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黑雾鬼国春风眷海棠(二)
寒天宗位于人界的北境,冬日来得快,冬期也长。
风一冷,雪就落下来了,大多门内弟子都不会用灵力去御寒,冬天来了也不过多添两件衣裳,修炼完之后回去抱着暖炉。
雪鹰翱翔在天际,发出一声长啸,直往天际冲去。
下方便是寒天宗内的问道长阶。
长阶一共是四百九十九层,将寒天宗一分为二,上面是门主及其他大长老,还有门内名望的尊者和其亲传弟子所居住之地,乃是寒天宗之内资质最好,享受着最高待遇的一群人。
问道长阶之下,则是人界各处收来的孩子和一些资质较差的弟子。
雪虐风饕,长阶上堆了厚厚的雪层。
谢归听到夏国遇难的消息时就匆忙跑了出来,忘记穿棉袍,只身着单薄的竹青长衣,踩着厚厚的积雪一层层往上。
他将双手拢在袖中,瑟缩着肩膀,冻得浑身发抖,面容白无血色,更显得他身躯单薄。
鞋袜都湿透,冰凉的雪水渗进来,他双脚早就冻得没了知觉,连带着脖颈脊梁都僵硬着。
待他费力地踏上最后一层阶梯,仿佛有那么一丝活气又从体内涌出,匆匆往前走了几步,弯折冻僵的双腿往地上一跪,一个响头磕下来。
“弟子谢归求见!”
“弟子母国正遭遇妖怪侵袭,还望宗门能够施以援手,来日弟子愿做牛做马,努力修炼,报答宗门!”
“求求宗门,救救夏国吧——”
年轻公子的跪在大雪之中,声音从清朗喊到嘶哑,大半身体几乎被雪埋住,额头上已然磕得血红一片,给洁白的血上染上绚丽的颜色。
日头落下时,才有一个年轻的弟子出来,对谢归道:“师尊和长老们今日不在,你改日再来吧。”
谢归赶忙动身,冻僵的身体发出咔咔的声音,他膝行几步猛地抱住那弟子的腿,央道:“这位师兄,你能不能帮我向师尊们说一说?夏国如今正遭受……”
“此事我管不着。”
他一下就踢开了谢归,冷漠回头,“请回吧。”
谢归在雪地里挣扎了好一会儿,力气几乎耗尽,才起身慢慢下了长阶。
问道四百九十九层长阶,他一步步走下去,脚落在地面上时,身后的脚印大半都已经被雪掩埋,长阶仍旧干干净净。
崇轩三十年,凛冬。
谢归孤身一人离开宗门,回了夏国。
百年光阴翻过,他已不记得当初爬了多少次问道长阶,只记得那年的雪尤其大,总是压在他的肩头,沉得很,让他无法再直起脊梁。
谢归看着废墟里躺着的少女,静静等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公主殿下,装死是没用的。”
有片刻的安静,之后宋小河就睁开眼睛从地上爬起来,“可恶,我装得那么像,竟然叫你看出来了。”
她攥着木剑,起身时擦了一下嘴边的血,胳膊,后背还有腿上的伤都让她疼得龇牙咧嘴。
方才与谢归交手,宋小河就感觉自己打不过他。
谢归的招数很是奇怪,能从地下召出比妖蛇还要灵活的树藤来,缠着宋小河的四肢,不论砍断多少都会再生,疯狂消耗宋小河的体力。
如此一来,她便频频受伤,虽不致命,但也疼得厉害。
宋小河装死被发现,心道不能再这么下去,若是真让谢归耗尽了体力,那她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她看了一眼旁处奋力与妖尸们战斗的各派弟子,心里也谨记着沈策之前的叮嘱。
绝不能让别人发现她拥有业火红莲的能力。
在此处不方便大展身手,宋小河就转头对谢归骂了一句,“此地风水对我不利,我才落于下风,你敢不敢跟我去别的地方,看我怎么收拾你。”
说完她收剑,撒腿就跑。
