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角一点点落下,摩川像是被定格在了那里,有那么几秒他一点反应也没有,而正是这样没有反应的反应,让我确信他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们之间,很多事都无需言语,也不能言语。
他直直盯着我:“……朋友?”
嘴里的苦味消散不去,那些药汁像是有着自主意识,顺着食道打着弯流经心脏处,腐蚀我的血肉,灼烧我的神经,用我这个混蛋的痛苦替它们的主人报仇雪恨。
“对,朋友。以后也只是朋友,没有别的。”我都佩服自己,说一遍不够,竟然又强调了遍。
摩川重重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眼底泛起愤怒的薄红。他站起身,与我拉开距离,脸上转瞬间温和不再,覆满严霜。
“知道了,你不需要强调这么多遍。”
我笑了笑:“我的错。”
我大方承认错误,无论是言语上的,还是别的方面。
胸膛明显地起伏着,他蹙着眉,似乎在极力平复自己的情绪,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我平静地看着他,没有任何的解释。
“你们夏人总是这样……”总是哪样,他没说,但我猜也猜得到。
在感情方面,他总是对夏人多有指摘的。
我点点头:“对,我们夏人很坏的。”
我退缩了,我害怕了,我承认我被江雪寒的死打回了现实。如果注定要失去,那还不如不要拥有。假若江雪寒不曾给我母爱,我又怎会对她的冷酷无情耿耿于怀二十年?
摩川说得对,我不该去厝岩松,不该七年后再出现在他面前的。我自说自话地出现,搅乱了他“频伽”的修行,让他为我起心动念,如今亲也亲了,摸也摸了,我却说要和他做朋友……他骂我什么都是我自食其果。
他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最后一刻又忍了回去。
深深看我一眼,他一言不发转身走出卧室,没过会儿,我就听到外头大门被用力关上的巨响。
我嘶了声,都替那门疼得慌。
拿着碗来到厨房,发现摩川不仅替我熬了药,连熬好药的锅子都给我洗好了。
真能干啊。
将碗放进水槽,手指蜷缩着收回,紧握成拳,我告诉自己,只看一眼就好,甚至都不用过多地说服,身体就自发奔向了书房。
书房的窗户朝北,往下正好能看到从楼里出来到小区大门的整段路。
我立在窗前,很快看到摩川出了大楼,起初走得很快
,渐渐就慢下来,直到完全走不动路。
他就那样停在路边,很长时间都没有动静。
天气阴沉沉的,他穿着一身黑,插着口袋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往来行人都忍不住看向他,他毫无所觉般任他们打量,忽然抬头看了眼头顶灰色的天空。
太远了,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可那个背影无端让我想到了巴兹海上的他。
凌冽的寒风中,一身白袍的他立在船头,圣洁无双,背影却是那样的孤独、寂寥。
我最终还是独自逃生,把他一个人留在了冰冷的河流上。
感觉过了很久,但其实也就一两分钟,他收回视线,这次,步伐不快不慢,平稳而坚定地朝着大门迈去。
而随着他的离开,我也回到卧室,疲惫地扑到了床上。
结束了。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层禄族的草药果然有一套,摩川说第二天就能好,我的鼻子就真的第二天通了,之后几天状态一天比一天好,到第四天已经完全康复。
和我从厝岩崧刚回来那会儿状态差不多,这几天我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忙着想新设计,忙着“神之羽”,忙着和工厂确认“层禄十二信印”的打样结果,故意地不去想摩川的事,回到家往往都是深夜,洗了澡倒头就睡,醒了又开始重复前一天的行程。
没有数过具体的日子,但我一直知道他哪天会走。眼看那个日子一点点接近,我的烟瘾也越来越重,原本一天半包就够,现在一天一包都不够,仿佛在用一种瘾,压另一种瘾。
在摩川即将离开海城的倒数第五日,我下班刚把车停进小区停车位,严初文就来了电话。
晚上十点多,这个点儿如果不是重要的事,严同学一般是不太会贸然打扰别人休息的。有种预感可能和摩川有关,我没下车,直接在车里接了电话。
“喂?怎么了?”
严初文一点没废话,开口就是重点:“厝岩崧有事,摩川得提前走了,明天上午十点的飞机,我跟他一块儿回去,你不来送送我们吗?”
