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找到你了。”
一阵风来,吹得廊下挂着的那盏走马灯穿梭也似的旋转起来,灯身上以彩纸剪成的两员骁将就似活了一般,一前一后捉对厮杀起来,苏樱含笑向叶儿说道:“这个灯做得极好,尤其是你特意留着一条马腿没有粘牢,如今一转起来颤巍巍的,越发活灵活现了。”
今天上元佳节,家家户户都要挂彩灯,前些天闲来无事,她和叶儿各自做了几个,这走马灯便是叶儿的手笔。
叶儿笑道:“姐姐做得更好,自打昨晚上摆出去,来来往往就没有一个不夸的呢!”
苏樱做的是一盏莲台观音灯,自从离开沙州后这几个月总不得闲,怕塑像的技艺生疏了,所以有意把塑像和绘画都融进这盏灯中,从年前便开始构图,几次修改定稿,莫说绘图上色,就连灯身的骨架也都是亲力亲为,前天终于完工点上灯时,但见观音慈悲普度,莲台似菡萏初绽,就连净瓶里插着的柳枝都是青枝绿叶似要沐着春风拂动一般,崔家上下看见了无不惊讶赞叹,一向礼佛的刘夫人甚至还是焚香敬拜之后才命人抬在门外,做了香案供奉着摆好。
从正月十四摆到今天,路过的行人没有不夸的,此时崔府门前熙熙攘攘,都是慕名而来看灯的人们,把大门口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喝彩之声不绝于耳。
苏樱莞尔一笑,向叶儿道:“等你再练练手,明年这时候我出题目,你来做一盏大灯。”
“明年这时候小娘子就不在这里了。”阿周笑眯眯的说完,向窗外张望了一下,“怎的今儿这会子了,裴郎君还没过来?”
已经过了申时,遍长安城各处的灯彩都已经亮起来了,今天是元宵的正日子,无论如何裴羁都不可能不过来见苏樱。
苏樱也跟着望了一眼,院里空荡荡的,院门外衣衫一动,让她心中猛地一喜,定睛细看,却是崔思谦,并不是裴羁。忙起身打帘子,说道:“大约他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吧。”
昨天裴羁走的时候约好了今天一起观灯,他性子严整,言出必行,此时还没有过来的话,必定是有要紧的事情脱不开身。
近来日日相见,一旦不见,心里也觉得空落落的,却是思念得紧。
“妹妹,”崔思谦快步走了进来,“时辰不早了,要不要出去逛逛?”
为着今夜观灯的缘故,申正不到一家子便已吃了晚饭,因为裴羁一直没来,所以众人也都等着没走,只是外面热闹成那样,歌舞笑闹之声在深宅大院里也听得清清楚楚,家中三弟才刚十岁多点,正是年小爱玩的时候,吵闹着要出去看灯已经好一阵子了。
苏樱也猜到大约是小表弟着急出去玩,所以崔思谦不得不来问她,笑道:“好,这就走吧,正好我衣服也换好了。”
若是她一个人倒还罢了,崔家一大家子人呢,总不能都跟着等裴羁,不如先出去,走着等着,说不定还没出坊门裴羁就赶来了呢。
“小娘子,”阿周生怕裴羁来了找不到人,忙道,“我留在家里守门吧,家里没有人也不行。”
“那就有劳周姨了。”崔思谦明白她的心思,今夜到处都是灯火,各院原也该留一个老成稳重的守门,免得出什么岔子。上前打起帘子,“妹妹走吧。”
苏樱跟着他出来,崔家一家子也都收拾好了,喜气洋洋等着出门。因为要观灯的缘故,今夜并不骑马坐车,一家子全都是步行,十来个精壮的男仆在外围照应带路,崔思谦兄弟三个在前面打
头阵,跟着是崔琚夫妻两个,末后是叶儿伴着苏樱,又有几个健壮的仆妇跟在女眷后面压阵,几十个人热热闹闹出来时,就见府门前围得水泄不通,全都是来看莲台观音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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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甥女做的好灯笼,”刘夫人笑着回头向苏樱说道,“等过完节我得好好收到房里供起来才行。”
人群外头几个骑马的人正在看灯,闻言向这边一望,崔琚认出其中一个是太和帝身边的高宦官,隔得老远连忙拱手行礼:“高内侍也来看灯?”
“崔郎中过节好呀,”人太多,高宦官一时挤不过来,隔得老远还礼,又虚虚一指莲台灯,“方才听尊夫人的话,这灯竟是府上的小娘子做的?”