谢归并不阻拦,看着她跑远的背影,随后一跃而起,在空中看着地上奔跑的宋小河。
她乘着风跑得飞快,一口气都不停歇,时而踩着荒败的墙壁跳上屋顶,从一排排破落的屋宅处翻过,直到跑了几条大街,距离那些仙门弟子足够远时,她才慢慢停下来,扶着满是龟裂的墙喘气。
谢归落在她面前,她立即抬手,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又捂着心口说:“等会儿!先让我休息一下,我跑得太累了,喘两口气先。”
他看上去也是个十分好商量的,果然没有动手,等着她恢复气息。
肺部的疼痛缓解许多之后,宋小河又扬起木剑。
她看起来有些狼狈,但并无什么明显伤痕,最多在地上滚的时候沾上了不少灰尘。
但她心里明白,方才的战斗最多算是小打小闹,现在才是一决生死。
宋小河先是双手结印,低声道:“炼狱八寒。”
劲风瞬间过境,围绕在宋小河的周身,释放出强大的神力。
谢归抬手,数条树藤破土而出,疯狂舞动着,在片刻的时间
里就抽条至两丈之高,藤条上还长满了尖利的倒刺,从宋小河的四面八方刺来。
宋小河双手握住剑柄,凛然喝道:“春风不度玉门关!”
天风自八方汇聚而来,以宋小河为中心,迅猛的风涡在眨眼间便形成,一时间周围飞沙走石,破败的残屋粉碎,皆被风卷入空中。
她衣袍翻飞,长裙飘摆,四条小辫更是乱舞着,唯有握剑的身姿站得稳稳当当。
在四面树藤刺过来的刹那,她以木剑卷风,侧身躲闪时,剑刃砍上树藤。
倒也是奇怪,分明是未开刃的木剑,剑锋钝钝的,却能轻易将树藤给砍断。
树藤变幻莫测,攻势疾如闪电,宋小河被包围在其中,身姿无比轻盈地躲闪,手中的长剑每一次的挥动,都会带动周身的寒风,渐渐在她四周形成独特的寒域,树藤无法再近身。
宋小河喘一口气,又纵身一跃,举起的木剑裹挟着天风,朝谢归刺去。
谢归双手猛然一挥,无数藤条从他身后迸发而出,如一条条蜿蜒的细蛇,前赴后继地缠上宋小河的双臂。
她的木剑一刺过去,剑刃立即就被藤条给缠上。
“春寒料峭!”
她扬声高喊。
顷刻间,剑刃卷上赤色的微芒,缠上木剑的藤条就飞快凝结上白霜,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冻得坏死。
然而那藤条的数量实在是太多,前面的结上白霜,后面的又汹涌上来,密密麻麻相互交缠,慢慢吞噬宋小河手里的剑。
她双手紧紧攥住剑柄往外抽,却又因为在空中无法着力,使劲好几次都没能将剑从藤条中给抽出来。
谢归面无表情,双指并拢,往上一指,又两条树藤从土中刺出,一条直直往宋小河面门而去,一条自她背后甩下。
宋小河只记得在战斗之中丢失武器乃是大忌,却不记得危险时刻也要懂得取舍。
就在她犹豫要不要丢下木剑的瞬间,树藤已然甩至身后,正中她的脊背。
瞬间,强烈的疼痛自后背传来,宋小河便是不想松手,也被这股迅猛无比的冲击力给甩飞,木剑脱了手,她整个人都被抽飞出去,狠狠摔到地上,翻滚了好些圈又拖行了几尺远才停下。
脊背上的疼痛几乎让她直不起身,然而危险就在眼前,由不得她一直躺在地上。
正强撑着爬起来时,树藤接连刺来,她忍着痛意向后翻滚,看着树藤凶狠刺入地中,将地上硬生生连出一道裂缝。
宋小河看
见木剑被藤蔓给吞没,眼睛霎时瞪大,下意识想要将剑召回,但想起她根本不会召剑术。
这木剑是师父送她的武器,虽然不是什么厉害的灵剑,但也是宋小河唯一的佩剑,她平日里都宝贝得不行,走哪都带着。
万万不能让那些藤蔓折了她的宝贝!
