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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在指定政策时想过全国范围内推行的效果比不上他亲自主持试行新法的时候,可他万万没想到差距能那么大。
前不久他的好友进京述职,他特意去问过青苗法在淮南路推行的情况怎么样,好友说整体看起来还好,虽然青苗钱有利息,但那些钱的确帮助不少百姓渡过难关。
然而他的学生也曾千里迢迢进京和他说青苗法扰民,他派人去地方查访,得到的反馈是地方确实有部分官员扰民。
说好的说坏的都有,青苗法疏漏很多,但是不能直接一竿子打死。
南方和北方的情况不一样,他之前试行青苗法时在南方,因此条例司制定的政策更适合南方,这一点他也能想到。
只是没想到成效最显著的地方出现在京东路。
许遵的本事他知道,苏子安那小子的本事他也清楚,俩人凑一块儿能干的红红火火很正常,如果登州之前没有被祸害过就更正常了。
新法刚颁布不久,不少地方官都以治下刚遭过天灾要恢复民生为由拒绝执行。
要不是知道推行新法就是为了恢复民生他就信了。
天灾可怕,人祸更可怕,登州被沆瀣一气的地方官祸祸三年都能干这么好,那些官怎么好意思说要全力恢复民生分不出精力推行新政?
他和官家说过地方存在官吏扰民的现象,官家也特意下诏让推行新法的地方官多体谅百姓的不易不得扰民。
结果可好,没人听。
气的官家差点离京出走。
许大人的奏章他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也让条例司的官员都誊抄下来回去琢磨,那份奏章写的的确不怎么客气,但却将新法推行下去后出现或者可能出现的漏洞点的清清楚楚。
青苗法调整的空间很大,拿出几年时间慢慢改进,以他们目前的能力即便不能做到尽善尽美也能让大多数百姓因此获益。
官家看完许大人的奏章后也说不求所有地方都能和他们预想的一样,能有登州七成的成效就算得上成功。
也幸好有个登州能让他们坚信政策没有走歪,只要地方官能力足够强,天下就能处处是登州。
再强调一遍,朝廷推行青苗法不是为了那两成的利,而是打压民间那些动辄翻两番翻三番的印子钱,为了让贫民在青黄不接的时候不饿肚子。
别这理由那理由,下发到地方的政令都是一样的,为什么登州能处理的井井有条还能给出有用的反馈,其他地方就各种问题?
归根结底还是当官的能力不行。
都是遍阅圣贤书的读书人,理政能力差成这样就不知道脸红吗?
老王对如今的官员很失望,他想着再差劲也不至于太离谱,事实证明没有最离谱只有更离谱,一个个的手里有钱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中饱私囊还不够,还要把百姓兜里仅剩的一点东西给掏出来。
胃口那么大怎么不撑死呢?
王相公凶残的想着,等马车停在苏家门口才平复心情恢复正常。
不放心的王小雱强行加入出访队伍,看着街上步履匆匆的行人越发不放心,“爹,您来之前和苏伯父打招呼了吗?”
王安石瞅了儿子一眼,“吵架还要提前打招呼?”
他都是直接上门。
王小雱:……
天呐,他们真的不会被打出来吗?
老王丝毫没有不请自来的拘谨,让车夫去不远处的茶摊喝杯热茶暖暖身子,然后自顾自上前敲门。
小王战战兢兢跟在他爹身后,紧张的好像门后有吃人的妖怪。
门房看到熟悉的马车就进院里通报,苏洵不知道老王为什么来找他,但是人都上门了也不能不见,于是满心疑惑的出门接人。
以前是不接的,就是之前闹翻了还没和好,不去接显得太熟不符合他们现在的关系。
王安石手刚抬起来还没来得及敲大门就已经打开,然后露出苏洵那张不太高兴的脸,“明允兄,别来无恙。”
王雱硬着头皮行礼,“苏伯父。”
苏洵眉头皱的更紧,又不能在孩子面前说什么,于是让他们父子俩先进来再说。
虽然不知道王介甫过来要干什么,但是有孩子跟着应该不是来找他吵架。
走廊里,苏轼拖着苏辙出来和许久不见的王相公打招呼,一行人浩浩荡荡去老苏的书房,俩爹去里间坐着说,仨儿子留在外间围着火炉说悄悄话。
炉火燃的很旺,房间里温暖如春,苏子瞻小声询问,“雱哥儿,你爹这是干什么来了?”
