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丛音 作品

第 85 章 念想

姬恂性子强势,甚少会对人吐露真心[(.co)(com), 说出情话十分也有九分是虚情假意。

——但凡他能像他平时装得那般温润,哪怕一丝,也不至于假死时连一丝消息都不让璟王府其他人知晓,导致两人以和离收场。

这次为何无缘无故开始说情话。

楚召淮浑身僵硬,周遭人来人往,甚至忘记推开姬恂,脑袋像是烧开的茶壶,几乎要咕嘟嘟冒热气。

“你……”

之前姬恂为救他把人护在怀里,只一瞬就唯恐他不喜似的很快放开,如今却是紧紧抱着不肯撒手。

“我从京城赶来燕枝县时,心像是被油煎火燎,害怕你出事。”

姬恂这一生甚少畏惧什么东西,可好不容易知晓楚召淮的消息后又听闻燕枝发大水,生平头一回知晓何为“心急如焚”。

在去年四月十六注视着楚召淮离去后,姬恂几乎每日都在想,那样瘦弱的人孤身一人在这世间,会不会遇到危险,若心疾发作无人陪在他身边要如何熬过来。

会不会有朝一日得到的会是……死讯?

有时想着想着,姬恂甚至期盼有人能陪在楚召淮身边,即使这个人不是他。

前来燕枝县时,得知楚召淮拿着他的“念想”前去救百姓——那一瞬间姬恂有种两人仍藕断丝连的庆幸。

可随之而来的,却是那记不住名字的知县的恶意觊觎。

怀璧其罪。

那玉佩虽然象征着贵重,能让所有官员听令,可却招架不了人心之恶。

姬恂远在京城,鞭长莫及,若不是此番前来赈灾,恐怕他强行赠与的“玉佩”已成为了楚召淮的催命符。

姬恂眼力极佳,知晓楚召淮和商陆只是寻常交情,可有时会自虐地将自己的设想代入进去,将自己逼得几乎发疯。

此时他终于承认自己的卑劣,哪怕楚召淮因他的强势而离开一年,他仍无法自制地想要拥有他,独占他。

楚召淮终于回过神来,伸手奋力推了下姬恂胸口,干巴巴道:“你……你先放开我。”

姬恂道:“我不着急。”

楚召淮:“……”

熟悉的驴唇不对马嘴的回答。

脸庞发烫,余光扫到四周的人似乎都在悄悄看着他们,楚召淮一咬牙一使劲,将姬恂一把推开。

可陛下大病初愈,猝不及防被推着往旁边一歪。

楚召淮一惊,又赶紧手忙脚乱将他扶住。

陛下强撑着从县衙到营帐,脸色苍白如纸,病歪歪地被扶好坐在凳子上,捂着被推到的胸口微微蹙眉:“疼。”

楚召淮:“……”

楚召淮看了看自己的爪子,难不成自己神功大成,轻飘飘一掌就将“煞神”拍成重伤了?

看姬恂还在虚弱地咳,楚召淮彻底服了,有气无力道:“陛下今日到底想说什么?”

姬恂直直注视着他,视线没有半分偏移,惨白的唇轻启:“我只是想你了。”

楚召淮:“……”

楚召淮性子带着些自卑,向来招架不住旁人直白的关心,更是受不了这种桀骜的人所说出来的情话。

“咳……”楚召淮匆匆捡起药杵,用水洗了洗上面的泥,继续捣药,忙得不得了,“干嘛……无缘无故说这个,陛下大病初愈还是回去好好休憩,月底不就要回京了吗?”

说这些并没有什么用。

“我知道。”姬恂仍在看他,“我并不想要你回应,只是想让你知道,

我……我们都很想你念你担忧你。”

楚召淮垂着头捣捣捣, 动作越来越快,药杵和石臼相撞发出笃笃的声响,宛如疾跳的心脏。

情话和软话大概对白神医来说太过刺激,直接将人逼得出了些攻击性。

“哦。”楚召淮脸庞还有红晕,绷着脸道,“我知道了,陛下不想我回应,只是想说这些话戳我的心尖,平白让我难受罢了,陛下真是好心人啊。”

姬恂:“……”

姬恂难得示弱,还没说几句又将楚召淮逼得开始阴阳怪气了。

他思绪飞快转了转,又闷咳几声,笑了起来:“神医不光医术超群,拯救黎民,连看人待事都这般通透。”

楚召淮蹙眉:“陛下有话直接说便是,不必这……”

还未说完,姬恂道:“我想要你回京。”

楚召淮一愣。

这、这么直白的吗?