宋小河已然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大步奔跑上前,喊道:“把我的木剑还给我!”
谢归双袖甩出纷飞的花瓣,五彩缤纷,与风融在一起,猛然朝宋小河奔腾而去。
漫天的彩色花瓣随着狂风卷起来,形成壮丽的风景,将宋小河淹没其中。
而那些看起来漂亮而柔软的花瓣,却好似一场刀片雨,只轻轻触碰便在割破了她的衣裳,在她脸上,手臂上,腿上留下锐利的伤口,化作锁链一样的东西缠住她的手脚。
谢归看着在花瓣雨中被刮得伤痕累累的宋小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而后念道:“万木。”
大地颤动起来,仅存的断壁也化作齑粉,地上开始出现裂痕,如蜿蜒的蛇一般疾速开裂,朝四周蔓延出去。
下一刻,宋小河周围的地面猛然刺出堪比柱子粗的树藤,呈一个圆形将宋小河困在其中,而后顶端缠结,猛地旋转绞紧,将宋小河绞入其中。
谢归将拳一握,所有树藤在同一时刻绞死,极速缩小,如此强悍的力道,任何东西在其中都能被绞成麻花。
片刻后,风止,沙石落地,一切归于平静。
藤蔓收回,木剑掉落下来,斜斜插在土中。
谢归看着面前绞死的树藤,有片刻的沉思,随后转身便走。
却在他刚走了几步时,身后忽而泛起了寒意。
是一种不需乘着风,却极速扩散的寒冷,谢归猛地转身,回头看去。
就见那绞成一团的树藤正迅速染上白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冰,坏死,萎缩。
而后露出了宋小河的身影。
她站在其中,血从细密的伤口中流下,姣好的面庞恍如浸在霜雪之中,染上一层雪晶。
宋小河从枯死的树藤中走出。
寒霜染上了她的手臂,攀着衣襟往上,连带着白腻的颈子也覆了雪。
她看着谢归,说:“谢归,你知道万木逢冬是什么结果吗?”
谢归道:“所以,我厌恶寒冬。”
爆炸声凭空而起,震响天际。
宋小河没有依靠手诀,催动全身的灵力释放出的神力,在空中极速扩
散。
鬼国中一直都是春季,但在这一刻,凛冬侵袭,刮骨的寒意滔天。
正与妖尸战斗的各门派弟子立即就感受到寒冷的袭来,抑制不住开始发抖,仅仅片刻工夫,所有人身上开始结白霜。
便是在良宵道馆的步时鸢也感受到了这疾速而来的霸道寒冷,搓了搓手,揣入袖中。
她仰头,呵出一口白气。
宋小河的身体也正在遭受寒冷的痛苦,从结了霜的指尖开始一路蔓延到脖子处,骨头里似乎都冻得结上了冰。
她却仍未停止动作,不断朝谢归靠近。
频频的爆炸声便是谢归召唤出的树藤甩在地上的声音,她在躲闪的同时只要用手触碰到树藤,那些杀伤力凶猛的树藤便会在极短的时间里结冰枯死。
宋小河的身影在树藤间翻飞,所释放出的强大神力已然缠上了谢归。
他的耳朵脖颈凝起晶霜,手掌也僵硬起来,宛如冬季里的树木,皮肤开始泛出青黑的颜色,双眉紧皱,浮现出痛苦。
宋小河不断往前靠近,一脚提起插在地上的木剑握在手中,刹那间,赤红的光芒自宋小河的身上爆发。
长剑卷寒霜,天风破万木。
所有树藤在顷刻间凝结成冰,停止所有攻势,宋小河奔跑起来,脚步落下之处,大地染上霜色,朝四周蔓延而去。
她眨眼间就到了谢归的面前,跃到空中,长剑高高举起。
谢归不闪不躲,右手泛起青光,木枝抽条,在光中凝结成一柄锋利的短刃,随后双袖疾速飞舞出藤蔓,疯狂缠上宋小河的身体。
她大可砍断藤蔓后退,躲过这一击。
但宋小河清楚,她的身体要到极限了,极寒之力吞噬了她的四肢,往着心口蔓延而去,她坚持不了多少时间了。
必须在这一击,杀掉谢归!
