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曦还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
小孩儿觉多,他强撑着眯了半晌,总觉得外头噪声阵阵,吵得人不得安宁,遂踩上鞋子,裹着毯子,奇怪地推门一看——
“啊!我的地道,我多灾多难的地道啊!”
巫曦真是要哭了,守生的阵法仍在运转,木屋和底下的小冰窖都没事儿,只有他前些日子才修补过的地道,被方才那阵冲击掀得无影无踪。
不光是地道,门前没过屋顶的雪层,以及周边一百多里的积雪,全被烧得塌陷下去,有的地方甚至露出了光秃秃的山岩,残余的黑紫火炎在上头跳动。蒸发的大量水雾熊熊地向夜空翻卷,与火光交缠,将周边映得如同紫昼。
他就像一只被铲掉了窝顶的鼹鼠,茫然且无措地爬上了地面。
好热……!
巫曦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他睁大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刚想说话,就被吸进去的蒸汽呛得咳嗽起来。
“哎我真的……咳!咳咳!我真……咳!”
他用力挥手驱散那些缭绕的云雾,只是收效甚微,最后,巫曦恼火地挥舞双臂,呼扇着毯子,变身扑棱大蛾,一路走,一路扇,总算扇出条出路。
脚下的碎石簌簌滚落,巫曦停住步伐,震撼地看着下方的景象。
大荒的每一片落雪,都是冬神玄冥逐渐裂解的身躯,是以纷飞万年也不见消弭,更没有外力能够遏制。然而这一刻,巫曦所见所闻,完全击穿了他从小的认知。
——恢宏的天坑碾平了数座大大小小的山峰,也将那些沉积万年的皓雪,以及雪下掩埋的世界一同碾平。黑紫色的火炎四下遍布,戾气十足地熊熊燃烧,直烤得空气扭曲跳动,发出不尽的细小尖啸。
这到底是什么……
巫曦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瞄到天坑的正中心,隐约躺着一块焦炭样的东西。
他在“哎哟我还是快跑吧”和“不行这是怎么个事儿啊我一定得下去看明白”的念头中左右为难,最后,终究是年少心性,好奇压倒了对危险的避让之情,巫曦决定下去探个究竟。
周围的温度已经烤得他开始冒汗了,他把毯子抓在手里,避开到处焚烧的火炎,小心翼翼地朝着天坑中央跋涉过去。
就在他朝着目标东倒西歪,深一脚,浅一脚地接近过去时,云端上妖风阵阵,黑云如鳞,无数双非人的眼睛,正紧紧地盯着地面的任何异动。
“那就是金曜大雪山丢下来的小崽儿……”
“现在人家自成一派了!管自个儿的洞府叫业摩宫,你待如何?敢招惹吗?”
“不待如何,凭他是什么天资纵横的好出身,最后还不是被那些大雪山上的孔雀视若草芥,拿了神光降伏在此处?”
“别说了,快看!神人的小崽子莽过去了!”
漫天议论纷纷的妖物顿时住嘴,饶有兴致地张望着下面那个小小的身影。
大荒的消息总是传递得很快,雪原上住了个落难的小神人的消息,早就传遍了附近的耳朵,只是这个小神人出自长留国,乃是帝少昊的稀薄血脉,既有“守生”坐镇,又跑得和兔子一样快,谁有这个闲工夫去琢磨吃那点塞牙缝的肉?因此,也就眼不见为净,放任他在雪原上讨生活了。
方今,看到他不知死活地走近了天坑中心,许多妖物抑制不住幸灾乐祸之情,乘着风云,噗嗤笑出了声。
“这头黑孔雀生下来便五蕴阴魔缠身,五感失衡,打娘胎里带的毛病……那五蕴毒火极其厉害
(笔#趣阁小说)_[(.co)(com), 不知道神人碰了会怎么样?”
“能吱儿一下化成灰,就是小崽子的造化喽。”
“来来来,让咱们也听听神人是怎么叫唤的!”
很明显,黑孔雀一头栽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有妖兽耐不住诱惑,准备趁对方身受重伤的绝佳时机,来个囫囵一口吞。可惜,只要沾上一点黑紫的火焰,要么自断肢体逃生,要么被活活烧死,状况极其惨烈。
五蕴囊括了色、受、想、行、识,黑孔雀阴魔缠身,他的灵火自然也阴毒无比,能使有情众生受种种障害。大荒上的妖物天生喜杀伐,个个孽业冲天,六欲具足,怎么耐得住这把火烧?
是以此时,看到那个天真懵懂的小神人走到了五蕴毒火当中,妖兽们都等着要看他惨烈的下场。
巫曦无知无觉,他卷着毯子,已经慢慢接近了那块焦炭。
冷不防没注意,毯子的一角垂落在地,拂过一丛黑火,巫曦低头一看,顿时急得跳脚。
“我的毯子!”他痛心无比,速速卷起毯子吹吹拍拍,这可是他现在唯一御寒的宝贝啊!
但是……嗯?
巫曦皱着眉头,定睛一瞧,明明碰到了火焰的,可为什么毯子一点烧过的痕迹都没有呢?虽说缫丝匠人的手艺,能使织出的布料水火不侵,可地上的明显不是凡火,而是更具威力的灵火啊。
难道,我的毯子生出灵智,自行进化了?
巫曦更加困惑,他看了下毛毯,又看了下地上跳跃的,看似十分凶残的黑紫色火焰。
他挠挠头,小心地伸出一根食指,点了下。
委实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天上围观的妖兽都被他镇住了,它们避之不及的五蕴毒火,这个孱弱的幼小神人怎么敢主动用手指触碰?
