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司使。”徐度香结结巴巴喊了一声。
谢宥墨黑的眼睛只比平常冷了一些,瑟瑟如秋风。
实则他的颅骨之下,已经焚起熊熊妒火,徐度香在窗外每说一句,就如烧红的铁烙熨在他心上,血肉被炙疼出“滋滋”声,又迅速凉透腐烂,散发出恶臭的气息。
他没学过怎么发泄愤怒。
只能强行把滔天洪水收拢在闸口之内,不让剧烈的毁坏欲破笼而出,要了她的命,更不想在徐渡香面前露出败相。
可最折磨他的,是那些有关自己妻子与他人相会的旖旎想象。
单是想想,杀意就如要破笼而出的猛兽,非要把对面的喉咙咬断,彻底撕碎不可。
谢宥此刻看他犹如死人。
徐度香显然也被眼前的场面整蒙了。
不是说谢宥已经离开季梁?不是说他同意了和离之事?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他和妩儿睡在一间屋子里。
陡然被人家夫君抓了现行,徐度香不占理,面子上更挂不住,不知如何应对这样的场面,只剩脑子在嗡嗡作响,无法冷静思考。
“你知她是有夫之妇吗?”谢宥问。
在他视线重压之下,徐度香几乎要跪下来:“知、知道……”
“那就不算冤枉你。”
觊觎有夫之妇,就是该死。
谢宥只想将他杀了,其余的事该如何就如何。
回首前面二十年,他从未对一个人产生如此之大的恶意。
崔妩见他彻底认定自己的不贞,无论如何都要分辩一下,“阿宥,你听我解释……”
她去搭他的手,却猝不及防被甩开,袖角宛如掀起一阵罡风,掀得崔妩踉跄两步,撑着桌子才没有摔倒。
衣袖虽未打到她,却像一个巴掌打在了脸上,让人火辣辣的。
她怔怔看过去,可是谢宥头都没有回。
“你别碰我。”
这句话像一枚冰钉扎进心里,崔妩身子一僵,从未想过有一日会从他口中听到。
从未想过有一日,会被他嫌恶至此。
可她明明什么也没做。
崔妩不忿,将桌子推翻到一边,堂堂正正站在那儿,“不碰就不碰!”
徐度香偏偏在这时候生出匹夫之勇来,说道:“请谢司使有什么怒气冲我来,不要迁怒二娘子!”
谢宥冷笑:“我为何要顺你心意!”
“你方才在窗外说了那么多,现在还有什么要说的,一并说了吧?”
他气场太强势,问一句,徐度香就下意识说了:“我、我、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崔妩站在谢宥身后,能清楚地看到谢宥负在背后的手立刻紧攥成拳,青筋虬结,骨节狰狞突出。
“徐度香,你闭嘴!”
这个蠢货自己死了就算,还想拉她下水!
看他们相互回护,谢宥牵起唇角,瞳仁冷得发翠:“我是不该在这里,不然再回避一下,让你们再互诉衷肠一阵?”
崔妩只是想他冷静一阵,偏偏徐度香每一句话都像在火上浇油。
想要解释清楚,怎么就这么难。
她不敢再旁观:“阿宥你先别着急,我们将这件事从头到尾说清楚。”
可谢宥就是不冷静,他俯视着她,那股暴戾乖张全显露了出来:“我冷静下来,听你再糊弄我一次?”
从前种种他不该既往不咎,纵得她狂妄胆大,终于踏到了这一步。
不,她早就毫不在乎地踏过了他的底线。
青梅竹马,青梅竹马……
心底每念一次,他的眼睛就红一分。
崔妩心神震动,阿宥问出这句,大概早就察觉到她藏着的秘密了。
他那么聪明,自己现在该怎么办?
见她没有回答,谢宥嗤笑一声,不再看她。
“现在说说吧,你和她打算在我走之后,做点什么?”
