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首都,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了,不知这时候的雍和宫有没有金灿灿的银杏树。
邻座的大哥见她大包小包的,将自己一个小小的斜挎包往身上一挎,抬臂就将她的东西都挂在了自己身上。
秋意方至,已经开始有零星的落叶在空中流浪。
出车站的时候,她猜测自己或许能见到爸爸妈妈,还可能见到塔米尔。是以看见塔米尔时并不惊讶,只笑着跳高了朝他摆手。
好久不见的朋友要团聚居然得来首都才行,真是世界变化快啊。
出了站,林雪君回头请大哥放地上就行,连声道谢说自己朋友会帮着拿。
刚跟大哥道了别,就见一只瘦长的大手伸到她目光下方。视线垂落,便见那只手大大的长长的,几乎没什么肉的骨干、优越的骨相,还有漂亮而标准的长椭圆形状,处处都透着熟悉。
她整天跟这双手的主人一起劳动,一起奔波,一起在院子里码牛粪墙,一起喝奶茶吃手抓肉。尤其,她看着这双手从干瘦变得有肉,又逐渐因骨骼舒展而将肉藏起,慢慢变成如今这个骨节分明、修长诱人的模样。
她霍地抬头,不期然对上阿木古楞因为倾身拎东西而靠过来的面孔。
阳光照亮他异色的眼瞳,让蓝海变得清浅,滩涂泛了金芒。
“喝!”她低呼,下意识将双手合十在面前,瞳孔也因情绪波动而放大。
看到他因为成功吓到她而得意快活的狡黠笑容,林雪君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怎么在这里?!”
“我给《首都早报》编辑回了电话,说愿意来做一段时间的专栏配图作者。”他站直了身体,短发被秋风吹得蓬松,阳光一照颜色更浅了,轻飘飘像将深秋落叶罩在了头上。
林雪君笑着摇头,伸展双手在塔米尔过来拥抱时一起将阿木古楞也拢入怀抱。
三个朋友抱在一起,互捶对方的背,锤得咚咚响。
丁大同靠在小轿车车门上,看着年轻人在旧楼站前尽情绽放他们的光彩。少时的友谊真好啊,他们尽享着并肩闯世界的风发意气,肆无忌惮地大笑,好像知道自己是站在阳光下最耀眼的花朵一样。
在车站里丁大同就给杜川生教授和迟予教授他们拨了电话,回程路上林雪君一直在问塔米尔和阿木古楞最近怎么样,又问阿木古楞一个人坐车到这么远的地方,路上有没有遇到困难。
接着才讲起自己的奇遇,虽然塔米尔和阿木古楞没办法理解她见到蔡志峰的兴奋,但两个朋友仍专注倾听,笑吟吟地看着她。
好像眼中除了她再也看不到其他风景。
她太耀眼,让绚烂的秋意也逊色。
等他们抵达林老爷子的四合院时,林父林母、杜川生教授、迟予教授都已经到了。
迟予教授早就跟杜教授打过招呼,如果林雪君到了首都,一定要通知她,无论在干什么她一定到场来欢迎林雪君抵京——今年夏杜教授的研究小组就回到了首都,接下来的研究都将在首都实验室内完成。
林雪君与每个人拥抱握手,笑容在脸上挂得太久,颧骨上的肌肉都笑得酸了。
刚在林老爷子的四合院里住了一宿的阿木古楞还有些拘谨,跟着林雪君忙前忙后,时不时还会露出迟疑和迷茫表情。
林雪君担心他不自在,拉着他的手腕将她安置在自己身边,一起坐在院子里跟爷爷聊天。
爷爷递过来的瓜子塞一小把给他,妈妈递过来的果盘先挑个大苹果塞他
手里, 迟予教授给买的糖她则剥开糖衣才将之丢进阿木古楞掌心。
林母第一次见这个常被林雪君提起的年轻人,因为没有经历过十三四岁的阿木古楞,初见便是17岁的小伙子,是以看着林雪君与他的亲昵总觉不太一样。
与熟客塔米尔一起在厨房忙活时,忍不住透过厨房窗口看着院子里的爷几个,小声嘀咕:“他们在草原上就这样吗?”
