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还生 作品

第 31 章 洞悉

回谢家的马车上,崔妩仍旧不说话,兀自晃神儿。

她已经不哭了,但眼下通红,瞧着着实可怜。

“困了吗?”

谢宥想让她靠在自己怀里睡一觉,可手臂刚伸过去,她就扭头看向窗户外边。

背挺得直直,决意衣角都不跟他沾上一点。

谢宥不知道她怎么连自己也恨上了,也实在不懂哄人,只道:“嫁入谢家实在委屈你了,等过段时日,咱们下江南去好不好?”

“不要!”

她还要收拾了崔信娘,另外今日账上要收拾的人又多了云氏和高氏,怎么能走!

偏偏这个老太婆还是谢宥的亲娘,收拾她还得顾忌点分寸,绝不能让谢宥知道,真烦人!

下了马车,元瀚见着头也不回离开的主母,还有紧随其后,皱着眉神情无辜的郎君,欲言又止。

谢宥想一道回藻园,把娘子安置好,给她煮点暖身汤,但存寿堂的小厮早在等着了,请他过去见谢溥。

路上,元瀚忍不住问道:“郎君,为何不告诉娘子,那郎中是您提早吩咐小的买通的?”

用饭时谢宥离开了一阵,为的就是这件事。

是以不管崔妩的身子有没有事,郎中都会说无事,以安云氏的心。

谢宥道:“告诉她做什么,若真于身子有碍,日子久了怕是要成一块心病,她不知道,只万事无忧便好。”

元瀚懂了又没懂。

女子都这么娇弱吗,动不动就会有心病?

“王家输了。”

谢宥一进存寿堂,谢溥就说了这么一件事。

“王靖北承认了贪污之事,但有荣贵妃给他求情,官家只是让他填补国库亏空,罚俸三年,摘了他的制置使之职。”

“还是节度使?”

“是。”

谢宥沉默下来。

谢溥道:“王靖北似乎是为什么事情分了心,不再在这件事情上纠缠,省了我许多力气。”

“他所贪四十万之巨,该是抄家斩首之罪,既然认罪了,怎么还能平安无事?”

见儿子还保有年轻人的天真锐气,谢溥笑着摇摇头:“官家说,只是贪污罢了,他主动认罪,又有荣贵妃说情,知错则改,善莫大焉。”

“只是贪污罢了……”谢宥闭上了眼睛,手攥成拳。

为官以来,这是他头一次对官家如此失望,从前只道他帝王权衡,又许多不得已,这次却连贪腐四十万两白银都不是大事,那还有什么罪不能恕?

将来靖国官僚人人都不把贪腐当回事,只顾中饱私囊,黎民生计艰难,易子而食,苦难无处伸张,何愁山河不败,叛乱不生?

“儿子在想江南还要不要去了。”

“去,当然要去,正是放了王靖北这一节,各路妖魔望风而动,官家才要在下一次查贪上下狠手,到时江南势必要血流成河,此事只有你能办,办好了,回来就直管户部,宥儿,别心软。”谢溥从不夸口。

谢宥仍旧不肯放王靖北在律法之下逃脱:“儿子还想再查王家。”

“宥儿,我知你风骨,但王靖北终究还是边境的一道屏障,历来要少究对错,多看成败,咱们是文臣治天下,却不能替武将守天下,更不能做长城的抽砖之人。”

“贪赃枉法者也是忠臣良将,你早些看开吧。”

谢宥端坐在那,衣不染尘,只是眼神寂寂如夜。

原来也有靠聪明才智都办不到的

事。

“儿子明白了, 下江南之令,儿子会接。”

他起身,立如玉树芝兰,未见要担大任的高兴,抑或踌躇满志,只是沉默着躬身长揖,离开了存寿堂。

三儿子离开后,谢溥独自又坐了很久,等到天都黑了,他问了一句:“宏儿这时候用过饭了吗?”