王小雱哼哧半天,声音细若蚊呐,“来找苏伯父吵架。”
苏轼苏辙:???
“什么?”
兄弟俩以为他们听错了,可听错也能两个人一起听错吗?
王雱揉揉脸压下脸上的热意,声音稍微大了一点,但也没有太大,“我爹看了景哥给我写的信,然后就说要找苏伯父吵架,我实在不放心就跟了过来,二哥三哥不用管,他可能吵尽兴就走了。”
只要不动手一切都好说。
苏辙深吸一口气,慎之又慎的问道,“王相公又有了什么奇思妙想?”
王雱苦着脸没有说话。
呜呜呜呜,三哥连叔父都不叫了,生分成这个样子真的好吗?
苏轼拍拍弟弟的肩膀,压低声音说道,“不应该问王相公又有什么奇思妙想,应该问咱家景哥儿又有什么奇思妙想,是吧雱哥儿?”
王雱点点头,“景哥这次的想法……的确很新奇。”
直接看信更明了,可惜信在他爹那里。
“条例司颁布青苗法距今已有半年,上奏反对青苗法的大臣越来越多,但是……”
话没说完,里间就传来俩爹吵架的声音。
王小雱:……
强颜欢笑.jpg
他就知道会是这样。
爹,这样真的很尴尬。
小孩子的尴尬不叫尴尬,里面两个爹不尴尬就行。
老王和老苏都是学识渊博之辈,文化人之间的吵架不是单纯的口水仗,一旦开始引经据典就看不到结束的时候。
非常不巧,俩人这次吵的就是这么高端。
朝中民间吵嚷大半年,争来争去无非一个“利”字。
王安石主持新政之前就和官家说过不管将来要干什么首先要把财政理清,要是朝中财政一直是一团乱麻,什么富国强兵开疆拓土想都不要想。
所以制置三司条例司从开始就从主管财政的三司下手,治国先理财,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天天对着见底儿的国库能干成什么?
《周礼》中理财的篇幅占了一半,朝臣弹劾他是唯利是图的小人,怎么不说周公也是聚敛之臣?
老苏已经和他吵了大半年,万万没想到这人还能追到家里和他吵。
半年前他还试图说服老王,现在他已经懒得说那么多,“食禄者不与民争利,受大者不得取小,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韩相公前不久和这家伙在朝中辩经,俩人就《周礼》中的“泉府借贷()来笔趣阁小*说*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net)” “国服之息”再次展开论战。
虽然他没有参与其中,但是想也知道场面能混乱到什么程度。
平时吵架是针对某个政策,和辩经的场面相比都是小儿科。
每个人对儒家经典的解读都不一样,古往今来那么多经典注疏,名家注疏尚且大相径庭,朝中官员又几乎都是进士出身,这边援引这个大家那边援引那个大家,旁观者要是不认同还能再援引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
吵吧吵吧,吵成菜市场也吵不出结果。
在经典的释读上想说服对方几乎不可能,就像太阳从东边升起一样,哪天有人信誓旦旦过来非要其他人都相信太阳是从西边升起来的,其他人肯定觉得他是疯子。
经典的释读就是这样。
都是《周礼》记载的泉府之官,韩相公坚持赊与民不取利,王介甫坚持周时的国服之息比青苗法的利息还高,所以青苗法合乎古法,这能吵出结果才怪。
他们家景哥儿前不久派人送来了一种来自番邦的番薯,说是剪下茎叶插进土里就能活,沙土里也能种,一亩数十石,胜过种稻谷二十倍,生食如葛,熟食如蜜,种下去不显眼,等到成熟一挖就是一大堆。
要是臭小子的说法没有夸张,经典的注疏也就跟地里的番薯一样,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仔细一翻就到处都是,还各家说法都不一样。
别的事情可能越吵越明了,辩经不存在越辩越明,双方的立场和理念迥然不同,吵架的时候各执一词,根本不在乎对面说了什么,能辩清楚才见鬼了。
幸好他不在现场,不然他肯定也忍不住加入论战。
哪个读书人能经得住这个诱惑?
