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还生 作品

第 80 章 杀客

夜半,见谢宥不睡觉,睁眼看着帐顶,崔妩问道:“怎么了?”

“等离开登州,你就回京城去吧。”

崔妩猝不及防:“为什么?”

“登州只是一座小城,这儿的官再大也不过府尹,江南才是真正危险的地方,那里形势错综复杂,和朝廷渊源甚深,才是真正的巨贪,登州的消息很快会传出去,这一路不会太平,你回京去安心等我回去。”

天下之赋,盐利居半,内宫外军、百官俸禄皆仰仗于此,登州一地所贪就有这个数,江南必定更加猖獗。

这是人人心知肚明的事情。

可大家都朝盐利上伸手要银子,就是上下一体,能让上头恼怒的,不过是下头贪得太多。

但人心贪婪,口子一开,就不能随人心控制了,遍览史书,乱世前必是私盐猖獗,这几乎成了一个预测。

谢宥清楚,江南官场,必得的以更加雷霆的手段不可。

可崔妩却抱住了他,“你也看到了,我一点也没拖你后腿,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咱们夫妻俩死在一处也算……”

话还没说完就被捂了嘴,谢宥道:“那边情况不一样,我是怎么都不会死的,你只需在京城安心等我。”

看她眨动的眼睛,谢宥又重复一遍:“我一定会活着,总会回来找你,别怕。”

其实崔妩还挺高兴的,她该立刻点头答应他。

这样总比活生生在他面前失踪要好,到时候谢宥以为自己回了京城,实则她是悄悄下江南去。

如今江南的情况她无论如何都得了解清楚,而且她担心方镇山错估形势,甚至担心他会对谢宥下手,若是执意跟谢宥一起去,到时走不开难免束手束脚,此刻分道离开是最好的法子。

不过就这么顺水推舟答应了,显得崔妩对他的感情不够深厚。

“不走可不可以?”崔妩话中尽是不舍。

“这是最好的办法。”

她执起他的手,难过道:“可是那样,过年时我们就各自单独在路上过了,我原本是想跟你一起过年……”

谢宥的心都让她哭碎了,手指拭去她的眼泪,哄道:“不然这几日我陪着你到处走走,一起守夜,权当是过年,好不好?”

崔妩埋进他怀里:“哪有这样的……”

“有何不可,咱们两个人过年,清清静静的。”

“那你保证,在江南不瞧别的小娘子!”

“我保证。”

甜言蜜语说足了数,崔妩再宽衣将自己奉献了一番,这样才算表够了情,让谢宥对二人感情深信不疑。

纠结崔妩多日的难题也迎刃而解了。

答应她的事当然要说到做到,接连几日谢宥都跟崔妩待在一起。

就算有些琐事,也带着她去,两个人形影不离,一时提举和娘子恩爱有加的事很快传遍了登州城。

“登州县志……我也要写上去吗?”崔妩有些新奇。

谢宥拉她站到桌边:“为什么不写,你的功绩也值得登州百姓铭记。”

崔妩瞧着主簿将她记为“谢崔氏”,把她安置无辜百姓、守住证据的事写上了上去,很有些不好意思,依在谢宥身边抿着嘴不说话。

“什么感觉?”谢宥低声问她。

“我……也不清楚。”

崔妩撒了谎,她喜欢这种感觉。

好似又听到铜板声在耳边碰撞,亿万两银子摞成脚下高台,伴随熟悉的贪婪催发着心跳,崔妩脑子里过了一遍那些认识的帝王将相,多少岁月风霜洗淘,仍在后世口口称颂。

她突然很想将名字也留在史书上,而不只是这一本小小的县志,史书上该写她真正的名字,不是谢崔氏,而是真正的名字——方定妩。

这个名字不在《女则》不在《女戒》,不在节妇烈妇,不在世家列传,最好是在帝王本纪上。

前世万世都有人记得她的名字,对她的是非功过争论不休。

崔妩想,这一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谢宥浑然未觉她的想法,又带她去了海边。

他们还上了大渔船,跟着渔民出海,看到了海面汇聚成潮的鱼群,奇形怪状的鱼蟹,简直大开眼界。

只可惜崔妩晕船,不能到更远的地方看看。

但她心情甚好,还问渔民:“真的有落泪成珠的鲛人跟海外仙山吗?”

