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净琉璃之国(二十九)
是可忍,孰不可忍。
孔宴秋一尾将那只迦陵频伽抽得筋骨粉碎,倒飞出去,还不满意。他先遣使臣,向甘菩遮国赠予厚重的回礼,然后下令,将四只妙音鸟全部关在万丈深的悬崖边,任何鸟雀都不得靠近,给予水食。
如此,才算出了一口恶气。
“可怜小鸟,”凫徯轻声细语,看得直笑,“怕是还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落得这个下场呢!”
他这一族本就偏爱煽风点火,兴风作浪,无论看见谁遭殃,都会习惯性地开始乐。
“算啦,他们也不容易。”酸与随口道,“马屁拍到马蹄子上,这样的事还不是见多了?”
“不过,他们居然还活着,”鬿雀若有所思地道,“这就很了不起了。黑孔雀的脾气还真是一年比一年好。”
“什么好?”
身后传来声音,几头大妖急忙转身,看见巫曦站在那,怀里抱着一筐鲜菌子,好奇地张望。
“殿下,”酸与敛翅道,其他妖鸟也急忙降落地面,“您怎么来了?”
巫曦挠挠头:“看你们都在这儿站着……出什么事啦?”
大妖的视力能望见数百里外的事物,是以他们可以看见那些迦陵频伽悬在断崖上的模样,巫曦却是看不见的。
“我们在看那些妙音鸟呢!”凫徯欢快地说,反正他就是这么贱兮兮的性格,自然想方设法地要把事情挑得更复杂一些,“殿下还不知道吧,他们见罪于尊主,已经……!”
话未说完,旁边三头大妖一个给他一脚,把凫徯反着长的波棱盖踢得嘎吱作响,让他痛叫着到地上打滚去了。
“殿下休要听他胡言乱语,”鬿雀笑道,“是赏是罚,尊主自有定论,轮不到我们做下属的啰唣。”
“对对,”鬼车的九个头连点,“轮不到我们啰唣。殿下要是想知道,不妨去问问尊主……”
巫曦一头雾水,被几只鸟一阵风地推到了孔宴秋那里。
“孔宴啾!”他叫道,“那几只妙音鸟怎么啦?我看他们被关起来了?”
孔宴秋抬起头,目光忽然变得十分幽怨。
真是罕见,他没有直接回答巫曦,而是问了另一个完全不相干的问题。
“我和迦陵频伽,哪个更好看?”
巫曦:“?”
巫曦一脑门子问号,他望着孔宴秋的眼睛,再联想到他这些天来的反常举动,刹那间心念电转,一下明白了什么。
他笑了起来,跑过去坐在孔宴秋身边,用手里的菌子戳戳他郁郁不乐的脸。
“哎呀,你最好看啦,”巫曦甜津津地道,“他们只是一群小鸟嘛,怎么比得过你呢?”
孔宴秋的眼睛变得明亮,他闷闷地反复确认道:“真的吗?”
“真的呀,”巫曦安慰地搂着他的脖子,继续用菌子戳戳他的脸,“你的翅膀比他们宽厚,爪子也比他们锋利,尾巴呢,也比他们更多,更大……你已经是凶猛又美丽的大鸟啦,当然不用和他们比较啊。”
随着他的夸赞,孔宴秋不着痕迹地展开了自己的翅膀,舒张利爪,再抖抖尾翎……心里真是得意极了,比三伏天喝了一杯冰甜果汁还要畅快。
巫曦还在用菌子戳戳他,一边戳,一边阴暗地嘎嘎低笑,真的很坏。
“这是什么?”孔宴秋问。
“菌子啦,”巫曦说,“晚上
给你做菌子汤喝。(<a href="http://.[co.co)(com)” </p>
说着,他对比两根菌子的新鲜程度,漫不经心道:“那些迦陵频伽,你要是不喜欢,就放出去吧。”
孔宴秋顿了一下,心里那股醋意又幽幽地蔓延上来了。
“你要给他们求情?”
巫曦诧异地瞄了他一眼,把篮子塞到孔雀腿上,让他也别闲着,一块择菌子。
“求什么情?反正你不喜欢毛色那么鲜艳的鸟儿,也不爱听他们唱歌的声音,那就放他们离开业摩宫吧。甘菩遮国的示好收下就行了,难道对面的国王还会管你怎么处置这些妙音鸟吗?”