王安石:……
倒也不用这么上道儿。
王安石今儿过来也不是为了炒冷饭,纯粹是心血来潮想找老苏查漏补缺。
不是补他的缺,是补他们景哥儿的缺。
先前许大人已经将青苗法的漏洞点了出来,也提到可以怎么去补漏洞,可是不能指望全天下的官员都能和登州一样尽职尽责,想让别处也和登州一样进展喜人大概要先换一批地方官。
他已经把三司和政事堂得罪的死死的,再把吏部也得罪了那才叫真的寸步难行,还是缓着点来吧。
不管怎么说,他都不认为青苗法有利息是错的。
按照朝中那些人的意思,不管利息多高都是与民争利,甚至让百姓光还本钱都是朝廷小气,这么说来只有直接送钱给百姓才能让他们满意。
赈济救灾都不敢直接发钱,当官当的脑子都没了。
官府直接给百姓发钱的确能让百姓感恩戴德,然后呢,朝廷的钱哪儿来?国库有出无进,朝廷穷到连军饷和官员的俸禄都发不出来,还是说朝中各位大人愿意拿出自己的俸禄去救济贫苦百姓?
他承认新法在施行的时候问题很多,但是扪心自问,其他人就一点问题也没有吗?
老王对朝臣意见很大,可当官不能太直来直去,吵架归吵架,吵完了还是得解决问题。
条例司的属官反对他可以调整人员,政事堂和六部反对他可以凭才学坚守阵地,可要是新法没办法为百姓谋福,他嘴皮子再利索也没用。
光吵架那叫本末倒置,朝中本末倒置的大臣少吗?
同样是吵架,老苏好歹能帮他查漏补缺,骂他也是有理有据,不像某些人天天追着他不洗澡来骂。
咋?他天天洗澡就能让大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简直有病。
里间两位吵着吵着声音就小了下去, 苏轼见怪不怪,让王雱不用管里面的骂战,俩人吵吵累了自己就停了,“雱哥儿拿这个暖暖手,你景哥才种出来的新鲜玩意儿,烤着吃最好吃。来来来,继续说。”
番邦来的薯,名叫番薯,冬天扔一块到火盆里埋着,拿出来后又香又甜,就是送来的太少,还要留下种的部分,家里人多根本不够分。
王雱那儿也有苏景殊大老远寄过来的特产,知道烤红薯要怎么吃,就是现在实在没有吃东西的心情,“二哥,我感觉我爹会给苏伯父挖坑,你注意着点儿,我怕苏伯父被气坏了要动手。”
他们三个里体格最壮的就是苏二哥,拉架这种事情非二哥莫属。
苏轼站起身来,狗狗祟祟往里间瞅了一眼,然后非常笃定的回头道,“放心,打不起来。”
他爹打架从来都是有万全准备之后再打,书房里都是珍藏的宝贝,伤着人没事伤着他的宝贝砚台不行,就算要打也不会在书房里打。
王雱跟在他后面狗狗祟祟的往里看,确定俩爹没有要打起来的架势终于松了口气。
唯一坐着的苏辙:……
你们正常点,这是在家,不是土匪窝。
苏轼和王雱打探完情况回来继续刚才的话题,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就是把信上的新点子复述一遍。
青苗法的具体实施细则很简单,借贷范围仅限于乡村户以及部分坊郭户,十户一保,设甲头来管理这十户人家的借贷事宜,然后按户等来确定借款额度。
最重要的一点,官府需先收到民户的申请然后再借给他们钱。
条例司下发政令的时候尤其强调“自愿”二字,地方做的最不好的就是这“自愿”二字,从他爹收到的反馈来看,很多地方都有真正缺钱的百姓借不到钱而不缺钱的富户却被自愿借钱的情况。
苏辙点头,“的确,贫民请易纳难,若还不上钱便要甲头来代赔,甲头要承担风险必定私下加息,真正需要钱的百姓还不上钱的风险太大,所以地方官不乐意将钱借给他们,可地方官要作出政绩又必须将钱借出去,于是只能让能还上钱的富户来借。”
“我之前就说过,想变法先选人,没有足够多的能吏去地方当提举官,政策制定的再好也没用。”苏轼耸耸肩,毕竟不能指望所有官员都能和他弟一样天真单纯无私心。
苏辙抬眸,“景哥儿有解决之法?”
