗽几声,大脑飞速运转间,隐约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鸡死的死病的病,生产队的社员们有人认为是喷洒杀虫的药剂造成的,是以并不欢迎治蝗小组的到来,甚至还想阻止治蝗小组。
秦大队长为了完成上面下达的工作,用某些办法暂时压下了这部分社员的怒气。但显然有一个反骨仔叛逆得超出秦大队长想象,专门在公社社长和治蝗小组面前闹事、给秦大队长上眼药呢。
“秦大队长,找人给鸡看过没有?”林雪君见张社长也迈步向前,自己也小跑追过去,一边跑一边提问,并大声喊道:
“算了,别拦了,我们都知道咋回事了。”
秦大队长气得直叹气,眉心和脸上的皱纹深到可以夹死蝗虫了。
他狠狠剜一眼闹事的汉子,无奈松手,转身朝大步流星追过来的林雪君道:
“公社的兽医过来看过了,大队里的土兽医也瞧过了,今年年初驱虫的汤药也正常喂的,往年都没这样,就今年,眼看着全鸡圈的鸡都要遭殃。”
“怎么不把病鸡隔离起来呢?”林雪君皱眉。
“公社里的兽医说不是疫病,但也不知道是咋整的。”秦大队长一手掐腰,一手捏着一阵一阵疼的脑门,瞧着林雪君和张社长,露出成年人脸上很少见到的无助和祈求之色。
他们今年的养鸡任务不仅完不成了,眼看着还要死个干净……牛羊从冬天到现在就没吃到一口饱饭,都指着春天返青能缓回来呢,结果又闹干旱和虫灾……
一想到这里,秦大队长再也绷不住了,一拍大腿,拧身子蹲在路边,背对着所有人红起眼睛。
闹事的汉子看一眼蹲在边上的大队长,又瞧瞧前方不远处的鸡棚,恼道:“肯定是喷药喷的,往年都没事,怎么就今年一开始治蝗,就出事儿了呢?那什么菌嘛,我们虽然看不见,但肯定被风吹过来了。”
“住嘴吧你。”秦大队长气得仰头叱喝。
“我又没说错。”汉子委屈地嘀咕,撇开头拿眼睛直瞟林雪君一行人。
林雪君对上忽然射过来的无数道视线,拉高面巾悄悄吸一口气,忽地转手朝鸡棚折了回去。
张社长等人不知道她要干什么,互望几眼便也追了过去。
阿木古楞正在鸡棚
里来回穿梭着观察,见林雪君过来,越过行为奇怪的鸡群走到鸡棚口,仰起头对站在土路上的林雪君道:
“有的不能站立,不能走了。
“有的双腿屈着,有的向后仰着坐在地上。
“有的双腿大劈叉,怪模怪样的走路。我还看到一只劈腿走着走着倒下就死了。
“好多羽毛都长得很差,像要秃了似的,脏兮兮的。好多拉稀的。
“还有的腿肿,关节肿。腿粗粗的,动作非常僵硬。
“我问了大爷,大爷说好多母鸡都不怎么下蛋了,新孵出来的小鸡还有缺腿缺翅膀的,像怪物一样,刚出生就丢了。”
林雪君一边认真听阿木古楞的话,一边踏步跳进鸡棚,转头仔细观察距离最近的病鸡。
“林同志干啥呢?”一位跟着过来的治蝗小组干事小声问同伴。
张社长回头答道:“林同志还是兽医,她在给鸡看诊呢。”
“牛羊生病能治,鸡生病也能看?鸡那么小一只,能生啥病啊?不是中毒吗?”闹事的汉子也走到鸡棚门口,每次瞧一眼鸡棚里的状况,他都心里发闷。可视线转开了,看到的也无非是漫天的飞沙走石,四野灰蒙蒙的更让人觉得窒息。
“谁知道。”刚才问问题的干事摇头。
“我身边的人家要是鸡生病不吃食了,直接杀掉炖汤,从来没听说过谁给鸡治病的。”另一位干事搭话。
“是,就是生产队一起养鸡开始才给鸡喂汤药驱虫。鸡就是吃虫子的,咋还会得虫子病呢?”
“呼伦贝尔草原上不养□□?不是整片整片的大草原,连耕地都很少吗?林同志会治鸡吗?”
“不知道,也许会吧。我听说林同志还会种优质牧草,懂写文章,还能给马割开肚子露出肠子动手术呢。”
“……”闹事的汉子听着大家说,很担心林同志忽然说要把所有病鸡都烧了。之前就有人担心是会传染的病,要把鸡都杀了。
这些鸡是生产队里最最珍贵的资产之一,鸡死了还能吃,杀了可以卖肉。要是都说是传染病,要给烧了,就啥都没有了。
他想,要是林同志下命令让烧,他无论如何都要抵抗到底,明明场部来的兽医都说不是传染病了。
人们围在鸡棚门口,渐渐人群越围越多,连生产队里的同志也赶过来看新过来的治蝗小组要干啥。
等到天色越来越暗了,鸡棚里的鸡快看不清楚了,林雪君终于折返向鸡棚门口。
阿木古楞率先跳上土路,转身伸手将她拉上来。
林雪君在人群中才站定了,不等张社长他们发声询问,便在众多疑惑的打量目光中朗声开口:
“挖渠小组就从土路边开始挖吧,明天开干,一直挖向乌加河。具体每一段渠挖多深,挖渠小组的组长来测算,可以吗?”
挖渠小组的青年们听了立即先后应声,带头的大哥举高手臂,答道:“放心吧林同志,这个我们专业。”
“好。”林雪君应声。
张社长和秦大队长都开了口,似要询问什么。
林雪君也朝他们望去,率先道:
“挖渠小组要想把渠挖好大概需要四天左右时间,够治好棚里活下来的病鸡了。”
“……”张社长怔怔望着林雪君,似乎有点没明白她的意思。
秦大队长也张大了嘴巴不知道该应什么,倒是之前闹事的汉子反应最快,嚯一声惊问:
“能治?林同志能治这些鸡?”
“有何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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