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水,四面八方涌来,苏樱睁不开眼睛,在跳进去的刹那就呛到了,咳嗽着,慌张之下又吸进一大口水,在剧烈的咳嗽挣扎中恍惚中想到,她怎么就跳下来了呢?分明那么高,一眼望不到实地,她分明也不是不害怕。
“念念!”身后有人在喊,是裴羁,声音那样慌,嘶哑着带着破音,老谋深算如裴羁,也会慌张吗?扑通一声,似有什么从高处坠落,“念念!”声音突然近了,让人一个激灵,意识到刚才那落水声是裴羁,他也跳下来,向她追过来了。
到了这个地步,他竟然还是不肯放过她。愤怒突然激发出意想不到的力气,苏樱重重咳出了喉咙里呛到的水,手脚并用,极力向窦晏平的大船游去。
浮浮沉沉,一不小心仍旧会被呛到,可是不能慌啊,父亲说过的,一慌就容易呛水,只要不慌不挣扎,人在水里,自然就能漂起来。
眼睛突然有些发酸,在恍惚中,仿佛看见了父亲,挽着裤腿站在水里扶着她,慈祥的面容,慈祥的语声:念念,要用嘴巴呼吸,不能用鼻子,用鼻子容易呛水。
要用嘴巴呼吸。苏樱张着嘴,在水中浮浮沉沉,眼睛睁不开,在船上时觉得此处水并不深,水草飘荡着柔软可爱,此时却只觉得那水深不见底,水草像致命的绳索,抓着拽着,直要将人拖向深渊。
“樱娘!”远处还有人叫,不是裴羁,是窦晏平。有跳水的声音,是他跳下来了吗?平郎,你的船在哪里?明明跳下来时看准了方向,为什么此时,却怎么都找不到了呢?
“念念!”裴羁又叫了一声,认准前面白色的身影,奋力游过去。衣袍沾了水,沉重着拖住身形,鞋履沉甸甸的像块大石,裴羁用力脱下甩掉,听见水面上接连的声响,窦晏平跳了下来,跟着是张用几个,窦晏平是从船的另一头跳下的,距离她更近,少年人体力好游得快,箭一般向她冲去,裴羁奋力一跃,紧紧皱着眉头。
他得赶在窦晏平前面,他的人,只能他来救。
苏樱再次从水下钻出,稍稍适应了此时的状况,辨清了方向。窦晏平的船在靠近河道中央的地方,船体投下巨大的阴影,随着水波,飘荡在不远处。游过去,船上还有他的人,他们会接应她,若是裴羁再追上来她就以死相逼,迫他离开,她现在有一点是能够肯定的,裴羁并不想伤害到她。
否则方才,就不会不管不顾,紧跟着她跳下来,现在又这么嘶哑着喉咙拼命追在身后了。
近了,更近了,余光瞥见白袍的影子,听见少年焦急的叫喊:“樱娘,我在这里!”
是窦晏平,乘风破浪,像一条银色的剑鱼,飞快地向她游来。心头骤然一宽,苏樱努力抬头想要向他挥手,却在此时,看见船体巨大的影子猛地一荡,碎成无数涟漪,抬眼,不远处一艘客船正飞快地向这边驶来。
水流被客船带动,剧烈动荡起来,水草像生了手臂,纠缠着卷住腿,让人动弹不得,苏樱极力挣扎,闭着气伸手到下面去扯,水底下突然卷起一股强劲的暗流,似有千钧之力,倏地将她卷进水底。
慌张着又呛到了水,苏樱在沉下去的瞬间,看见窦晏平从水中跃起的身影,飞快向她冲来。
“樱娘!”窦晏平高叫一声,拼尽全身力气向她靠近,能感觉到水面下汹涌的暗流,无数水草枝枝蔓蔓,纠缠着往人身上扑,她已经看不见了,远处一点白色被水带着,浮浮沉沉翻卷,更远处是那艘路过的客船,犹未发现这边的异样,桨声幽轧,正向她驶去。
“
他对别人阴狠,对自己,却也不手软。
眼前蓦地闪过客船巨大的阴影下他竭尽全力向他的一蹬,窦晏平转过脸:“她怎么样了?”