疯狂在宋小河双臂上卷积的藤蔓没能阻止她刺出的剑。
木剑在刺入谢归胸膛的一刹那,她的心口上也被利刃穿透。
谢归的脸上没有痛苦,情绪始终平静着。
他的黑眸里倒映了宋小河狼狈的面容,然后启声轻轻道:“开始赎罪吧,公主殿下。”
剧烈的痛楚自心口蔓延,宋小河已然失去了所有力气,连木剑都脱了手,往后退了几步,想要强撑着站稳,却一下摔倒在地上。
意识在飞快地流失,在闭上双眼前,宋小河心想,我方才那一剑是不是扎偏了?怎么谢归看起来一点都不痛呢
?
空中的寒意消失了,那就代表两个结果。
要么是宋小河打赢了,要么就是她打输了。
虽然心里早就知道宋小河的输面比较大,但沈溪山御剑而来看到躺在血泊中的宋小河时,心头还是狠狠一震。
旁边插着木剑,周围是恶斗过的痕迹,没有其他人。
沈溪山收了剑跳下来,几步来到宋小河的身边,踩着地上的血半蹲下来,也完全不在意衣摆染了鲜红。
她心口上一柄短刀几乎齐根没入,鲜血汹涌,将她的衣裳浸透。
她的手臂还覆着霜,身上各处也有细小伤口,躺着一动不动,胸口那微弱的起伏表明她还未死。
苏暮临见状早就吓得魂都没了,落地就跪在地上,爬了几步哭起来,“小河大人!你怎么了?是谁把你伤成这样!”
若是搁在平常,沈溪山早就给他一脚让他闭嘴了,但不知为何,此刻的他心情有些微妙,以至于无法分心思去管其他事。
他低头看着宋小河。
她双眉紧皱着,似感觉痛苦,看得出来是身上的伤让她很难受,汗水浸透了鬓角,碎发粘在白嫩的脸上,让她变得相当脆弱柔软。
平日里总是朝气满满的宋小河,虽然让沈溪山感觉吵闹,偶尔也会嘲笑她是个笨蛋。
可现在躺在血泊中,微弱地喘息着,满面痛苦的宋小河,却让沈溪山心中涌起强烈的不适之感。
他皱起眉。
苏暮临扑到宋小河的另一边,眼泪淌了满脸,凄声喊道:“小河大人!你快醒醒啊!你不是可以变成龙的吗?为何还躺着!”
如此一提,沈溪山才发现宋小河的不对劲来。
先前在酆都鬼蜮那次,魔神袭击她之后,她躺下后不久就出现了龙体,前后不过几句话的工夫。
然而现在,血流了那么多,她的生命在一点点地流逝,她却仍然没有要变成龙的迹象。
沈溪山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触手的冰凉传递至掌心,他催动神识探入宋小河的身体。
因为先前就来过一次,所以这次沈溪山很快就找到了她体内那道封印所在之处。
只见那封印已经完全修复,裂痕消失不见,缓缓悬在半空流转着,没有丝毫破碎的迹象。
沈溪山犹豫了一下,随后尝试攻击封印,仍旧没有用处。
封印不破,龙魂就不会释放,宋小河的伤势也无法得到治愈。
那么她一旦断气,就真的死
了。
沈溪山加大力度冲撞封印,却也知道这封印十分霸道,先前就将他的灵力锁得死死的,现在他自然也是无法撞破。
耳边传来苏暮临的哭声,他迅速将神识退回,一把揪住苏暮临的领子,问他:“你身上有雷符吗?”