“这个时辰,该是用过了。”

“我去看看他吧。”

恩霈堂里只亮了正堂口的一盏灯笼,谢宏的侍妾子女们都移居到别的院子了,院子在夜色中静谧昏暗。

谢溥推开门,油腻的饭菜味和便溺的臭味直冲面门。

即使有下人时时打扫,但谢宏一发病就力大无穷,让人不敢近身,只能用布捆着,每日按时打扫就是。

谢溥不是没有想过将药还给他,但谢宥却制止住:“只有大哥自己熬过了瘾才行,不然常用此药,掏空身子之后就离死不远了,而且这药蹊跷,早晚官家是要下旨清查的。”

谢溥只得答应。

来见谢宏,不只是探望儿子,也是为了告诉他一件事。

谢家和王家在衙门里的案子也该了结,官家不但降罪,还查清了李沣的身份,将李家应得的功绩归还了他。

不用想,消息一出,叶家的罪过更加板上钉钉,李沣就是李沣,不是什么叶氏遗孤,那还怎么治罪?

他必须清白。

谢家在朝堂上赢了王家,在公堂上,只能顺着官家的意思,承认李沣无罪。

这就等于放了王氏一马。

谢溥和他分说利害,恳求道:“宏儿,是爹对不住你,还请你……顾全大局,就当真的看错了吧。”

谢宏蓬乱着头发动了动。

“父亲,我……没有看错。”

“你信我,我亲眼所见,娴清她抱着一个男人,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她这么多年,都不声不响,我从来没想过她会这样!”

谢宏从未想过会被发妻离弃,他发病时,想起的竟都是她。

王氏穿着嫁衣踏进家门的记忆愈发清晰,还有她生庆哥儿、秋姐儿的时候……

谢宏曾经有过做一个父亲最纯粹的激动和对妻子的怜惜,但日子久了,再好的感情也归于平静。

季梁城乱花迷人眼,他是谢府的大公子,多的是狂蜂浪蝶往身边凑,他不可能专情一人。

这十几年,王氏都是一个称职的妻子,贤惠温顺,对他事事听从。

就算他薄待了她,为什么她不跟自己说,反而自毁长城,毁了他们的家?

谢宏也想骗自己王氏没有偷人,但他就是看见了。

很多次他也怀疑过,会不会自己真错怪王氏了。

难道……这个药真的害了他吗?

“父亲,我想她……”

他好想全家一起过年,孩子们绕着桌子跑来跑去的样子。

原来那已经是最好的日子了。

谢宏的说话声骤止,脸扭曲了一下,接着被布捆住的身子剧烈抽搐,整个床跟着剧烈摇晃,和墙壁碰撞出令人心惊的动静。

管家挡在谢溥面前,“主君后退,大郎君又要发病了。”

“啊!!!!!!啊!!!!!!”

谢宏声嘶力竭地吼叫着,齿关溢出白沫,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犯了瘾,五脏六腑,全身都在抽痛,又像蚂蚁在爬,细细密密、成千上万的蚂蚁在咬他,痒啊!疼啊!

可是谢宏被

布带捆着,一下都挠不了,只能控制不住地抽搐。

谢溥年老体衰,被震得脑子嗡嗡地响,但看儿子这副样子,心中酸楚更甚,伸手想抱住他。

“主君,您还是先回去吧,”管家劝道。

下人们已经拥进来,熟练地控制住发狂的谢宏。

谢溥无法,只能转身走出门去,踉跄间被门槛绊了一下,若不是管家扶住,差点倒在地上。

“父亲!杀了我!杀了我!!!父亲,杀了我——”

谢宏奋力挣脱无数双手,朝着他大声呼救。

谢溥老泪纵横,撑着膝盖站起身,扶着门框走了出去。

王家害他儿子至此,害他至此啊!

几日之后,王家。

王靖北正擦拭着自己那柄破阵霸王枪,明日他就要启程回边关去了。

下首,王娴清和叶景虞分坐两旁。

刚从狱中出来的王娴清坐在下首,发间夹杂着银丝,但鎏金宝石冠子的光耀让人分不开眼去瞧那些白发,傅粉涂朱的脸比往日明艳许多。

叶景虞也一扫坐牢的颓唐,他如今是官家亲封的振威校尉,身穿圆领长袍公服,剑眉星目,俨然一位儒将。

“你差点把哥哥害死了,还好意思戴漂亮冠子,知道阿兄被抄了多少银子吗?”王靖北戳了戳她的脑袋。

王娴清扶了扶发髻,装傻到底:“阿兄若不愿救景虞,当初随便派一个人去谢家就是了,妹妹和景虞都知道您的苦心。”