“还没醒。”裴羁紧紧皱着眉。水已经吐出来了,大夫说脉搏也已经平稳,可苏樱到现在还不曾醒。也许是肺里还有水?或者乡野中大夫医术并不高明,没能诊出原由?心急如焚,然而这一切,也不必让窦晏平知道。“你走吧,休要再来吵扰她。”
“你是她什么人?她的事,几时轮到你管?”窦晏平冷笑一声,迈步向内室走去,“我去看看她。”
身后传来裴羁淡淡的语声:“她身子不好,呛了水,还怀着身孕,须得多休息。”
窦晏平猛地停住步子,脑中嗡鸣着,如遭雷击一般,半晌才道:“你说什么?”
回头,看见裴羁微微苍白、平静的脸:“等她养好身体,我们就成亲。”
每一个字都听得明白,串在一起却全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窦晏平在怔忪过后,刷一声拔剑:“裴羁,你竟敢!”
她不是情愿的,她一再逃跑,甚至不惜拼死跳进河里,都是为了摆脱裴羁。竟如此无耻,如此卑劣,竟敢如此欺辱她!
手发着抖,在恨怒中长啸一声:“我杀了你!”
合身而上,一剑刺向裴羁心口。他那样珍视的人,那样捧在手心,放在心里爱着的人,竟被他如此欺辱!
门外的侍卫听见动静一涌而上,七手八脚挡住,窦晏平咬着牙,出招又快又狠,丝毫不曾留情,裴羁冰冷眸光望着他因为愤怒变成青白的脸上,淡淡道:“你母亲认得崔瑾,崔瑾自尽前一天,她二人曾在灞桥的无相茶楼密谈。”
窦晏平听不见,也不在乎他说什么,咬着牙只是狠命厮杀,冰冷的金属碰撞声中,听见裴羁慢慢又道:“念念如今,还不知道这件事。”
念念,他竟敢这么唤她!窦晏平在激怒中爆喝一声:“闭嘴!她的名字你也配叫?!”
“崔瑾之死,与你母亲脱不开关系,若想知道实情,回去问你母亲。”裴羁看他一眼,转身向内室走去,“送窦郎君出去。”
侍从一涌而上,窦晏平左冲右突,怎么也无法突破,头疼欲裂。她有了身孕。母亲认得崔瑾。母亲与崔瑾的死脱不开关系。耳边嗡嗡响着,透不过气,胸口一阵阵尖锐的疼,当一声,长剑被击落,几个侍从架起他拖到门外,身后简陋的木门无声无息关住,又下了门闩。
耳边还在嗡鸣,窦晏平紧紧捂着心口,怔怔回望。
内室。
五六个大夫守在帘幕外,已经请完了不知第几轮脉,正在商议着开方,裴羁走进来:“怎么样?”
“郎君处理得及时,水都已经吐出来了,没有外伤,脉搏也算是平稳,”一个年纪大些的大夫小心翼翼答道,“眼下看着没什么大碍。”
没什么大碍,为何不醒?裴羁沉着脸:“为何一直不醒?”