“是我这外甥女做的,”崔琚连忙一指苏樱,“她除夕那天也曾进宫面圣,高内侍可还记得?”
“记得记得,”高宦官一看见苏樱就认出来了,除夕那天裴羁独独带着她一个,爱如珍宝一般,宫中上下谁不记得她?“早听说苏娘子知书善画,果然不凡!”
他身边几个同伴立刻都望了过来,苏樱只觉得几道带笑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自己,一时也猜不透是什么意思,那高宦官又寒暄了几句,一拱手道:“我还有公务在身,先走一步,崔郎中、苏娘子,来日再会吧。”
他催着马,在人缝里挤挤挨挨地走了,苏樱抬头目送,听见崔琚欢喜的声音:“外甥女,你要扬名了!”
苏樱回头,崔琚捋着胡子,脸上的欢喜掩也掩不住:“每年元宵节宫里都会派人各处巡视,探访城中谁家的灯做得好,到时候上达天听,想来今年是高内侍出来探访,别人家也就罢了,无非是花钱找匠人做,唯独咱们家是你做的,外甥女,等高内侍上报圣人,你立刻就能成名!”
一家人听得如此,俱都欢喜起来,苏樱不觉也露出了笑容。
看情形一时半会儿回不去沙洲了,她的塑像技艺只刚入门,这些天正琢磨着在京中再拜一位名师学习,若是能得太和帝一声夸赞,将来拜师之时,也好多得一块敲门砖。
“走,”崔琚越想越欢喜,催着众人往街上去,“咱们也到处走走看看,不信别家的灯有外甥女做得好!”
一家人说笑着往外行去,苏樱留神看着坊门的方向,到户都是看灯的人群,唯独不见裴羁,到底有什么事情耽搁了,他怎么到这时候还没来?
安邑坊外。
裴羁催着马,在人群中艰难穿行。
天还不曾完全黑下来,但街上看灯的人已经很多了,尤其安邑坊挨着东市,商贾人家爱热闹,非但家家门前都有灯树、灯山,亦且每隔十数步还会搭设彩棚,请了歌儿舞女和诸般百戏在棚中表演,所以涌到附近看灯的人比别处多了几倍,莫说骑马,就连行人也走得艰难。
张用、吴藏两个带着几个侍从在前面开路,裴羁挤了一会儿发现寸步难行,一跃跳下马来。
将缰绳往侍从手中一丢,扬声唤吴藏:“你去娘子府中捎个信,就说我半个时辰内一定到!”
吴藏一跃跳上屋顶,踩着瓦脊飞也似地走了,张用见裴羁的模样像是要步行,连忙从人缝里挤过来:“人太多了,郎君还是骑马吧,免得挤到伤口。”
“眼下走路比骑马快。”裴羁拣着空隙飞快地走着。半个时辰前便该去崔家找她的,谁知先是剑南传来军报,南诏争储一事愈演愈烈,几个王子动了刀兵,变乱波及边境,窦晏平已经出手干预。紧跟着陕州回消息说已查到刘凤诸多不法之事,将假手节度副使,奏报朝廷。
等他赶着处理完,已经误了来找她的时辰。
裴羁撩着袍角一口气穿过几堆人群,急急向胜业坊走着。都这会子了,她还在家里等他吗?
大宁坊外。
苏樱夹在人群里向丹凤门走着,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一轮圆月当头照着,越发显得遍地灯光璀璨,耀眼如同繁星。街道两旁每隔数十步便有灯树、灯轮,成千上万盏彩灯照得城里如同琉璃世界一般,坊门前搭着一座高耸于云的彩山,山上装饰着仙女、祥云,又有仙果、仙花、仙鹤等物,最妙的是山顶上装了机关,引着一股清水潺潺而下,果然如先仙境一般。
崔家人俱都停步来看,苏樱拣了个高些的台基站着看着,蓦地想起在裴家那个上元节的情形。母亲不爱热闹,上元节也只在自家门前看看罢了,裴道纯要陪她便也没出门,后来裴羁带着裴则出门观灯,她便悄悄跟在后面,也许裴羁知道,也许不知道,但那天夜里裴羁始终走得很慢,她总觉得他似乎是在等着她,怕她独自一个,在人群里走散了。
那夜的东市门前,也正好有这么一座彩山,裴则停在山前看,她便远远的站在后面看,蓦地一回头,正对上裴羁沉沉的目光。
在他们彼此都不曾觉察的时候,其实已经牵绊很深了吧。
心里突然涌起强烈的思念,想见他,想握他的手,与他并肩看今夜这座彩山,这个时候,他在哪里呢?