多如繁星的眼睛牢牢注视他,看着他接下来的一举一动。
巫曦大叫一声:“哎哟!”
众妖赶忙睁圆眼睛。
怎么了?烧起来了?疼得快死了?马上要变成灰了?
巫曦大叫一声:“好饿!”
众妖:“?”
实在古怪,触碰到火焰的一瞬间,巫曦并没有感觉到疼痛,他的手指像是被气吹了一下,紧接着,这股气灵活地钻进身体,在他的四肢百骸中游走,最后停留在了他的肚皮里头。
再接着,巫曦一下感到烧心的饥饿,从腹部翻腾起来。他的肚子“咕噜”直响,唾液也快速分泌,浸得腮帮子发酸。
好难受。
这下,他可知道厉害了,忙不迭地从火堆边跳开,有点委屈。
“坏东西。”他小声嘟哝。
天空上,妖物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事实。
“……竟是赤子心性?”
“呸!帝少昊的血脉,谁知道继承了什么玄奥秘法,就算能扛住五蕴毒火,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且看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巫曦跳过火焰,在那块不成人形的焦炭面前蹲下,换了根手指,继续戳戳。
“还活着吗?”他自言自语地喃喃,想了想,不顾滚烫灼手的热量,在上头胡乱撬了几下。
炭块接连掉落,依稀露出一点苍白的皮肤,再是对方斑驳的面庞。
单看样貌,伤员的年纪似乎比巫曦大一点,长眉入鬓,紧闭的双眼下各自点着一粒小痣,像是生来就带着的泪痕。
这是一张少年时就漂亮得摄人心魄的脸,但巫曦在意的却不是这个,他
惊喜地说:“哈,你也有痣啊!”
这倒是真的,巫曦的眉心也天然长着一颗明艳的小红痣,他摸摸自己的额头,叹了口气。
“我们倒是有缘呢,”他说,“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人,也不能就把你扔在这儿,让你在荒郊野地里等死……”
他思索一会儿,像是做出了什么重大决定,起身跑向自己的屋子,再跑回来的时候,他拎着一个木桶,里面装着冰冷的残雪。
然后“哗”的一下,把雪浇在碳烤活人的头顶,身上。
雪水蒸发,散出大量灼热的雾气,巫曦再度折返,将这个过程重复了七八次,但少年身上的温度却一直不见降低,巫曦索性抱膝蹲下,就这么看守着他。
他才不笨,四处是烧得奇形怪状的妖兽尸体,说不定这就是此人的天赋,专门克大荒妖蛮什么的。
不过,他又是哪个国家的神人?
见巫曦真的守在了小孔雀旁边,下面燃烧的五蕴阴火又一直熄灭不了,天上围观的妖兽也觉得无趣,遂逐渐散去了。
巫曦一直守到晨光朦胧,天色将明,他跑回去吃了个饭,再继续回来守着。
第二天的傍晚,少年胸前的炭不那么烫了,巫曦放轻手脚,一块块地把它们揭下来。
他做得十分谨慎,因为他不知道这些焦淬的部分有没有和对方的血肉粘连在一起,所幸少年的皮肤都还完好无损,他才放下心来。
对方的胸膛光裸着,不知道他的衣服是烧没了,还他压根就没穿上衣。奇怪的是,这人的肌肤十分苍白,甚至随着光线的变化,隐隐泛出一种冷冽的紫气。
巫曦清理出他的锁骨、脖颈和下颔,他捋掉少年头发上的血痂和焦黑的残渣,手指慢慢停住。
“这是……孔雀翎?”
他困惑地拎起那枚光滑结实的翎毛。
不会错的,确实是孔雀翎。只是寻常孔雀的羽毛,都是碧彩辉煌的蓝绿金色,这支孔雀翎却是暗沉的黑紫色,羽斑艳紫,边缘嵌金,透出十足的妖异之气。
巫曦揪了揪,发现它是直接长在少年耳后上的,顿时更觉奇怪。
这这这,这是哪里来的神人?就算在羽民国,也没有这样怪异的长法啊?
第三天,巫曦终于清理到了他的后背和手臂。
盯着眼前的宽大羽翼,覆满黑紫色羽毛的双肩,还有钩爪锋利的十指,巫曦陷入了沉思。
原来,他根本就不是神人啊。
巫曦深沉地点了点头,严肃地说:“原来,你是个鸟人……嗯这么说不对,原来,你是个妖人……啊不,这个更不好……”
“原来你是个鸟妖!”巫曦一拍掌心,舒坦了。
可是,他是妖族,我是神人,妖是吃人的,我还要救他吗?
巫曦踌躇满怀,他盯着少年毫无血色的面孔,又看到他眼下的两粒小痣。
传说中,在上一世流泪不尽的灵魂,才会在这一世生出泪滴般的痣,他胡乱地想,他看起来跟我一样大,也跟我一样孤零零地落到雪原,而且还身受重伤,被烧成这样……多么可怜!他的双亲若是知道,肯定心疼得要命吧?
推己及人,巫曦再也狠不下心肠,就这样一走了之。
他长叹一口气,接着蹲下来,继续清理孔雀少年身上的焦痕。
作者有话要说
【忘记说了,本文世界观脱胎于山海经,引用背景的佛教名词也都十分门外汉,大家不必深究……!】
巫曦:*在雪原上走来走去,捡他认为可以吃的任何东西*这里当然不是天堂,但再也没有人管我可以吃什么了,所以我想也不算太糟糕。
巫曦:*立刻被从天而降的烤大鸟砸倒在地,发出哀鸣*呃呜!
还是巫曦:*从地上爬起来,立刻开始流口水*
烤大鸟:*一动不动地躺着,一动不动地露出完美的面庞*
巫曦:*脸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