孔宴秋默不作声。
可我不想放走他们,我只想打杀了他们。
……算了。
总归巫曦方才那番话已经哄得他心满意足,凶戾之气更是消散了多半,放了就放了吧。
于是,关了半个月之后,四只迦陵频伽死里逃生,从万丈断崖上放回业摩宫,个个羽毛黯淡,潦倒憔悴。被孔宴秋重伤的那只,更是差点没撑下来,险些死在囚笼当中。
“我说什么来着,漂亮小鸟?”蛊雕笑着道,他来传达了业摩宫主人的旨意,“你们可以走了,尊主给你们自由,去哪里都行,就是别留在这儿,否则他真的会杀了你们。甘菩遮的示好也不是免死符。”
三只妙音鸟围在重伤昏迷的那只身边,惶惶抬头,惊恐地望着他。
“对了,”走之前,蛊雕突然说,“记得感谢巫曦殿下,是他用一句话救了你们的命。”
余下三只妙音鸟百般恳求,希望能养好手足的伤再离开,消息传到巫曦的耳朵里,他也点了头。
伤势康复,那只曾经偷偷潜入寝殿的迦陵频伽苦苦求见巫曦,说想亲口对他表达感谢。
正好,孔宴秋出去了,不在家里,这些天他缠巫曦缠得要命,巫曦想了下,自己确实需要喘口气,遂答应对方,溜到了迦陵频伽的居所。
重伤初愈,妙音鸟的脸蛋还是苍白的,显得弱不禁风,更加楚楚动人。
“殿下,”他哀凄地道,“感谢您的救命之恩,我们这一生,怕是不能报答得尽了……”
“啊不用不用,”巫曦赶紧推拒,“只是举手之劳,算不上什么。你们以后想好要去哪儿了吗?”
迦陵频伽定定地看着他,嘴角抽动了一下,眼神一瞬变得怨毒,又很快消散下去:“还没想好,故国是不能回去了,我们辜负了国主的嘱托,以后的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啦。”
巫曦点点头:“这样啊……”
盯着他的脸,妙音鸟沉默片刻,忽然从嘴唇中迸出一个问题:“你是怎么做到的?”
巫曦一愣:“什么?”
“我是说,您是怎么做到的?”迦陵频伽挤出一个笑容,“您是怎么做到,像今天这样的地位,这样的身份?”
巫曦:“呃……”
这个问题还真是有点难度,他仔细斟酌了一下,才开始回答。
“认真吃饭,按时睡觉,做自己喜欢的事并为之付出,但同时要学会偷懒,因为人毕竟不是上了发条的偃偶。”
“早上起床的时候,精气神都最为饱满,所以要比较严格地规划这一天要做的事,不过做不完也没关系啦,临睡的时候最累,所以要每晚原谅自己一次,对自己说,没关系的,我已经很出色了……”巫曦掰着手指,咕噜噜地数了一堆。
“我想,差不多就这些?”
与此同时,孔宴秋正朝这边走来。回宫
之后, 他没在寝殿里发现神人的影子,就第一时间跑出来找了。
他站定脚步,孔雀耳力惊人,站在拐角处,他已经听见了前方房间里的迦陵伽频的说话声。
“……巫曦殿下,”妙音鸟的语气十分委屈,“您这是什么回答?难道您在讽刺我吗?”
“我没有说什么啊?”巫曦很惊讶,“这都是我的真……”
迦陵伽频冷笑一声,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在问你,你究竟是怎么入主业摩宫的!”他狠声道,语气已经变得强硬,带着更多的怨恨,“你还真是愚蠢啊,竟然听不出我的嫉妒……”
“是了,我是嫉妒你的。我妒忌你在这里的地位,妒忌你用一句话就能把尊主支使的团团转,妒忌你明明只是一介貌不出众,才不惊人的孱弱神人,却能凌驾在大荒妖鸟之上。
“你知不知道,你只要一句话,就能覆灭一个国家,改变高山和大海的走向?我当然妒忌你……我怎么能不妒忌你!”
莫不是发癫疯了?
孔宴秋实在听得摸不着头脑,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巫曦在这里的地位是他双手奉上的,正如自己拥有那间小木屋的一半屋檐,一半床铺,巫曦当然也拥有业摩宫的一半屋檐,一半床铺,业摩宫所有的全部,都有他的一份。
至于一句话就把自己支使得团团转……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倘若有一天,巫曦不来支使自己了,那才是最大的问题。
后头那句“貌不惊人,才不出众”就更可笑了,你一只秃尾巴丑鸟,有什么资格评价他?
——更重要的是,你竟敢这么跟他说话。
孔宴秋面色阴鸷,爪尖已经燃起一蓬飘摇的毒火。
房间里,巫曦意外地道:“哦,哦……好的?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话吗?”
迦陵伽频的攻击仿佛落在了棉花上,对方不痛不痒,倒把他差点憋死。他更加气急,口不择言道:“行,那咱们就来好好说道说道!”
“我说你是弱小神人,难道说错了吗?你身为神人,寿数撑死不过一千来年,你又能陪伴尊主多长时间?想想看,等你白发苍苍,风烛残年之际,尊主却还是昔时的风采样貌,你们怎可相配?既然你已经是长留的王子,那为什么不快快地滚回你的长留呢?”