王靖北勾唇笑了笑,没有作声。

一切最初只是王靖北设计了一场亲妹妹与人偷情的局罢了。

一则他知道谢宏待妹妹很不好,就助妹妹和谢家断个干净,免了她不知道向着哪边的为难;二则是借机攀扯谢家,将公案搅弄为谢家为泄私愤攀污王家,好顺利让官家将案子移交出去。

到时无论哪个主审,王靖北打点起来都比搞定谢家容易得多。

至于被他暴露的妹妹,反正他使人让谢宏染上了药瘾,是一定能让王娴清平安无事脱罪,保住她清白的,甚至还能反口污谢家一手,增加他朝议胜利的筹码,何乐而不为。

所谓让三房崔氏顶罪,只是多一重保障而已。

王靖北根本无谓去追究一个崔氏到底有没有旧识。

只是他没想到,妹妹会和旧情人联手,反将他一军,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下,把叶家旧案翻了出来。

这是君王的逆鳞,他们却置之死地而后生。

让王靖北没有空闲跟谢家在军费的事多做拉扯,转头尽全力掩盖叶景虞的身份。

王靖北深知,与贪污军饷相比,官家更在乎的,是自己当年“做错”的那件事,君王颜面不容有损。

帝王不允,叶家不会有洗雪沉冤的机会,反而要是让官家知道,王家和叶家遗孤有关系,王家才是真的罪无可赦,早晚成为另一个叶家。

他必须尽全力证明,叶景虞就是李沣,那些功绩都是李家的,把叶家的坟头再踩实一点。

如此,君心大悦。

这件事办好了,不过贪污军费而已,王靖北早请了荣贵妃说项,他王家立足靖国军中多年,向来最看得清形势,不会为一次挫折就败落下去。

经此一遭,自己的妹妹顺利和谢宏脱离关系,好保住了名声,一对子女来日不必面对流言蜚语,而叶景虞,韬光养晦,早晚会有大用。

这一把,他王靖北输得不算亏。

王靖

北问下首二人:“你们今后什么打算(<a href=".co.co)(com), 成亲?”</p>

叶景虞挺直了脊背想听她答案,他当然想娶王娴清。

王娴清却道:“我与他一辈子都不能成亲,最好老死不相往来,不然就是在打主审的脸。”

此刻的王娴清不再畏畏缩缩,反而从容沉稳,有几分王靖北的样子。

听她这么说,叶景虞神情黯淡下来。

“如今我不想再嫁了,一个人自由自在的,想见谁见谁,身无拘束。”

王靖北道:“也好,家里还养得起你。”

“不过阿兄真是好计谋,突然来这一手釜底抽薪,”王娴清再次感叹,“若我们没想到挑出叶家旧案,你待怎么救景虞?”

“我知道你为了自己的儿女舍不得,不如阿兄来帮你做这个决定,再说了,你和叶景虞不也将了我一军吗?”

王靖北并非一开始就想救叶景虞,只是唯有叶景虞能让王娴清上当罢了,甚至引叶景虞去谢家,最初是想借谢家的刀杀了他的。

王家会救王氏,可不会管一个奸夫的死活

结果两个人翻出了叶家的身份,走这一步险棋,逼得王靖北不得不尽全力包庇。

“叶景虞,叶家的仇你当真无所谓了吗?”他虎目看向叶景虞。

叶景虞早不似当初天真,道:“人人都知道冤枉,那这个冤申不申也无所谓了,况且我浪迹天涯太久,愈发明白,不回季梁,我永远找不到机会,这一身本事,也实在不想埋没了。”

他会继续等。

“好,既然想好了做李沣,就做一辈子吧,终究,官家是会老的,别到时候还是个小卒,连掰腕子的机会都没有。”

“多谢世兄指教。”

“去见过谢宏了?”

“见过了,还遇到了谢宥。”说到这儿,王娴清笑意淡下,“他问了我一句话。”

“什么话?”

“怎么是你一个人来,十七郎君没有陪你吗?”

叶景虞正好行十七。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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