“回、回京?”

姬恂点头。

这句话并不难说,刚说出口姬恂心中像是放下沉重的石头,不再像之前那般患得患失。

对楚召淮来说,对他直白诉说真心,比之前自以为对他好的自负举止会更让他觉得有安全感。

姬恂试探着握住楚召淮满是药粉的手,察觉到他愣怔着没挣扎,缓缓拽到跟前在他掌心轻轻亲了一下。

楚召淮眼眸倏地睁大,指尖狠狠一颤。

姬恂眼眸半阖注视着他,语调前所未有地温和:“我想要你回京再也不走,想你不必如此奔波将自己置身危险中,想你好好治病稳住心疾……”

楚召淮茫然看去,正要说话,姬恂又说了句。

“可这只是我想而已。”

楚召淮懵懂地看他,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

“我想要得很多,可皆是我自己的欲望,对你而言无关紧要。”姬恂又亲了下他发颤的指尖,笑着道,“重要的是,你想要什么?”

楚召淮怔然看他:“我……?”

“对。”姬恂道,“你想要回京那就回京,想继续云游四方便动身前去,想……想拿手中的药杵抡我便直接动手。”

楚召淮:“……”

楚召淮遽尔回神,才意识到自己握着药杵的手狠狠用力,骨节都在发疼。

另一只手姬恂还在握着,指尖和掌心像是被火灼烧过似的,一阵阵火辣辣地发烫。

楚召淮猛地将手缩回来,讷讷侧过头不去看他。

“我……我要想一想。”

楚召淮甚少会有欲.望,寄人篱下自然旁人给什么便感恩戴德地收下,从不敢奢求其他。

之前他还会为白花花的银子双眸放光欢呼雀跃,可那时明白自己对银子的热爱不过是可怜的缺爱后,便也没什么执着了。

想要,欲.望。

这词太陌生,楚召淮一时半会根本想不到。

姬恂很有耐心,笑着道:“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都可以,就算想要天上的星星,我也能摘给你。”

楚召淮还混沌着,听到这话没忍住瞥他一眼。

谁闲着没事会想要摘星玩。

姬恂被瞪了,心情越发愉悦,甚至勾着唇露出个笑。

楚召淮垂着眼继续捣药,只是捣了几下他似乎想起记起什么,闷闷道:“陛下,我有一惑,可否请您为我一解?”

姬恂眉梢轻挑:“请,我知无不言。”

“太好了。”楚召淮问,“陛下一直想要我回京,不会是继续再

写三百本《王妃记注》吧?”

姬恂:“……”

陛下不笑了。

白神医还有好几惑, 直接全都一并问出。

“听说那几十本《王妃记注》您已倒背如流,时常拿来翻阅,京中人人都知晓您对前王妃念念不忘。

“还有,您好像还想要派千军万马前去长亭将我和舅舅的马车拦下,再将我带回璟王府囚禁起来,这样那样再这样,寸步不得出?

“这些传言到底是否属实,我怕冤枉了陛下,所以望陛下亲自为我解惑。”

姬恂:“……”

“自然全不属实。”姬恂冷冷道,“谁在神医面前乱嚼舌根?周患……”

周患直接从不远处飞了过来,单膝下跪,听候吩咐。

“陛下。”

姬恂漠然道:“去查查这些流言蜚语是从谁口中传出来的?”

楚召淮皮笑肉不笑看着他装。

周患办事利索得很,查都不用查就肃然回答:“回陛下,这话全由您发烧时所说的梦话传出,商陆大夫和许太医,皆可作见证。”

姬恂:“…………”

楚召淮默不作声地将捣好的药抱起来,扭头就走。

姬恂坐在那,伸手轻轻揉了揉眉心。

周患不解看着王妃冷酷无情的背影:“陛下,神医怎么好像更生气了?您这说梦话诉说情话的招式好像不起效用。”

姬恂:“……”

***

商陆家的小院子还塌着,等开城后才能运东西重新盖。

楚召淮这几日一直住在县衙后院的厢房,营帐中没什么事需要他忙碌,晌午便回来休息。

只是明明身体和精神都很疲惫,他却辗转反侧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姬恂那句话。

想要什么。

没什么想要的,他甚至连接下来要去哪儿都不知道。

在这世间始终随波逐流,像是浮萍般,无根无蒂,连能回去的地方都没有。

为数不多待他好的人,只有舅舅和外祖父。

可楚召淮已不想再回江南。

白鹤知给他的治疗心疾的药即将要吃完了,去年分开时舅舅千叮咛万嘱咐让他服用完药后就回京城寻他诊脉。

要回去吗?