“叶师。”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唤,苏樱回头,康白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在几步之外向她招手。
“康东主!”苏樱喜出望外,“你也在长安?”
隔着人群,康白含笑走近,有崔家的护卫守着,他便也没有再往前走:“年前便已经到了。”
他比她早十来天离开沙州,一路上走走停停,原本不想来长安,到底还是来了。除夕那天他也收到了守岁宴的请柬,知道裴羁会带她出席,他便没有去,今天原本也没指望能遇见她,没想到兜兜转转,竟然在此处遇见了。
许久不见,她的容颜依旧那么熟悉、亲切,像是刻在心里一般。也许的确是一直刻在心里吧。康白细细打量着,唇边的笑意和着眉间的怅然:“有些琐事耽搁了,没来得及拜访叶师。”
“我住在舅父家里,胜业坊崔御史府,”苏樱命护卫让开道路,快步走近,“要不要与我们一起看灯?”
胜业坊内。
道路以中间为界,一拨人向外,一拨人向里,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到处都挤得水泄不通,裴羁极力从人缝里挤进去,道旁人影一晃,吴藏从屋顶跳了下来:“郎君,娘子跟着崔郎中出门看灯去了,半个时辰前走的,阿周说他们要去丹凤门那边看踏歌。”
丹凤门乃是皇城外大门,今夜太和帝将在城门上观灯,与民同乐。丹凤门前有教坊司和内廷的乐舞百戏,历来是城中最热闹的所在,她去那边看看也好。
裴羁折返身,挤过道路,夹在对面的人群里坊门外走去。半个时辰前走的,崔家人多,越发走不快,算算时间这会子应该在大宁坊附近,他走得快些,应该很快就能赶上她。
大宁坊外。
康白含笑摆手:“我约了朋友一道观灯,今夜便不叨扰叶师了。”
守岁宴后,无人不知裴羁带着未婚妻子一道赴宴,爱逾珍宝。她应当已经答应裴羁了吧。有些东西既然不能落地生根,便该好好藏起来,莫要吵扰她的生活才行。
转身向另个方向走去:“叶师,再会。”
“再会。”苏樱向他
挥挥手,他头也不回地走了,苏樱觉得奇怪,仿佛他很着急离开似的,前面崔琚招呼着要走,苏樱连忙跟上,却没发现不远处康白停住步子,隐在墙角的阴影里一直目送。
“娘子快听,” 叶儿指着远处,“那边有踏歌!”
苏樱踮起脚尖,望见极远处丹凤门上的灯火,一座巨大的、如月轮一般的灯轮在城门前转动,最高处比城墙还要高上数丈,踏歌声便是从那里传来的,听乐声是教坊司的内廷大曲《千春乐》,看来那踏歌的,也该是教坊司的伎人了。
“是教坊司的月舞,圣人此时必然还在丹凤门,”崔琚欢喜说道,“走得快些,说不定还能看见圣人。”
一行人果然加快速度往前走,道边突然涌过来一队舞狮子的,斜刺里一冲,崔家原本围成一团的人霎时被冲的七零八落。
苏樱紧紧拉着叶儿,又有两个仆妇跟着,刚在路边站住了脚,舞狮子的队伍里突然有人摘了假面抛开,踉跄着跑过来:“姐姐!”