塔米尔探头望一眼院子里,杜川生正与林雪君讨论接下来开课的事儿,阿木古楞将苹果掰成两半自然而然递了一半到林雪君手里,他拿着扇子扇风,扇着扇着,风就朝着林雪君布满细汗的脖子上去了。
塔米尔手上的动作顿了下,转头朝林母笑笑,嘴唇蠕动似乎想讲什么,最终所有话语都融入意味不明的笑容里,只言片语也未能答出。
厨房里忙活了一会儿,阿木古楞忽然拐进来,跟林母问了一下午饭要做什么,当即表示自己会做。
林母不想让客人干活,让他跟塔米尔一起去院子里坐,阿木古楞却笑着伸手接过林母手里的菜刀,并不强势,却很温和自然地接管了工作。
起初林母还在这里陪着阿木古楞,但准备工作都已经完成了,剩下就是烹饪而已,其他人也帮不上忙。便从善如流地在阿木古楞的建议下去院子里跟女儿聊天了,她早就想跟林雪君话话家常,只是碍于自己是主人要招待这一院子人而已。
林父从外面买了饮品和水果等回来,见林母在院子里坐着,探头往厨房一看,疑惑道:“怎么让孩子在里面干活?”
“我去陪他。”林雪君抬头望一眼,起身进屋拐进厨房,探头问阿木古楞:“跟王建国大师傅学成了?”
“嗯,学了好长时间了。”他点点头,回望时脸上有得色,又有点遗憾:“可惜这边的锅和火候不熟悉,用起来有点不顺手。”
“你来我家做客还让你干活,我妈心里都不忍了。”
“我要在这里借住,做些事情心里舒服。”
午餐8个菜1个汤,除了一个凉菜是林父买回来的,另一个凉菜是林母拌的,其他居然都是阿木古楞烹饪的。
大家吃了都称好吃,赞阿木古楞能干,他微笑着只垂头吃东西,并没表现出骄傲。
看起来真是个内敛沉稳的孩子。
饭桌上大家东一句西一句地聊,从阿木古楞在报社的工资有多少,到迟予教授接下来要做哪方面的深入研究;从塔米尔最近学习的新小语种,到阿木古楞也在学习英语;又从杜教授下一部准备攻克的难题,到林雪君接下来在京的课程安排。
“每周两节分享课,都是大教室的课程。32节课程,基本上能把宏观的牧业和兽医两条大课线捋一遍了。”杜川生道。
“是的,深入的内容还是要由专门的老师来教,我就给大家捋一下当下牧业和兽医行业大概的状况,未来的展望。把牧业涵盖的内容和当代牧业发展结合,分析一下大家学的东西到底是怎么来的,是干什么用的,对未来投入劳动和工作时到底在怎样的情况下能用得上。
“再讲一下基层现在的具体情况,让孩子们对未来要面对的工作有个概念。”
她会按照未来这两个大类的课程表、课程目录,将学生们学的东西重新捋一遍,让他们有一个更清晰宏观的视野去面对自己的课业。
一些现在还未知的发展方向,她也会以推演的方式,讲给学生们听。
以便他们未来朝着这些方向走的时候,能更笃定
也更从容。
同时她也会将一些现在没有,未来才会有的突破点,做一些不留痕迹的输出,润物细无声地把很多重要的内容释放出来。
“嗯,我相信你会讲好的。” 杜川生笑着点了点头,许多孩子们出生后就没有离开过家,对整个国家的真实状况认知是有偏差的,一位来自基层的老师对他们来说是很重要的补充,“本来以为你3天前就会到,所以已经安排好了开课时间。你临时到文古镇帮忙抗疫,课程就推迟到明天,你看你有状态明天立即开课吗?”