王雱重重点头,“有,而且我感觉可行。”
他爹坚持青苗钱有利息没错,韩相公坚持官府借钱给百姓不该收利,两个人谁都说服不了谁,不如同时进行。
就是有个问题,哪些百姓可以借不要利息的钱?这个标准要怎么定?
苏景殊只简单提了下低保的概念,大宋对所谓“鳏寡孤独贫乏不能自存者”本来就有救助,概念都差不多,大佬们一看就能看明白。
就是政策好定,实施却是个问题。
青苗钱定死的两成利都能变成薛定谔的两成,借钱不要利息的标准十有八九也得变成薛定谔的标准。
底下人敢动小心思的底气就是觉得法不责众,侥幸心理占上风,都不觉得被罚的人会是自己。
杀鸡儆猴很老套,但也是真的有用,比起那些要钱不要命的家伙,官场上还是随波逐流的普通人多。
可以随波逐流,可以不懂变通,只要能守住律法底
线就都不是事儿。
苏景殊感觉他的要求已经很低了,都不指望当官的能守住道德底线,只要守住法律底线就行,可见官员群体的底线有待提高。
换句话说,思想觉悟不行。
只学文化课还不够,政治课也得跟上。
朝中文臣嘴皮子那么溜,挑出来几个培训一下给派往各地的提举官上政治课,杀鸡儆猴太残忍的话敲山震虎总行吧?
咳咳,总之就是,以登州的经验来看,在各县官员回去安排工作之前先吓唬吓唬他们,然后以雷霆手段将那些明知故犯的家伙处理掉,之后再把政策掰开揉碎确保每个人都能听懂政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最少最少三个月都不用再担心有人搞事。
三个月后?三个月后再集合开会就是。
磨刀不误砍柴工,干活之前加道程序不费劲。
苏轼:……
苏辙:……
俩哥哥的表情有些复杂,“雱哥儿,那小子信上写的‘处理’是正经的‘处理’吗?”
王雱后知后觉的睁大眼睛,一脸茫然的喃喃道,“是正经的‘处理’吗?”
那、那他爹过来找苏伯父查漏补缺,查的是正经的漏补的是正经的缺吗?
三个人面面相觑,然后就看到两个爹收拾东西要出门,“我们去隔壁找包大人有点事,你们先吃着,不用管我们。”
王小雱呆呆应下,看看手里还没开始吃的烤番薯,再看看大步出门的亲爹,越发茫然,“正经吗?”
景哥在信上将他和许大人在登州的所作所为写了一遍儿,他以为重点是在地方官干活之前将政策掰开揉碎讲给他们听,确保地方官不能胡乱解释政策就够了,怎么到他爹眼里重点就成了先不听话的官处理掉后面的官自然就听话了?
找包大人干什么?请教怎么招揽江湖人?
爹,这正经吗?
作者有话要说
老王:灵机一动.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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