苏樱吃了一惊。
大宁坊前。
人越来越多,先前道路还能以中间为界,分出南北两个方向的人群,此时全都混在一起,挤挤扛扛四面八方胡乱挤着,又有舞狮子舞龙灯的,推着小车卖吃食首饰的,宽阔的坊间道路霎时间挤成一团,裴羁极力冲突,还是被人群挟裹着,半天不能挪动半步。
“郎君,”张用极力护着,满头大汗,“人实在太多,别挤到你伤口了。”
“上屋顶。”裴羁抬眼。
耽搁不得了,这阵子再不能赶过去,只怕今晚就更难找到她了。上次过上元节还是在裴家的时候,他带着裴则看灯,她偷偷跟在远处,走走停停。还记得那天人也极多,他虽有些不快,却还是一直放慢速度等她,那时候他以为是出于责任,怕她一个年轻女子出了事所以才留心照看,此时回头再想,那时候的他,怕是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她吸引了吧。
张用怔了下,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看见边上吴藏也是一脸不可思议,这才知道自己没有听错。但裴羁已然下令,也只得和吴藏一左一右扶住,带着他一跃跳上屋顶。
视野陡然开阔,裴羁放眼四望,看见极远处丹凤门的灯火,听见随风传来,隐隐约约的《千春乐》,她应当是往那边去了,那边是最热闹的所在,人只会比这里更多、更杂,他得尽快赶过去照应着才行。
“走。”裴羁踩着瓦片走出去两步,到底与地面不同,屋瓦一阵乱响,脚底下一直打滑,险些摔倒。
“小心!”张用急急上前扶住,一边担心,一边又忍不住想笑。谁能想到名动天下的裴羁竟然在元宵佳节跳上屋顶行走?怕不是要被巡街的武侯当贼拿了。
“郎君跟着我们吧,”吴藏忍着笑扶住另一边,“小心脚下,别崴了脚。”
裴羁又走了几步,此时渐渐适应,比先前稳了许多,沉声吩咐道:“快些。”
大宁坊外。
灯火绚烂,照出卢崇信苍白的脸,苏樱惊讶着:“四弟,你怎么在这里?”
回京的路上裴羁便跟她说了,卢崇信如今在城外的天一庵,那里是宫中太妃们出家修行的地方,多有带着宦官宫女过去服侍的,卢崇信既净了身,去那边也正合适。
“卢崇信心术不正手段阴狠,他又是王钦的旧部,若是留在宫里,不是他生事寻仇,便是王钦的对头杀了他,”裴羁那时候说道,“所以我销了他的案底,安排他去了天一庵,那里远离是非又守卫森严,但愿他能
从此收心。”
“圣人还不曾走,”崔琚望着城楼上的雉尾扇,“外甥女快看,高内侍正在御前服侍呢!”
苏樱定睛望去,两柄雉尾扇下围着屏风,隐约露出龙袍的一角,屏风边上高宦官躬身站着,正与屏风里的人说话。
“沈相府上、韦贤妃府上灯彩都极盛,称得上巧夺天工,”高宦官笑道,“不过这两府都是请的巧匠来做灯,最出心裁的是水部崔郎中府上,今年做的是莲台观音灯,宝相庄严,引得好些个百姓过去敬拜呢!”
“水部崔郎中,”太和帝没想起来是谁,皱着眉头,“朕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身后应穆笑着接了一句:“水部崔琚,他外甥女就是无羁未过门的妻子。”
“是她呀,苏娘子,”太和帝这下想起来了,“是个知书达理的。”
“正是要回陛下呢,”高宦官不失时机接了一句,“那盏莲台观音灯就是苏娘子做的呢,她又能写又能画还会塑像,做出来那灯绝了,没有一个不夸的!”
“当真?”太和帝笑着,“改天传她进来,朕当面考考她。”
“哎哟,那就是她天大的造化了,”高宦官忙道,“是否让崔郎中把那盏灯呈进来,陛下先过过目?”
“改天让他们送来看看吧。”太和帝觉得累,为着与民同乐,已经在城楼上坐了小半个时辰,委实受不住,搭着高宦官的手站起身来,“太子,你留下看吧,朕有些乏了。”
应穆起身相送,目光在这时候捕捉到极远处一个人影,脸色不由得一沉。裴羁,他来了。
踏歌声恰在此时停住,却是《千春乐》一曲奏完,片刻之后调子一变,奏起了《踏摇娘》,这支曲子极是欢快,要众人同歌同舞步子相和,长安城无人不会唱此曲,一时间歌声四起,响彻夜空。
城楼下,苏樱满耳朵都是踏摇娘的歌声,不由自主也跟着唱了起来,灯轮下那些伎人此时也都边唱边跳四散开来,加入人群与百姓一起踏歌,崔家众人再次被冲散,苏樱拉着叶儿加进了一队踏歌的人群,边唱边跳,向着灯轮前行去。
城门前,裴羁遥遥看见熟悉的身影,正要上前,忽地一群人笑着冲过来,一左一右拉住他和张用,卷进踏摇娘的队伍里。
“樱娘!”裴羁高喊一声,声音卷进欢笑声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城楼上,应穆送走太和帝,一言不发从垛口里望着裴羁。