今日他要不在这屋中,徐度香岂非要登堂入室,那她闺房卧榻之上躺的该会是谁?
“我只是听说她要和离……”
徐度香还没说完,喉咙就被钳住,整个人悬空,背重重砸在门板上,长眉秀颊扭曲在一起,谢宥面色不比他好,整个人又冷又硬,隐隐怒火在喷薄。
被掐的人呼吸被全部阻隔掉,求生欲让他拼命要扒开谢宥的手,可这只手臂就像生铁浇铸的一般,纹丝不动。
他不是一个文官吗,不是富贵子弟吗,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谢宥已无冷静可言,单手将徐度香掐起,看他的脸慢慢充血,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少。
这是要出人命。
崔妩不在乎徐度香的死活,但她猜到崔珌苦心策划这一局,势必要闹大,冲着逼她和谢宥和离去的。
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来人。
崔妩担心事情到时外传,就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下场,她当真不想步王娴清的后尘。
留着徐度香,这件事才好审问清楚。
“阿宥,你先冷静一下,我和他真的没有私情……”她上去要扯开谢宥的手。
“你是要我当场休了你,把那些烂摊子全掀开,还是要给他求情?”
谢宥突然回头问出这句,崔妩愣住,张开的嘴再说不出一个字。
良久,她缓缓松了手。
她给徐度香的机会已经太多了,是他自己找死!
徐度香看着她放弃自己,满目不可置信。
她真的,想要他死?
可他一颗心全为了她……
“咳——喝——”巨大的绝望涌入,徐度香额角迸出青筋,他想问一句,问她一句……
“郎君,发生了何事?”屋中有人踏入。
元瀚被崔珌支开,现在才回来。
听到屋里的动静,他走进来看,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男子,被主子掐着脖子,屋中的气氛压抑至极,每个人面上都笼着灰气。
一个将死,一个阴狠,一个神思不属。
这是怎么回事?
“元瀚,将她带出去。”
谢宥将崔妩往外一推,走神的女人踉跄扶在门框上。
看到谢宥的神情,再听到他的命令,元瀚仍惊疑不定,他不知道如何形容郎君如今的模样,好似换了一个人,阴狠暴戾,非要啖肉饮血不可。
主子这是怎么……能气成这样?
难道说——
元瀚的视线在崔妩和徐度香之间来回。
他不敢问,依照主子的吩咐钳制住崔妩的胳膊,把人带出了屋子。
门并没有关,刚踏出一步,人摔在地上的声音沉闷。
徐度香的哀嚎声传出的哀嚎直戳人脊背,让崔妩立时绷紧了身体。
她不敢回头看,更无法想象谢宥伤人的样子,在崔妩记忆里,他一直是那个温润从容、举止不急不躁的人。
可是徐度香的痛苦绝望的声音几乎刺痛了耳膜,听得崔妩几乎有拔腿就跑的冲动。
元瀚把她拉远了一些,但又能清楚地听见,谢宥不止是发泄怒火,也是在杀鸡儆猴。
伴随着凄厉叫声的,还有棍子敲打血肉的沉闷声响,一下一下,沉实得像打在自己身上,崔妩听得闭上了眼睛。
她猜到夫君若知道徐度香的存在会生气,但她没想到会气到这个地步。
怎么办,现在要怎么办……
一盏茶之前,两人在床榻上呢喃耳语,温存不舍,那些缱绻温柔,还有谢宥这个人,于她尚且是难舍之物。
一开始,她嫁给他就不只是因为要夺崔雁所爱,而是崔妩知道自己到了嫁人的年纪。
皇帝早晚容不下漆云寨的存在,要派兵剿杀,崔妩不喜欢住在山上,也不想在山上负隅顽抗,或是东躲西逃,再过颠沛流离的日子,所以她要去崔家、来京城,走一条更好的路。
