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府里一块儿用晚饭的时候,万商特意与大家说起了庞大用此人。
万商道:“尤其是宝儿和舒儿,庞管事整理库房时,你们要常去看着,莫要瞧人家不起。”对于詹木宝,万商向来是放心的,因为从某种角度来说,他就是娘宝男,娘说什么就是什么。重点是詹木舒,这孩子之前读了很多书,读了一肚子的文人气。
“我知道你读过很多书。在文人笔下,提到太监总没什么好词,觉得他们身体残缺了,连身而为人的尊严都跟着舍弃了。”万商看向詹木舒,十分语重心长,“我不否认历史上确实出了很多不好的太监,前朝还是前前朝不就出了一个误国误民的大恶权阉么,我在戏文里也听说过。但我们看问题不能只看一面,文人觉得太监身体残缺,这是不好的。可对于太监来说,是他们主动残缺的吗?他们何曾有过选择的机会?”
像庞大用,他是四五岁的时候被兄嫂卖了的。
京城中有一种人牙子,只做太监的生意。从各地买了样貌清秀的年纪小小的男孩过来,略养一样就把他们阉了,孩子要是能熬过去,阉割后命大活下来了,就往宫里送,叫大太监们挑拣。要是熬不过去,不过是乱坟岗上再添一座无名的小包而已。
庞大用能有什么选择?
回望他前半生,是他不想被卖,他家里人就不会卖他吗?是他不想被阉,人牙子就不会阉他吗?是他不想入宫,他作为一个被阉了的幼童就能在宫外活下来吗?
这里说句题外话,那些买卖太监的人牙子,他们生意的大头其实是“赎全身”。好比说他们把庞大用阉了,把割下来的物件用某种方法保存起来。等庞大用入宫后,若是混不出头,也就罢了。一旦混出来,手里有钱了,也有精力想着身后事了,太监想要去世后全乎着下葬,就要去人牙子那里把自己那物件赎买回来。这个价格很不低!
“当然,你也可以说,当太监们幼年被卖时,他们可以选择自我了断,这样就能确保今生清清白白的了。但人的本能就是活下去。每个人都有资格活下去。”万商认真地说,“我曾在书肆外头听过一句话,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我觉得这话说得太有道理了。只有咱们自己吃饱穿暖的时候,咱们不能用自己的道德标准去要求那些忍饥挨冻的人。你想要批判他们?也行,先帮他们填饱肚子、穿好衣服。”
怕自己把话说得太重,万商又往回找补:“没有说文人不好的意思,但尽信书不如无书。有些文人只知道读书,一点都不关注世事,这样不好。与其一直读曲高和寡的书,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看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不如把自己的身段放下来,若是能凭着自己的见识治理一方的百姓,叫他们安居乐业,这才是没白读了那些书。”
太监这种畸形制度之所以存在,其实最应该怪封建王朝的皇帝,非要纳那么多女人,又怕女人给自己戴绿帽。有了需求,就会出现市场,就会有许许多多的小男孩被阉割。但想要在这个时代活得好,就不能去挑衅皇权。所以这些话都是不能说的。
非但不能说,逮着机会了,还得夸夸皇上。
因为安信侯府如今最大的靠山就是皇上。
高明的马屁总会出现在不经意间。万商叹息道:“若庞大用一家不是生活在官场腐败、吏治败坏的前朝,而是生活在现在,有个好官能带着他们发家致富,他们说不定就不会把家里的孩子卖了,庞大用也不会成为被人轻贱的太监,你们说是不是?”
“我明白了。”
詹木宝和詹木舒异口同声地说。
两兄弟对视一眼。
詹木宝先开口:“娘你放心吧,三弟日后肯定能当个好官![(.co)(com)”
詹木舒:“……”
敢情大哥你就明白了这个?虽然我确实发愿要当个好官,但你就明白了这个?