苏暮临被他突然一拽给吓得打了两个哭嗝,匆忙道:“有、有啊,我自己画的。”
“去找个地势高的地方,往这引雷。”
沈溪山送了他的衣领,吩咐道。
“往这?”
苏暮临失声惊叫。
“宋小河是死是活,全看你这道雷能不能召来。”
沈溪山道。
“我……”如此重的担子扣下来,他缩了缩脖子,下意识退缩。
沈溪山扫他一眼,懒得跟他啰唆,只道:“再说一句废话我就把你牙齿全敲了,快去。”
苏暮临吓得不行,心里大骂虎落平阳被犬欺,赶忙爬起来跑了。
沈溪山再低头看宋小河。她的气息比方才还要微弱,寒霜开始大肆往她的皮肤上爬,灵力正在消散。
这正是濒死的前兆。
他沉着眉眼,俯身将手臂穿过宋小河的后背,只感觉她的身体像是没有骨头一样柔软,似乎稍微力道重一点就能够伤了她。
沈溪山将她半抱在怀中,让她靠在自己的手臂上,一手将她两只手腕捏在掌中,同时另一只手凝起金光,握住她心口的刀柄。
宋小河感觉到了疼痛,下意识要动弹,却被沈溪山紧紧桎梏住,不准她动。
接着金光包裹住她心口的伤,沈溪山眸光一凛,动作极快地将短刃一下拔出。
血顿时喷涌,溅在沈溪山的脸上,有一点正红巧落在他的双眉之间。
宋小河因为疼痛发出小声的哼哼,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沈溪山低着头,垂眸看着宋小河。
她的手不知何时抓住了沈溪山的衣襟,紧紧地攥住,两只手因为覆在上面的寒霜化了,变得湿乎乎的。
他衣服上已经全是血,掌中泛着金芒,不断运送进宋小河的心口处,用灵力给她续命。
沈溪山的灵力也相当强悍,在宋小河的心口盘旋,与她体内的业火红莲相撞,灵力翻涌上来,宋小河皱着眉,嘴角溢出了血。
她感到难受,忍不住想要挣扎。
沈溪山知道现在一撤手,宋小河马上就死了,于是只能收紧手臂限制她的挣扎,低声道:“别动,马
上就好了。”
也不知道宋小河能不能听见。
沈溪山沉着气,眉眼平稳,情绪很是镇定。
心道苏暮临你千万别让我失望。
苏暮临打小就是族中的废柴,没少受欺负,从未被委以重任过。
他从怀中摸出了自己画的雷符,在城中奔跑,四处张望,不断寻找着看起来地势高的地方。
却忘了这时候的鬼国正是危险的时候,妖尸遍布,见人便发起凶猛的攻击。
苏暮临一下就被三具模样奇形怪状的妖尸给拦住。
他转身要跑,却没想到这妖尸比先前的那些要厉害得多,一跃就追上了他,在他后背挠了一爪子。
就这一下,苏暮临后背的衣裳被抓了个稀巴烂,光洁的脊背出现三道深可见骨的抓痕,血液喷涌而出。
他惨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跑。
没跑两步就被什么东西重重踩在了肩膀上,背部的肉扭曲起来,扯动伤口,痛得苏暮临整个面容都狰狞扭曲,泪水直接狂飙。
一只利爪从他后腰处直接捅了个对穿,苏暮临低头,看着从肚子里伸出来的,染满了血的黑色爪子,那一瞬间的痛楚让他几乎失声。
他转身,奋力挥出一爪子,手掌在刹那间覆上雪白的毛,指甲变长,双眸变为琥珀色。
一双毛茸茸的白耳朵从发间长出,牙齿也变得尖利。
妖尸的反应很快,立即撤回手往后躲,苏暮临的爪子只堪堪从妖尸的侧脸抓过。
他捂着伤口往后退了好几步,痛得浑身都在抖,兽形也只维持了片刻,很快就消失不见。
人形与兽形的融合形态,才能将体内的力量发挥到最强,天下兽族皆是如此。