孔宴秋的手爪中,五蕴阴火猝然一震,几乎在瞬间熄灭。
……这是他从未考虑过的事。
是了,他只顾着沉溺在与巫曦日夜不离的幸福当中,却忘了如此要命的事。自己是与天地同寿的孔雀,而巫曦只是年岁有限的神人,他们只能相伴一千余年……如此短暂的一千年!
一时之间,孔宴秋仿佛当头接了个霹雳,瞳仁直愣愣地发颤,面上死灰一片,嘴唇都乌青了。
巫曦挠挠下巴:“啊,有点道理。”
迦陵伽频的声音更加尖锐,他本就是善于歌唱的鸟儿,此刻激愤不堪,那把妙音更似增添了无限的魔力。
“你还会什么呢?你不会美丽的歌舞,不会通天的术法,我听闻你爱好做饭做菜——天啊!庖厨匠人才会去做的活计!兴许你作为长留人的天赋还有点用处吧,可躲躲藏藏,畏首畏尾,难道会是尊主的作风吗?”
你找死!他做的饭菜美味至极,帮助我恢复了五感,因此我才能好好地站在这儿,体会正常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否则在你们被送来的第一天,我必定会连理由都不找,就活活地烧死你们,让你们在所有妖兽面前哀嚎惨叫!
我……!
孔宴秋激烈奔腾的思绪,忽然迟滞了下来。
……我真是差劲啊。
此刻他这么说,就足以证明不止他一个对巫曦抱有这样的偏见。有多少鸟雀面上不显,但是私底下如此议论过巫曦?根本原因,还是因为我没有解释过这件事,才让所有人都误解了他的能力……而我居然从未关心,从未想到过这一点!
我真是太差劲了。
巫曦若有所思:“你说得也对。”
迦陵伽频尖声跳脚,愈加恼羞成怒:“你、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你有哪点比得上我们?你总是摆出这么一副模样,搞得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你以为你是谁?你配不上尊主!尊主早晚有一天会厌倦你,一脚把你踢开,到那个时候,我只怕你哭都没地方哭!”
厌倦?
恐慌越发在孔宴秋心头蔓延。
巫曦会厌倦我吗?
——他终究年纪尚小,都说少年人的心性不定,他会不会琵琶别抱,会不会在以后遇上比我更好,更和他心意的人?谁也不能预知未来的事……不,燃灯佛可以预知未来的事,但那个老东西都没了不知道多久,谁知道哪天才能诈尸?
巫曦:“嗯,可是我在乎他啊。”
……哦。
哦。
孔宴秋的心头蓦地一松,仿佛有一股滚烫的热蜜流过。
他在乎我……
他说他在乎我呢。
迦陵频伽气喘吁吁,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彻底没词了。
“你说了这么多,也让我说一说,好不好?”
巫曦叹了口气,拉一把椅子坐下。
“没关系,我不怪你,我明白的,你很害怕。”
迦陵频伽:“……什么?”
“你刚才的话……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意识到一件事,就是你对外人的冲动评价,有时候会泄露自己的很多秘密。”巫曦沉思道,“你害怕失去权力,没有地位,因为你需要它们去稳定自己的人生,你需要安全感,你们都需要。”
“同理,你说嫉妒孔宴秋对我好——听上去,你好像很喜欢他,但你喜欢的,到底是‘孔宴秋’本身,还是这种没有忧患,不必颠沛的生活呢?你看不起‘孱弱的神人’,可是轻视弱小,也不能让你自己变得强大,只能让你看起来强大,仅此而已。”
迦陵频伽呆呆地盯着他,这一刻,他完全失去了声音。
“所以我不怪你,因为长得漂亮,声音动听,身姿美丽……这些都不是你们的错啊,”巫曦轻声说,“你只是害怕罢了。”
他笑了起来:“没关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获得自由之后,还请你尝试一下,像我刚才说的那样生活吧!我相信你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迦陵频伽的眼睛在颤抖,嘴唇更在颤抖,他想大喊一声“你这种高高在上的漂亮小孩懂什么!”,但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眼泪夺眶而出,于是他也夺门而逃。
巫曦急忙道:“哎……!”
然而,逃出去没几步,迦陵频伽便畏惧地停下了翅膀。
他看见了面沉如水,静默站立的孔宴秋。
刹那间,他真的以为自己会当场惨死,但孔宴秋嘴唇微动,仅是吐出一个字。
“滚。”
迦陵频伽逃出生天,而孔宴秋站在原地,心中只回荡着一个念头。
……是了,妙音鸟说得对。
这样心如琉璃,璀璨通透的巫曦,他大约是真的配不上的。
作者有话要说
其他鸟:*眼红,嫉妒*他只是个神人,什么都不会的神人!
巫曦:*笑着跑来跑去,一秒钟找出一百根没有毒的蘑菇*啊哈!
孔宴秋:*着迷*他是最完美的。
其他鸟:*愤恨,诋毁*他又小又愚蠢!
巫曦:*咬着手指头,忧心晚餐吃什么才好*嗯……真难办!
孔宴秋:*变得忧郁*我配不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