詹木宝憨憨一笑,怕冷落了二弟,又补充说:“二弟现在就在当一个好官。”
詹权:“……”
行吧,感谢大哥信任了。
万商和云夫人看着三兄弟,忍不住笑了出来。
詹木舒这孩子被他之前的先生教得很好,但就是教得太好了,有些理想主义。如果他以后真的想要混官场,理想主义却是走不远的。万商希望他能学着接点地气。
万商以前很不喜欢在饭桌上听家长讲大道理。
现在她是大家长,她终于也成了“自己淋过雨,就要把你们的伞撕了”的那种人。
不过,孩子们显而易见都听进去了。
万商便感觉很好。
她把话题重新拉回来:“我之所以叫你们跟着庞管事一起整理库房,一个呢,是因为家里的库房究竟装了什么,你们作为府里的主子,心里一定要有数。若不是老二每日都要去衙门里,其实老二也很该去看看。再有一个呢,是因为等到府里出了孝,你们总归是要出去交际的。你们学学古董鉴别、字画鉴赏,交际时也就有了谈资。”
詹木舒日后要走科举之道,多与文人相交,学些精致文雅的玩意儿,不是什么坏事。詹木宝就更是了,他这辈子用不着有多大出息,作为侯爷,只要能把老关系维系住了就行。日后一群武勋吃吃喝喝的,不法的事不要去做,说不得最后就是大家一起附庸风雅品鉴古董,到时候他若是能说出一两句言之有物的,别人就不会轻看他。
不说别人如何,就连詹权听了万商的这些打算,都觉得很有道理。
这一顿饭也是吃得其乐融融。
第二日,詹木宝和詹木舒先是做了每日的法学功课,然后就一起去找庞大用管事了。庞大用本来心里还有一些嘀咕——他感激万商,但还是忍不住要各种揣摩万商的心思,这是从宫里出来的人的本能——这不会是不放心我,特意跑来监督我的吧?
没想到詹木宝直接摆出了一副虚心向学的样子,手里还拿了一个本子和一支炭笔,时刻拿笔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庞大用做账册时,说到两把扇子,一个是红酸枝木做扇骨,宣纸做扇面,一个是冰透绿玉做扇骨,绢纺绣图做扇面。若论价值,那肯定是绿玉绢纺扇为贵。但如果想要和文人交际,想送他一件礼物,就首选红酸枝木扇。
詹木宝就请教说:“我不懂为什么要送文人木头扇?不是说红酸枝木不值钱吗?是因为文人两袖清风、不爱阿堵物?还是说,这红酸枝木在文人里头有某种寓意?”
庞大用解释说,绿玉绢纺扇确实值钱,因为这个绿玉冰透无暇,因为这个绢纺图细腻鲜明,这上面还有官印,可见是从前朝皇宫里流出来的。但是,你们要细看红酸枝木扇上的字画,从这字、这画、最后落款的这印,不难看出这是前朝某某大官的自制扇,这位大官曾经官至几品,后来因为看不得前朝的官场腐败挂印而去,写了很多诗词,在文人中名声极好。每次提到这位大官,文人都要赞颂他的风骨和品性。
詹木宝听得似懂非懂。他不明白丢下烂摊子辞官而去怎么就有风骨了,但还是把庞大用说的话全都记在了本子上。用炭笔书写虽然脏手,写起来却快
。詹木宝又只用自己看得懂就行,字写得缺胳膊少腿的,庞大用徐徐讲来,他真就一个字没落下。
“先这么记着,回头再整理。” 詹木宝对三弟说,怕三弟嫌弃自己字丑。
詹木宝又问:“可是,我看这最后的落款,和那位官员的名字不符啊,怎么就知道是他做的?难道从字迹和画风看出来的?”
庞大用多有眼力劲啊,见那位三爷似乎知道的样子,立刻把自己隐身了。詹木舒就说,因为这个大官非常崇尚古时的某位大贤,所以模仿先贤取了一个类似的号。
詹木宝真诚地赞美:“三弟,你懂得好多啊!”
詹木舒……詹木舒耳尖红了。
詹木宝不仅对着三弟本人夸,等到大家团聚在荣喜堂里吃晚饭时,他还当着所有人的面夸:“三弟真的太厉害了,比我小了那么多岁,但懂得好多,为人还谦虚。”
詹木舒被夸得十分不好意思。偏万商看出了他的性子,小小少年许是被人夸得少——时人讲究严父慈母,先侯爷生前肯定很少夸赞他——明明心里很开心,但那不好意思也确实是真的不好意思。万商就加倍夸他,夸得他脸上都能烫熟一个鸡蛋了。
用过饭,大家喝喝茶就该散了,詹权却做出有话说的样子。
万商就把詹权留了下来。
詹权道:“母亲,府里的三位账房,有一人姓钱,我想给他谋个身份。”直接举荐做官肯定是不能的,但要是在巡捕营里活动活动,叫他去做个小吏,这绝对没问题。
万商心知这里头肯定出了什么事。她也没问,只说:“外头官场上的事,我不懂。我也不多说什么。你自己看着安排就好。总归先侯爷最看好你,我也看好你。”
封建王朝的官场和她以前待的现代职场不一样,现代职场没处好人际关系或是不小心得罪上司,大不了就辞职换工作。此时的官场上要是坏了事,说不得九族的脑袋都要赔进去。万商虽然会教导詹木舒,但也只是在为人处世上教一教他。在詹权的事上,只要涉及官场,她就不会轻易说话,免得自己半瓶水咣当,把詹权都带偏了。
詹权说:“母亲,我会谨慎的。”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