“有的。”
晚饭后,一群人坐在院子里聊工作。
摇着蒲扇,晃着嘎吱嘎吱响的旧椅子,在秋夜凉爽的风中,在朦胧的月光下,聊祖国的未来,聊大家正做着的事,聊对将来的展望,聊梦想与野心。
直到明月高悬头顶,大家才陆陆续续离开。
林雪君和阿木古楞在京期间就借住在爷爷家,便一左一右地跟着爷爷送客。看着大家骑上自行车穿过胡同离开,与大家用力挥手。
迟予教授推着自行车在离开前又用力与林雪君拥抱,她始终感激林雪君对她的研究的帮助,那些启发、那些大胆的猜想,总能帮助她的研究向前大跨步。
终于送走所有人,林雪君搀着爷爷回房间,折出来时听到厨房哗啦啦响,闪进去便见阿木古楞正借着月光刷碗。
啪一声打开灯,她问:“怎么不开灯?”
“月光挺亮的。”省电的习惯早已深入骨髓了,只要有月光不影响做事,他就不舍得开灯用电。
林雪君走到他跟前要伸手帮忙,阿木古楞却用胳膊拐开她,“你今天才下车,去睡吧。”
“碗明天再刷吧。”林雪君看了看天,“都这么晚了,你明天也要早起去编辑部报道吧?”
“还好,这不算什么。”
水声哗啦啦响,林雪君忽然探头问:“你是不是有点不开心?”
总感觉晚饭开始他的情绪好像就有些低落。
“没有啊。”阿木古楞低头,将碗沉入洗碗盆底。
“没有吗?”林雪君伏在案桌上,仰头从下而上看他的脸。他们太熟了,他有一点点表情上的小不对劲,她都能立即发现,他要骗过她可不容易。
“……”他绷紧唇线,忽然不应声了。
“为什么不开心啊?”她追问,伸手戳了戳他腰侧。
阿木古楞立即一扭腰,躲开她手指,还是不讲话。
“昨天在这边住得不开心吗?我爷爷待你不好?”林雪君开始掰着手指头瞎猜:
“是谁说了什么话惹你不开心了?我妈妈吗?还是我爸?”
“没有,挺好的,都不是。”阿木古楞怕她误会,忙低声解释。
“那怎么了嘛。”她干脆伸出两只手,连环戳他的腰。
阿木古楞再也没办法刷碗了,躲开她的同时后退一步靠在刷碗台案另一边,见她直视着自己,不自在地撇开头。
林雪君耐心地看着他,等着他,好半晌才听到他开口:
“炖红烧鱼……煎鱼的时候我不熟悉这边的锅,火候也不像咱们大队的土灶,鱼皮煎掉了,两边鱼皮都粘在锅底上……”
他说着眼眶忽然有些泛热,一股莫名的委屈漫上来,出乎他意料的汹涌。
都已经17岁了,他都两年左右没再哭过了,也发誓过以后绝不流泪。
没想到今夜竟遇上这么奇怪的情绪。
偏开头,他话声卡
住,悄悄深呼吸平复情绪,不想让她看到这样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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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皮粘锅了?这不挺正常的吗?王建国煎鱼也不是次次都能保留住焦黄的鱼皮啊。”林雪君更疑惑了,这有什么值得不开心的。
见他撇开头将面颊绷得紧紧的,下颌线都更清晰了。林雪君甚至看到他下巴上钻出来的茸茸毛须,和被灯光打得明暗分明的脖颈线条。
他干咽一口,喉结轻滚,明暗边界线起伏波动,仿佛海面上刚起了个浪又忽而平静。
“之前在大食堂里跟王建国同志和大师傅偷偷学习的时候,我煎鱼煎得可好了。后面每次都能将鱼皮煎得焦黄,出锅的时候鱼都是完整的,漂漂亮亮放在盘子里,再浇上汤底,洒上葱花香菜,可好看了……”
阿木古楞说着说着又忽然有了怒意,似是恨自己不争气:
“我昨天晚上就在想,就在计划了,等你来了,在家里摆桌聚餐的时候,我烹饪一桌美食,让你和——”
他忽然说不下去,只觉得那些心事过于隐秘了,即便是对她也难以启齿。
尤其是对她,更加难以启齿。
他明明做了那么多准备,学得那么好了,偏偏在这个时候掉链子。
手指用力抠握桌子边缘,将木桌子掰得轻轻呻y吟。他眼眶又热了起来,想在她和她家人面前大展身手的,他多么希望……偏偏……
他都已想象过做得好好的之后最完美的场面了,可是鱼没有煎好,炒芹菜因为不是自己处理的菜,没有掰掉筋丝,爷爷和林母他们都嚼不烂……
死死咬紧牙关,阿木古楞愈发暗恨,只觉挫败又遗憾,眼眶又热了起来。
好半晌他才注意到林雪君一直没有吭声回应,心中忐忑地想是不是自己真的搞砸了。又或者说得太多,她会不会觉得他小题大做或者软弱……
忙转头去看她的表情,寻找她的眼睛。
对上阿木古楞暗沉沉难过的两汪湿润湖泊,林雪君还没有整理好自己的情绪。
她尚不知该心疼他渴望被认同的强烈不安,还是为他过于严苛的那份骄傲而哭笑不得。
或许是屋内的光线太朦胧,也可能是窗外的月色太好了,又或者是这样陌生的环境打破了过往习以为常的一切……
明暗对比强烈的厨房里,异地奇异的氛围中,阿木古楞好像跟以往的他都不一样。变得更加好看,更加高大,他身上早已成型的属于男性的东西也被光影凸显。
那种怕自己不够好、悔恨自己未做到完美的不安与脆弱,在黑夜里像不稳定的化学实验,散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气味。
在平静的夜色之下,有什么东西在筹谋一场大爆炸。
踏前一步,她鬼使神差地抱住了他。
想要安抚住那场爆炸,困住他正散发的危险气息,却不想自己反而成了这场化学实验中最危险的一滴催化剂。
秋风悄无生息地钻入窗口,却在阿木古楞胸腔里掀起劈天震地的暴风。
温柔的拥抱和她指腹透过衣衫传递过来的温度渗入皮肤,都化成暴虐的自然灾害,惊醒了他的整片草原。鸟惊马鸣,天的蓝色和地的绿色都被撕裂了,化成铺天盖地的赤焰和不断蒸腾的水雾。
天地变色,原来如此。
阿木古楞的世界被撕裂了。
在本就不纯粹的友谊中,某些强烈的东西在蓬勃生长,像身体里忽然住进了一个野兽,蛮不讲理地搅乱了他的理性,使他的童心染了魔性。
他开始能够听到林雪君最细微轻柔的呼吸,能感受到她皮肤下血液无声的奔流,能嗅到她隐秘的香气。
他忽然有了一个不能让这世界知道的秘密,不敢看她的眼睛,不敢回抱她的身体。
他的眼神、呼吸、心跳好像都会背叛他,成为可耻的泄密者。他想要将一整个自己都藏起来,不被她看到。
可低头只看见她发顶时,他又觉得极度地渴望,就像干涸的土地渴望春雨、饥饿的牛羊渴望草原,他想要她抬起头来,好好看看他。
整个片区忽然停电,室内的灯变暗,无情见证他秘密的桌子椅子碟子碗都沉入阴影。
某些如闪电般的东西化作银蛇钻入秘野山林,胸腔里的暴雨好像也漫溢至真实的世界。
他终于藏进黑暗,感到安全,可以将自己的情感和暴雨般的欲望尽数隐藏,得以喘息。
也得以,偷偷低头,专注地望她。
轻轻拥抱自己的人忽然开口说:“阿木,我们都希望自己是更好的人,但我们也要接受万事万物无法完美。我们都可以不做处处完美的人,哪怕很多人期望我们是完美的。”
讲罢这句安慰话,林雪君想要顺理成章地退开一步时,他一直克制地捏着身侧桌沿的双手忽松,长臂轻移,收拢成一个拥抱,将她圈住。
轰隆隆,天际响起闷雷。
要下雨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