但苏暮临无法做到这件事,方才也不过是怕死的心达到了极点,急眼之下才幻化出来片刻。
他捂着伤往前逃,被妖尸从后面踹了一脚,这一下差点把他脊梁骨都踹断,整个人飞出去狠狠摔在地上,撞破了几重石墙才停下,被废墟掩埋。
苏暮临喷出一口血,一些砸在他身上的碎石块让他爬不起来,身上各处都剧痛无比。
雷符也在摔倒的时候脱了手,不知道甩去了哪里。
血液在飞快地流出来,这种感觉苏暮临很熟悉。
像上次一样,是快要死的感觉。
“小河大人……”他喃喃出声,手奋力地往前扒拉了一下,握了满手的尘土。
“宋小河是死是活,全看
你这道雷能不能召来。”
沈溪山那个恶人的声音又浮现在耳边。
苏暮临的泪落在了地上,变成一个小小水坑。
他费力地睁着眼睛,从模糊的视线中看到一双脚在靠近。
是妖尸吗?
苏暮临想,他死了就算了,万一害了小河大人怎么办?沈溪山那个恶人虽然平日很凶也很危险,但关键时候还是很可靠的,他应该能救小河大人。
他离家之后,人界彷徨许多年,后来误入鬼蜮再没能出来,直到沈溪山的出现,点亮了他的寻龙珠,他才跟着沈溪山来到仙盟。
费尽千辛万苦,寻得宋小河。
苏暮临的愿望还没有实现。
他再次尝试起身,想将身上的石板顶开,但背上和腹部的疼痛让他完全使不上力气。
正哭得可怜时,那双脚停在了他面前,然后衣摆落在地上,是有人蹲了下来。
随后苏暮临就觉得背上一轻,石板被人给掀开了。
他费力地抬头,就看见谢归正低头看他。
“你这个恶人……”苏暮临看见他,心口就猛地一痛,一种被欺骗的难过涌上心头,正要开口骂,却见他将雷符递到面前来。
“你……”苏暮临惊异道:“你为何要这么做?”
谢归的身上沾了妖尸的血,还有未融化的寒霜。
他心口有赤红的伤口,血染了衣襟,看起来很狼狈,但他的面色却温和,“你先前救了我两次,我也救你两次,了却因果,互不相欠了。”
苏暮临将雷符接过来,又低着头说:“你骗了我和小河大人,本身就是一种亏欠。”
谢归没有应声,等苏暮临再抬头时,他已经走了。
苏暮临想起正事,此刻也顾不得找什么地势高的地方了,手撑着断壁慢慢站起来,而后催动自身的灵力念动法诀。
雷符发出刺目的白光,涌起狂风来,疯狂吸收苏暮临的灵力。
他忍着身体的剧痛,咬紧牙关不断往雷符输送。
微小的白色电光在他手指间流窜,凭空而至的大风将他的长发吹得纷飞,伤口的血更是凶猛地往外流。
风越来越大,厚重的乌云迅速聚集而来,大片大片地飘在头顶,遮住了天光。
天地间猛然暗下来,风声咆哮。
夏国所有人都发觉了这一出异像,纷纷仰头惊呼。
程灵珠负了重伤,抬头看见这一层层的乌云,原本就被妖尸折
磨的斗志此刻立即崩溃,扬声高喊,命仙盟猎师停止战斗,找地方躲藏。
仙盟一旦萌生退意,其他门派弟子的斗志更是不堪一击,立即抱团奔逃。
一时间狂风大作,尘土飞扬,天地混沌至极。
天穹的云层形成了巨大的漩涡,如同一条巨龙盘旋在云层之上,银白的闪电在乌色的云中流窜,雷声宛若巨龙的低吼,一阵阵传来。
沈溪山抬头,就看到那云层漩涡的中心,正对着他。
臂弯里的宋小河已经是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沈溪山输送了大量的灵力,也只是延缓了她死亡速度而已。
好在苏暮临没让人失望。
苏暮临腹部剧痛,心口一股气涌上来,强忍着没喷血。
身上所有灵力几乎都灌入了这道雷符之中,他拼尽全力,夹着雷符高举,大声喊道:“九天神雷,皆听我令!”