在京城那几个月对楚召淮而言,虽然有痛苦有悲伤,但他仍然会将在璟王府的一切当成一场美梦。

楚召淮捂着胸口,问自己。

想回京吗?

楚召淮在空荡荡的榻上蜷缩成一团,脑海思绪纷乱,许久才终于撑不住昏昏沉沉睡去。

意识恍惚间,好像外面有闷闷的吵闹声。

挥刀的破空声在耳畔响起。

楚召淮迷迷瞪瞪睁开眼,透过雕花镂空的木窗,瞧见蜜糖似的光芒倾泻进来。

似乎是清晨。

朝阳柔和又温暖,让人恨不得溺死在这光芒中。

有人在外面练刀,伴随着鬼哭狼嚎的动静,幽幽飘来。

“重山哥!呜能不能放过我一马,我这手腕、胳膊肘、脖子全都要掉了,救命啊!”

殷重山冷酷的声音响起,像是在给谁表忠心:“世子慎言!王爷让我严峻严格,这样才能让世子成材!我怎可随意放水!”

话虽如此,犬子的嚎声却减弱不少。

楚召淮歪着头听着。

暖阁外似乎是赵伯走来走去的声音,他忙着烧茶、换炭盆、准备要穿的新衣裳,今日早膳似

乎做了楚召淮最爱吃的茶饼←(笔趣阁小*说)←[(.co)(com), 香味丝丝缕缕从缝隙钻进去。

周患不解地小声说:“不能直接叩门将王妃叫醒吗?”

赵伯朝他“嘘”了声:“王妃还小,长身体呢,多睡一会总没坏处的。”

楚召淮还懵懵着,在榻上慢吞吞翻了个身,后知后觉有人躺在他背后,一双结实有力的双手扣着他的腰,将人牢牢拥在怀中。

楚召淮一怔,仰头看去。

姬恂衣袍凌乱,上半身几乎赤裸,闭着眼安静躺在枕头上睡得正熟。

温暖照样从床幔倾泻进来落在他俊美无俦的眉眼,没了平日那股令人畏惧的戾气。

楚召淮一时分不清现实还是梦,迷茫看着。

不知是日光还是目光让姬恂从睡梦中醒来,他睫毛动了两下,睁开眼像是只睡眼惺忪的兽,瞧着人畜无害。

姬恂看了眼楚召淮,双臂收紧把人往怀里扒拉了下,熟练在他头顶亲了一下,含糊道:“还早,不再多睡一会吗?”

楚召淮呆呆听着外面的声音,感受着怀中的温暖,眼睛轻轻一眨,眼尾滚下一滴泪。

姬恂眉梢轻挑,像是只狼凑上前来在楚召淮眼尾轻轻一舔,笑着道:“怎么了?”

楚召淮摇头。

梦总是会醒的,他只是想多听一听外面的声音。

***

还未到六月底,燕枝县的大疫被彻底控制住。

城门大开,人来人往,一派生机焕发。

县衙已摆完了筵席,赈灾的官员也即将要回京。

姬恂坐在县衙高堂听着布政使和知府一直在那说说说,眼神略带着不耐烦,但还是强忍着寒暄,视线似有若无看向外面。

今日便要打道回府,却一直没见楚召淮的影子。

最近几日楚召淮明显不像最开始那样冷淡排斥,有时还会毫不客气阴阳怪气,两人相处隐约有了一年前的影子。

姬恂交叠着双腿晃着,一边应付其他人的寒暄一边在想楚召淮,一心二用,忙得要命。

楚召淮应该是想回京的吧?