“也许是娘子身体太弱,还没缓过来,也许是太疲累,还需要休息,”大夫道,“郎君再耐心等等,今晚明早之内,应当就有结果。”
距离天黑,还有几个时辰。裴羁压下焦躁:“都留下守着,娘子醒来时立刻再诊脉。”
“是。”大夫看他一眼,这一个时辰他只是匆匆包扎了伤口,便一直守着苏樱忙来忙去,片刻也不肯歇,但受了这么重的伤,又怎么能不好好休息?“若论起来
, 郎君的伤势比娘子严重得多,天气热,郎君的伤泡过水,万一发热起来就是大症候,郎君最好能好好休养,不要劳碌走动才是。”
裴羁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打起帷幕进去,苏樱紧闭双眼沉沉睡着,边上阿周拿着布巾在给她擦头发,裴羁低声道:“退下吧。”
阿周犹豫着,终归还是退了出去,裴羁在床边坐下,握住苏樱的手。
冰凉的手,毫无知觉地在他手中,让人心里陡然一沉,呼吸凝滞住。是他逼得她太狠,这次抓到她,该当好好抚慰才是,该当早些告诉她会娶她,她有了退路,也许就不会一门心思只想逃。
伸手,抚了抚她蜿蜒拖在枕边的长发,带着湿意的还没有彻底擦干,裴羁拿过布巾,轻轻擦拭着。
许是错觉,突然觉得她低垂的睫毛微微一动,裴羁急急伏低身子靠近,轻柔着声音:“念念。”
苏樱在虚空中奔逃。看不见来路,找不到出口,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身体沉重得挪不动,在焦虑急迫中恍惚沉进了水底,又仿佛看见了父亲,远远站在水的一方,恍惚着摸不到。
苏樱极力向那处游去,想喊,发不出声音,在心里一遍遍唤着,阿耶,阿耶。我好想你,好想回去锦城,回到我们的草庐,想和你一起放风筝,一起洑水。阿耶,我好累。
近了,更近了,能看清父亲的脸,带着慈和的笑容,轻轻向她伸出了手。
“念念。”裴羁又唤了一声。她一动不动躺着,眉头皱得紧紧的,并没有醒。
方才的一瞬只是他的错觉。无声叹一口气,裴羁抚平她紧皱的眉头,细细又擦拭起来。
自午至昏,入夜,清晨,裴羁半步不曾离开内室,又请了新的大夫诊了几次脉,说法与先前相同,可苏樱还是不曾醒。裴羁焦躁到了极点,压不住的火气。
“郎君,该换药了。”大夫窥探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提醒,“换完药郎君最好去睡一会儿,不能再这么熬着了。”
他们这些大夫虽然也一直守着不准离开,但人多,都是轮换着休息,每人总能睡上几个时辰,但他每次醒来时裴羁都在帷幕里守着,竟是片刻不曾合眼。大夫心中感慨,年轻夫妻情分深些也是有的,况且这两人才貌相当,是世上少见的一双璧人,只是这位郎君未免太深情了些,再这么不吃不喝熬下去,等妻子醒来时,他就要倒下了。“郎君休息好了,才能照顾娘子哪。”
裴羁出来帷幕,嗤一声扯开衣袍。
自己也能感觉到动作太大,带得伤口又撕裂了一些,但这样的疼痛,此时或可将心中的恐惧和懊悔压下去一点,裴羁沉着脸,重重又是一扯。
却在此时,恍惚听见帷幕内有动静,似乎是翻身。裴羁呼一下站起。
帷幕内。
虚空在此时淡到了极致,苏樱终于来到了父亲身边。阿耶。叫不出声,只能拼命向他怀里扑过去,他却突然退开,慈和温暖的脸一点点融进虚空,苏樱拼命挣扎,想叫,叫不出来,想拦着不让他消失,他终是一点点消失了,在极度的悲痛惶恐中,听见父亲柔和的语声:“回去吧,念念,这里你不该来。”
似有什么突然打破界限,苏樱惊叫一声,醒了过来。
帷幕外,裴羁一个箭步冲进来,对上苏樱睁开的眼睛。她醒了,从枕上转过脸,看着他。
“念念,”声音嘶哑到了极点,颤抖着,自己也觉得狼狈,裴羁清了清嗓子,“念念,你醒了。”
那双眼定定地看着他,清澈无辜,还有淡淡的困惑:“你是谁呀?”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