刘凤出事的消息半个时辰前他刚刚收到,虽然查来查去都好像是陕州节度副使下的手,但他直觉此事,与裴羁脱不开关系。
一切都是从裴则那天突然回娘家开始的。先是刘良娣,摔伤了腿还呛了水,至今还躺在床上不能下地,眼下又是刘凤。裴羁是要拔掉刘家,也是要给他一个警告。刘凤弄来的钱财一半都进了东宫,后天假期结束早朝之时,弹劾必定会有,他也脱不开干系。
裴则是舍不得他的,必定是裴羁的主意。这个大舅哥既是助力,也是掣肘,实实令人头疼。当务之急是要安抚好裴则,先把自己从刘凤的案子里摘出来才行。
裴则今天告病,一直不曾露面。应穆转身下楼,往东宫走去。
灯轮
下△(笔#趣阁小说)△[(.co)(com), 《踏摇娘》一曲终了,紧接着又是曲调同样欢快的《绿腰》,苏樱连跳两曲,此时微微出了点喊,神清气爽。边上挽着她的是一个宫样装束的伎人,含笑邀她再跳一曲,苏樱笑着摇头:“我得去找我家人了。”
拉着叶儿走出踏歌的队伍,四下走了几圈并不曾找到崔家人,此时已经走到靠近东宫的地方了,听见城门内一声喊,锣鼓声中,一大群戴着傩面舞蹈的人冲了出来。
灯轮下。裴羁挣脱踏歌的队伍,飞跑着向东宫方向行去。他看见了,方才在灯轮下跳绿腰的就是她,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跳舞,很美。
那年上元节也有踏歌,也奏了绿腰,她远远跟着他,并没有跳。原来她跳舞是这般模样。
“樱娘!”边跑边喊,向东宫方向追过去。
城门下,杜若仪正随着韦家的队伍一道观灯,闻声一阵愠怒。
听出来是裴羁的声音,唤的是苏樱。从来最端方稳重的儿子几时变成了这样?简直是昏了头!
当着韦家人不好发作,不动声色落后几步,脱离队伍。
这些天裴羁一直为着成亲之事找她,她始终不曾松口承认这门亲事。有赐婚圣旨在,裴羁要成亲她拦不住,但认不认这门亲事,是她自己说了算。
斜刺里一群戴着傩面舞蹈的人围上来,杜若仪避在边上,一个傩面人却突然在她面前停住,低声唤道:“五娘。”
杜若仪听出是裴道纯的声音,陡然一阵愠怒。早已和离,岂能在这时候,这般偷偷摸摸见她!待要走时,裴道纯急急拦住:“我只说几句话,立刻就走。”
他始终不曾摘下傩面,想来也是怕人看见,连累她的声誉。杜若仪冷冷站住:“什么话?”
“当初都是我的错,我向你赔罪。对不起。是我始乱终弃,轻薄无行,连累你清名受损,骨肉分离。”裴道纯深深一揖,低头弯腰,始终不曾起来,“求你看在三郎的面上,认了这门亲事。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只求五娘大发慈悲,莫要让三郎一直背负着重担。”
杜若仪定定站着,愠怒失望之外,突然有了一丝释然。
当初和离她离得干脆,因为知道男子变了心,留也无益,但心中真的放下了吗?这次对裴羁的婚事如此抗拒,谁敢说不是因为当初,裴道纯始终欠她一个道歉?
眼前光怪陆离,无数傩面人且歌且舞,古朴清奇,杜若仪看着裴道纯深深低下的头颅,许久:“让他明天过来见我。”
裴道纯如释重负,再又向下弯腰:“五娘的恩义,仆永志不忘。”
许久不曾听见回应,裴道纯从傩面底下看着,眼前空荡荡的,杜若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东宫门前。
傩舞的人越来越多,苏樱被人群裹着,不由自主也加入进去,不知是谁递过来一个藐姑射仙子的面具,苏樱没有戴,裴羁也许就快找过来了,戴上面具,他怎么认得出是她?
“戴上吧,”对面一个同样戴着邈姑射仙子面具的女子舞蹈着走近,笑着把那面具给她戴上,“戴上了谁也不知道你是谁,想怎么跳怎么唱都行。”
苏樱笑起来,这又是谁家的小娘子?大约一年里也只得这一夜能够放开手脚,在面具的掩护下尽情歌舞吧。
耳边影影绰绰,听见熟悉的声音,“樱娘!”苏樱急急回头。
东宫内。
应穆推门进去,裴则已经睡了,合着眼睛好像没听见似的,但是呼吸声音不对,她还没睡着。
应穆笑着
在床边坐下,俯下身子轻轻抱住裴则:“我知道你没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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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则慢慢睁开眼。
以往她最喜欢的,便是装作睡着时他在她耳边笑语,揭破她的伪装,抱着她一道说话。只有等心冷了,才能分辨出这最爱的一幕,只不过是他有所求而已。“殿下回来了?”