楚召淮若是心甘情愿回京,对姬恂而言,就会像那次的“回头”一样,终于给了他一个可以挽回的机会。

姬恂不会轻易放弃,届时恐怕会当即化为怨气森森的男鬼,阴魂不散地纠缠楚召淮。

姬恂病已彻底大好,心不在焉抿了口茶,随口道:“嗯,两位大人真是运筹帷幄,燕枝县大疫一次都没敢来过,只在外头奔波,也算是半心为国为民吧。”

两人:“……”

两人面面相觑,不敢多说了。

姬恂见消停了,起身理了下宽松衣摆,淡淡道:“本官还有事,先行一步。”

两人赶忙恭送。

姬恂抬步走出去,气势凛然,非同常人。

知府和布政使对视一眼,忽然没来由地道:“陆大人是否是跟随陛下久了,这张嘴……好像也有了退敌之威。”

布政使揉了揉眉心,随意道:“想来是吧,总不能这人就是陛下吧……”

话音刚落,两人忽然对视。

这段时日所有的细节后知后觉一一闪现脑海中,直到汇聚成那个最不可能的可能。

县衙公堂一派死寂,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两声沉闷的身体砸在地上的动静。

衙役赶忙冲过来。

“大人!两位大人这是怎么了?!难道大疫还未彻底制住吗,来人啊!”

布政使奄奄一息

,眼瞳都散了,口中说着不明所以的话。

“陛……陛下……?”

陛下刚出县衙,回京的车驾已侯在外面。

周患正坐在那拿着鞭子玩,瞧见姬恂出来,他干脆利落飞身过去:“陛下,要走了吗?”

姬恂蹙眉:“召淮呢?”

周患摇摇脑袋:“不知道啊,从昨日起就没见他了。”

姬恂眼皮一跳,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永宁医馆,商陆正在将新买来的药材一一分类,对面的小院也在重新修建,乒乒乓乓热火朝天。

刚将一种药材分好,就见“陆大人”大步冲进这一片狼藉还未收拾好的医馆,气势汹汹好似要杀人。

商陆拱手行礼:“陆大人。”

县衙厢房已是空空荡荡,楚召淮唯一认识的人只有商陆。

姬恂闭了闭眼,知晓他若出口想必就是无法忍住的疾言厉色质问,宛如不讲理的暴君,只好强行忍住情绪,给周患使了个眼色。

周患得到陛下冷厉的眼神,成功揣摩圣意,肃然上前一把揪住商陆的衣襟,冷冷道:“是不是你将白神医藏起来了?他在何处?说,否则要你性命!”

姬恂:“……”

商陆:“……”

医馆一片寂静无声。

姬恂若有所思,似乎在思考当初为何要留下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心腹周大患,反而将最察言观色的殷重山调回晋凌任总督。

商陆被这般威胁也没觉得畏惧,往后退了半步挣开周统领的手,颔首道:“燕枝疫病已控制住,小水说还想四处走走,昨日刚离开。”

姬恂一僵,下颌崩得死紧。

楚召淮……真的走了?

周患也吓了一跳,忙问:“神医有说去哪里吗?”

“没有。”

姬恂站在阴影中注视着斜照而来的光,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好一会,他终于到:“他走时……可给我留下什么话了?”

商陆道:“没有,不过他留了样东西给陆大人。”

姬恂抬头看去,脸微微一僵。

整洁干净的木匣中,放置着姬恂的“念想”。

是那枚玉佩。

姬恂将匣子接过,注视着那枚被保存完好的玉佩,忽然就笑了。

楚召淮将念想还给了他,孑然一身地离开。

把匣子收起来,姬恂朝商陆一点头,好像方才瞧见玉佩的失态只是错觉:“这段时日多谢商大夫对召淮的照料。”

商陆摇头:“举手之劳。”

姬恂垂在身侧的两指轻动,暗卫进门将一个箱子搬来放置医馆中。

商陆随意一瞥。

满满一箱子的银子,上方还有一册公文。

商陆眉头一跳:“大人这是何意?”

“商大夫医术高明,在这燕枝县恐怕太过埋没大才。若想为医官可带公文前往各处官府任职,或进京入太医院。”姬恂道。

商陆蹙眉:“我并不需要这……”

还未说完,姬恂就打断他的话:“这些银钱……”

商陆一顿。

姬恂视线穿过医馆的门看向不远处已成废墟的小院,好似透过一片狼藉瞧见一月前的那场大水。

“……是多谢商大夫在大水中救下召淮性命。”

楚召淮在燕枝县无亲无故,夜晚又睡得深,若不是商陆记挂着他,恐怕大水来时楚召淮已命丧黄泉。

姬恂说完后朝商

陆一点头, 转身便要走。

商陆愣怔着,忽然上前几步:“陆大人。”

姬恂停下步子,站在阳光下回头看他。

“昨日小水走时,我曾问他要去何处。”商陆犹豫着道,“不知对您有没有用。小水当时说……”

眉眼已张开的少年被风拂起墨发,背着小包袱回头灿然一笑。

“我要回……想归之处。”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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