虽然也没提前多久,但骤然听到摩川明天就要走了,我还是有点懵。
“明天……”
“你们又吵架了是吗?”严初文叹息着,终于说出自己的心声,“你知道我这个人性格其实挺迟钝,挺后知后觉的。我认识你快三十年了,认识摩川也十年了,直到你去年无缘无故去了趟厝岩崧,我都没想过你和摩川有什么。”
“那天我们在神庙蹭饭,我
洗好碗往回走正好听到你和摩川吵架,晚上越想越觉得不对。怪不得你一个对民俗文化压根不关心的人,自从知道我要常驻棚葛后就老是跟我打听摩川的事。”
当面被拆穿,纵然是多年老友,我也有些不好意思:“没有……‘老是’吧?”
摩川最近怎么样?他那个外甥和他住一起了不?他儿子叫“黎央”啊?终于修路了……都是关心严初文之余问的一些问题。
严初文:“现在想想,我真是当了你们好多次电灯泡。你还老说他恐同讨厌你,是我太单纯,竟然信以为真,没能明白这是你们之间释放的烟雾弹。”
我听他越说越离谱,忙打断道:“什么烟雾弹?没有的事儿!我跟他不是你想的那样……反正,我们从来没在一起过,将来,应该也不会在一起。”
他“咦”了一声,俨然颇为意外。
但就跟之前他分明看出我和摩川之间的暗潮汹涌却仍然当睁眼瞎一样,这次他也忍住了向我求解。
严初文或许迟钝,却绝不白目。
他迅速调整了语气:“那……明天来不来随你。作为你们的朋友,我只想你们好,哪怕是各自安好。”
假若说之前我都是窘迫更多点,那现在,我是真的有点感动了。
“好,我知道了。”我说。
我整整思考挣扎了一个晚上,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送这个机。
一直辗转反侧到早上八点,还是起床洗漱,给严初文发信息说会去机场,让他们等我一下,先别过安检。
怕停车浪费时间,我没有自己开车,直接App上叫的车。
我家离机场其实不算远,然而遇到早高峰,再近的距离也莫可奈何。我一边催促司机能不能快一点,一边让严初文再等等我。
【ok,我跟他说想买个飞机枕,已经在店里逛了半小时了。】
到我紧赶慢赶终于在九点的时候到达机场,严初文都快在精品店逛满一小时。
我狂奔着进到航站楼,寻找着国内航班的入口,远远地,看到有个人朝我招手。
“柏胤!”严初文挥舞着手臂,脖子上套着个新买的飞机枕。
摩川本来已经要进安检了,听到我的名字一下子停住脚步回头看过来。
我急促喘息着,有了目标,反而慢下来,一步步朝他们走去。
“我先进去了哈。”严初文给我使了个眼色,自己先进了安检。
摩川停在安检前,没有往我这
边走,也没再动。
等我到他跟前,他脸上表情仍然淡淡的:“来送朋友吗?”
还在想怎么开口的我一下子笑出来:“对,来送朋友。上次你送我走,这次我送你走。”
相聚,再分别,宛如一个解不开的死循环。
他点头道:“我这次走了,大概率是不会再来了。”
我的笑僵在唇边,就算有心理准备,还是觉得……他可真狠啊,居然把这话都还给我了。
“那慈善款信印的事,我们手机沟通?”
“我会重新给你一个人的联系电话,你有什么事联系他就行。”
我心里一叹,这哪是做朋友,这完全就跳过友谊直奔绝交了啊。
“行。”我往后退了一步,“那……一路平安。”
在我退的瞬间,摩川上前,展臂将我拥进了怀里。
我愣在那里,眨了眨眼,鼻腔里充斥着令人沉醉的淡雅木质香味。
「*#@%……」他凑到我耳边,低声说完层禄语,很快切换到夏语,“你不是想知道我当年说了什么吗?”他松开我,倒退着道,“是骂你的话。”
眼里升起微弱的笑意,没有说再见,他头也不回地走进安检处,把震惊的我留在原地。
骗人。
他说那是骂我的话,因为他以为我听不懂,可那明明就是……
「愿你远离盖缠,得无碍解脱;愿你永除恶业,得无漏福德。」
七年前,我恼怒于他放弃一切要回厝岩崧,含着恨意祝他与山君相亲相爱,永不分离,而他……竟然回祝我远离烦恼,福德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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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遮盖清净的东西。
盖缠:五盖十缠。这个有兴趣的可以自己搜一下,反正都是不好的东西。
无碍:欲无碍,身无碍,生死无碍。
解脱:佛教里的最高境界,从轮回的痛苦中解脱出来。
无漏福德:出自《金刚经》,意为真正的无量福德。无漏和有漏相对,佛教有句话叫“有漏皆苦”,大概意思就是出现负面情绪,你做再多功德也会抵扣光。漏是烦恼,也是你的负面情绪。
明天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