“回来了。”应穆摸摸她的额头,并不热,顺势在她身边躺下,“到底哪里不好?这些天一直没精神。”
“没什么。”裴则懒得回身,淡淡说道。
“还在生我的气?”应穆凑近来,隔着被子抱住,轻轻吻她,“你放心,我一直都记着呢,年前事太多不好处置,等后天过完节我就报上去,刘良娣对你不敬,废为庶人。”
裴则眉头一皱,想起裴羁那句话,放心,正月内必定有消息。哥哥已经为她,把路上的一切障碍扫清楚了。
若是当初她能够听哥哥的,就好了。
“不生气了,好则儿。”应穆见她始终不理会,越发放软了声音,“我并不是不想处置,只是时机未到。如今我已查清了刘凤的不轨之处,立刻就会处置,我知道你一直心里不快,误会了我,就连无羁也误会了我,好则儿,我心里只有你一个,其他那些不过是迫于形势,你都是知道的。”
裴则安静地听着。起初是河东节度使的侄女,汪良娣,因为当初河东节度使出兵助他平定王钦之乱。然后又有吏部尚书的孙女,赵良媛。再然后萧良媛、刘良娣。出嫁时她并没有奢望他只有她一个,是他给了她这个奢望,又是他亲手打碎这些奢望。
应穆还在说着,始终不见回应,不免有些愠怒,待要发作,忽地看见裴则平静的目光,不由得一怔。
心里突然就有点不确定,有点发慌,定了定神:“则儿?”
裴则转过脸,笑了一下:“殿下,我有身孕了。”
突如其来一阵惊喜,应穆一把抱住裴则:“好则儿!”
他不是头一回做父亲,萧良媛去年生下了他的长子。但不知怎么回事,此时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跟其他那些人都不一样。欢喜着,笑着:“几个月了?你怎么不早说?”
怪不得她一直身子不快,总是推病不肯同寝,原来如此。
裴则淡淡道:“四个月了。”
应穆又是一喜,下意识地伸手摸她的肚子,蓦地想起上次刘良娣险些推倒她时,正是她有孕之初。
突然就后怕到极点,恨声道:“即刻处死刘庶人,这恶毒妇人!”
以为她会欢喜,她却依旧只是淡淡的,得体的笑容:“殿下自行决断就好,妾不合适插手。”
心里那点慌乱越来越甚,应穆坐起身,抱起裴则在怀里:“则儿,你怎么了?”
“我累了,”裴则笑了下,“想睡。”
她很快重又躺回去,闭上眼睡了,应穆独自坐着,觉得冷,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他没发现的时候,悄无声息变了。
东宫外。
裴羁飞快地追过去,到处是歌舞的人群,到处是邈姑射仙子的面具,哪一个是她?
人群里,苏樱望见了裴羁,脚步不停,随身边的女子一道舞着。
他总说会认出她,找到她,如今这么多年纪身量跟她差不多的女子,又都戴着邈姑射仙子的面具,他真的认得出她吗?
却突然看见裴羁直直向她走来。
心里砰砰跳着,在惊喜中突然起了促狭,拣着几个藐姑射仙子中间,忽地钻过去,混在一起。
人群外,裴羁停住步子,笑意从眼中,到心上。
是她。一举手一投足他已经绝不会弄错,就连头发耳朵,一眼也看得出来,尤其眼下她又往那么多藐姑射仙子中间去了。这般调皮,总要逗弄她,除了她,还能是谁。
快步上前,满耳朵都是各声,满眼都是灯光月光,都是灯光月光之间翩翩起舞的她。近了,她躲去后面,她又跳到了前面,裴羁伸手,挽住。
另只手几乎同一时间,摘下面具。
邈姑射仙子之后,是另一张仙子般的面容,带着笑,带着唯有他才能看懂的调侃,水晶般的眸子看着他:“哥哥。”
“念念,”裴羁伸手搂住,“找到你了。”
千山万水,艰难险阻,他总会找到她。
这一次,再不会错过。
作者有话要说
大肥章!有没有很甜?有没有营业液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