在漆云寨里挑不到什么好夫君,那些都是肮脏粗鲁上不了台面的男人,她要在能力之内找到最好的,千挑万选,才选中了谢宥。
可开始再功利的选择,如今朝夕相对,她对他已经生了感情。
崔妩还没准备好要跟谢宥和离。
可是讨好他,又要怎么讨好,此事在他心里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崔妩心乱如麻,拿不准谢宥的态度。
不知过了多久,沉闷的棍声还在一下一下,敲打在皮肉之上。
徐度香的声音已经弱了下来,似是垂死,或者已经断气了。
谢宥出来时,手里拿着那支方镇山送他的手杖,他今日带来崔家,原是想问崔父有没有见过,现在握在手上,成了趁手的刑具。
握杖右手修长如玉,溅上了不少血点,鲜血在墨黑的杖身上并不明显,只有滴落在地时,才显出狰狞的猩红色。
只是一根手杖而已,怎么能把人打出这么多血……
崔妩没敢往屋子里看一眼,只猝不及防和谢宥对视。
他的下巴溅上了血,被草率擦去,淡红的血痕犹腥,比血更触目惊心的,是她始终不敢接触的那双眼睛。
盯着她,宛如某种兽类,煞气四溢。
“你——”
崔妩刚开口,被他一臂抱起,陡然升高的距离和未知的危险让她惊叫了一下,下意识抱紧夫君的脖子。
谢宥就这么一手抱着她,一路当着崔家下人的面,径直出了大门,并未和崔家父母告别。
不远处几株藤蔓自山墙垂下,绿荫去瀑,碧影斑驳落在崔珌身上,遮住了神色。
看到本该被抛下的崔妩坐在谢宥手臂上被抱了出去,他眉头深锁。
似乎和自己想的有点不一样。
—
一路兵荒马乱,崔妩被谢宥放上马车,他自己却没有上来。
外头一声马嘶,蹄踏声远去。
崔妩掀开车帘,那一袭青袍已然远去。
他就这样走了,要去哪儿也不跟她说,崔妩看着空茫的街道,无力感侵蚀了她全身。
她不喜欢被人抛在原地的感觉,
“看来谢宥也没有那么在乎你……”崔珌见她额角磕在窗棱上,眼神遥望街面尽头,问道:“就这么伤心?”
崔妩笑不入眼底,轻声说道:“谢谢阿兄。”
崔珌以为崔妩会说一句“你满意了吧?”或者,“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结果她开口却是谢谢。
“谢我什么?”他问。
“谢你让我知道,我夫君爱我至深,就算把徐度香打死了,也不会伤我半分。”崔妩的嘴比死鸭子的还要硬。
被将了一局,质问崩溃只会让敌人更称心如意,她绝不会让人看了笑话。
崔珌听了,哑然失笑,“任何男人知道自己的娘子与人有私情,都会想要打死奸夫,他不伤你,只是他教养如此,但是,你们的关系再无挽回的可能。”
崔妩沉下脸:“我和徐度香并没有私情。”
“那端看谢宥信不信。”
“你不就是一心要拆散我们吗?可我绝不会让你如愿。”
她趴在窗边,下巴垫在手臂上,瞧着崔珌的眼神如同宣战:“我和谢宥不会和离,我们还会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她一辈子都不会在敌人面前低头,露出败相。
“是吗?”崔珌好整以暇,“那好啊,你再跟谢宥挑明我的图谋,看他会只厌恶我,还是会连我们兄妹一起恶心。”
“我只要在夫君面前自陈清白,而阿兄你要考虑的就很多了。”
等着她来日的反扑吧。
崔妩不欲再说,甩下车帘。
崔珌看着她逞强的样子,轻轻叹了一口气,“何必呢。”
马车离开崔府,马车里的人不再风轻云淡,将一把短刃深深扎进了面前的桌案之中。
她还以为崔信娘死后她该岁月静好了,为什么总是有恶心的东西撞上来呢。
是崔珌先耗光了与她的兄妹情分,莫怪她翻脸不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