“召来——!!”
“轰!”
震耳欲聋的雷声在天穹之上炸响,几乎是将整个苍穹硬生生劈裂的架势。
紧接着云层极速涌动起来,一道雷猛然从天际落下来,裹挟着千军万马之势,天地间被照得骤亮,犹如烈阳高照,白昼尽现。
所有人都看见了这道劈裂天地的雷,震惊的叫声淹没在雷声之中。
寒天宗长老连带着钟氏众人,还有程灵珠都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神雷落地,迅猛的气浪翻飞,整座鬼国都在被波及,方圆百里都被强劲的雷法波及,所有妖尸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雷落之地,正是沈溪山的头顶。
他调动全身的灵力,以金光护身,光芒大作的瞬间,他抬掌,将神雷之力化为己用,融合在金光之中,突地打入宋小河的体内。
只见她猛地吐了一口鲜血,正正喷在沈溪山的衣襟上。
下一刻,她体内的封印被神雷击溃。
宋小河的身体几乎是立即就发生了变化。
伤口开始极快地愈合,身体的寒霜褪尽,头上缓缓生出一对龙角,双手的指甲染上黑色,变得尖利。
沈溪山低头看着她。
片刻后,宋小河睁开眼,那双原本黝黑的双眸晕开一抹金色,混在一起,异常美丽。
不同于上次她变为龙女状态时那般毫无意识的模样,这次的她凝聚目光,看着沈溪山,而后开口:“沈策?你怎么在这?”
她一下子弹坐起来,下意识摸了摸心口,发觉伤口已经愈
合,说道:“结束了吗?谢归呢?”
沈溪山没应声。
然后宋小河就发现了她的手长出了黑色的指甲,顿时无比惊奇,“这是什么?我是被妖化了吗?”
她又转头问沈溪山:“你是何时来的?你这身上怎么那么多血?受伤了吗?方才我与谢归打了一架,他捅我一刀我刺他一剑,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沈溪山看着喋喋不休的宋小河,这才有些缓过神来,几不可察地松一口气。
后脖子传来阵阵热意,他未注意,说道:“你差一点就死了。”
宋小河察觉到身体的伤势全无,说:“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所以我说差一点。”
沈溪山站起身,身上几乎被血给浸透了,他念了个清尘诀,将血迹给清理干净,又问宋小河:“身上可有不适之处?”
宋小河也跟着站起来,拔起地上的剑,说:“没有啊,完全好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指甲变黑了,难不成是谢归的刀上淬了毒?”
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头上顶着一双龙角。
苏暮临跌跌撞撞地跑来,他吃了治疗伤势的灵药,也将腹部的伤口已经被他给简单包扎了一下,后背衣裳被抓烂之后他干脆脱了上衣,打着赤膊来找宋小河。
远远就看见宋小河站着跟沈溪山说话,走到近处就直接跪在地上,举臂高呼,“龙神大人——!”
宋小河被他吓一跳,转头就见他这副惨模样,惊诧地瞪大眼睛,“你怎么伤成这样?”
“无碍无碍,多谢龙神大人关心!”
苏暮临这时候倒是不在乎伤势了,满眼都是她那双龙角。
宋小河左右看了看,说道:“你们可有看见谢归?”
沈溪山道:“我来时他便已经跑了。”
“哦。”
宋小河应了一声,语气有几分低落,“他吃了我一剑,怕是已经死了吧。”
“还没呢。”
苏暮临赶忙说:“我能闻到他的气味,还活着。”
沈溪山看他一眼,就道:“你方才见到他了?”
“你怎么知道?”
苏暮临说:“我刚刚差点被妖尸打死,他突然出现,把雷符捡了还给我,就走了,说什么我与他之间的因果已了。”
沈溪山沉吟片刻,说道:“带我们去找他。”
苏暮临转头看宋小河,见她也点头,于是往空中嗅嗅,然后在风里寻找谢归的位置。
他带着两人行了两条街,来到了城门之处,果然在城门边上看见的谢归。
他正靠着门坐在地上,血流了满地,手里握着阴阳鬼幡,静静地垂着头,像是死了。
听到三人的脚步声,他又抬起头来,目光晃了一下,落在宋小河的身上。
谢归要死了。
宋小河心里很清楚,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她抬步走过去,问道:“谢归,为了这些赔上性命,值得吗?”
谢归缓缓站起身,身体似乎已经到了极限,却还是将脊背挺直了,缓慢道:“百年前,殿下当勇士,我当懦夫,于是殿下身死,转世轮回,我却苟活百年,仍无所为,这条命早已不值钱,没什么值不值得。”
“只是公主殿下。”
谢归看着宋小河,双眸充满了诚恳,飞速流逝的生命让他看起来极为脆弱,声音也轻缓,“他们困在这里年岁久矣,你可怜可怜他们,放他们走吧。”
“他们?”
宋小河疑惑:“他们是谁?”
谢归不答,目光偏移,不知落在了哪里。
宋小河立即偏头看去,就见方才还是一片空旷的城门前,陆续出现了夏国子民的身影,密密麻麻。
他们皆静穆盯着宋小河。
“是谁将你们困在这里?”
宋小河又问了这个问题。
然而却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严三谷站在最前头,轻声说:“公主殿下,放了谢仙师吧。”
由他起了个头,其他人跟着附和起来,一时间央求她放过谢归的话语此起彼伏。
风声停了,周围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求情过后都不再说话。
宋小河忽而转头,望着面前这扇已经十分破旧的,高大的城门。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她方才来到这里的时候,就隐隐能够感觉到了。
她抬步走过去,站在门前,正是在壁画之中,她提灯出城时所站的位置。
宋小河抬手,将掌心贴在城门之上。
只见下一刻,城门上涌动起闪耀的金光来,散发出浓烈的色彩,宋小河感觉到体内的神力与这光芒有了共鸣。
很显然,这城门上的力量来自她的体内。
“是我吗?”
宋小河转头,看向众人,眼眸中满是茫然无措,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夏国子民满目悲怆,仍旧是静静地看着她,不言语。
宋
小河在这一瞬间全明白了,一切都是有迹可循。
难怪谢归虽然一直在针对她,但从他的眼睛里,宋小河从来没有看到过敌意和仇恨。
难怪先前问夏国百姓是谁将他们困在这里时,他们拒不回答,只说自己是残魂,不再怨言。
“是我……”宋小河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一掠过,忍了又忍,终是没能忍住,浓烈的愧疚淹没了宋小河的心,然后化作眼泪,落了下来。
她用手背蹭了一下湿润的脸颊,小声问道:“是我将你们困在这里,整整九十六年?”
生前未能护佑夏国,致使妖怪屠城将他们虐杀。
死后又将鬼国变为牢笼,将他们困在这里近百年时间。
即便如此,当忘却前尘的宋小河重返故土,夏国子民仍旧捧着满心的喜爱与敬仰,对她唤一声,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