渔民说道:“鲛人没有见过,但是海外仙山还真远远见过,山上云雾缭绕,神鸟结群而飞,仙人腾云驾雾,神奇好看得很……”

“我也好想看看呀,呕——”崔妩差点摔下海去。

谢宥赶紧拉住,帮她拍背,“好了,看过海咱们就回去吧。”

心疼她又吹海风又晕船的,小脸苍白得似要被仙山召回去,谢宥匆匆拉她下渔船去了。

接着二人又去盐场走了一圈,到黄昏时候,谢宥一手拎着买来的新鲜海产,一手牵着崔妩归家去。

沿途叫卖糕点的想送夫妻俩吃,谢宥婉拒了,还有小孩躲在巷子口偷看他们回来。

谢宥突然想,要是自己没当官,就当个教书先生,和阿妩过着寻常日子,也是一份难得的幸福。

“你笑什么?”崔妩问。

“我师父说,他幼时想要成为剑术天下第一之人,觉得那一定最是风光快乐,后来他真的成了天下第一,反倒难过那些和师兄弟们每日早课习武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然后呢?”

谢宥笑着摇摇头:“人总期盼能过更好的日子,可等好多年后回头看,才知道,当时的自己已经在幸福中。”

崔妩点点头,若有所思。

她摇摇他的手:“今晚你下厨好不好?”

“好啊,你当监工,别到处乱跑。”

“我才不会。”

几日下来,见谢宥主意已定,并未动摇,崔妩更加安心。

在登州的最后一夜, 宅子里到处都在忙碌着收拾行李。

她望天叹了一口气。

谢宥知道这几日她问得最多的就是怎么还不下雪。

“你很喜欢雪?”他问。

“我们从未一起看过雪, 去岁下雪时你回了上清宫,到年二十九才回来,错过今年的雪,我们要到明年才能一起看。”

分别在即,句句都成了遗憾。

“你是不是故意的?”谢宥很有些咬牙切齿。

“哪里呀——”崔妩往屋里逃,他在后边把门带上。

两人闹将一会儿,崔妩就沐浴去了。

谢宥为着几份文书往书房走,刚踏进院门,就看到一个人影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庭院之中。

“师兄。”

谢宥并不惊讶他会出现在这里,看来太子确实局势危急。

“不要让皇帝知道太子在登州的事。”常钺开口就跟他提要求。

“你来晚了,奏折已经送出去了。”

常钺转身就走。

谢宥好心提醒他:“八百里加急,你截不住的。”

他转身出剑对着谢宥:“再写一封,说你查错了。”

“我一直不明白,太子并非忠君爱民之人,师兄为何效忠?”

“我不在乎那些。”

谢宥有些失望,从前的常钺师兄虽性情冷淡,但善恶分明,是温和正直之人,几年不见,竟不辨是非到这等地步。

可越是多人来给赵琨求情,谢宥越不想这样的人来日真的登上帝位。

“师兄请随我来。”

二人走进屋子,谢宥不与他多费口舌,指着一旁的卷宗:“那些案子你自己看清楚。”

常钺看了一眼师弟,翻开一本。

“这些都是受太子庇护的盐官,他们贪污的五成会送到东宫去,敢在登州这样肆无忌惮作恶,就因为靠山是太子,我还记得,师兄你曾倾尽家财救过一个被拐卖的孩子,太子手下这些官所害的孩子不少,难道你还要效忠?”

常钺粗粗翻看过去,握着卷宗的手泛起青筋:“这些……只是权宜之计。”

“太子权宜得也太多了,这种人你还指望他将来登位时会心怀百姓,成为一代明君?”

“他不得不如此,宫斗失恃,父亲偏爱宠妃和幼子,将他排挤得没有立锥之地,若不自保,早丢了储君之位。”常钺将卷宗拍在案上,“你娘子与荣贵妃和六大王交好,难道你没有私心?”

“若是六大王以为我会拥护他,要我为他包庇罪过,我一样不会答应。”

“那是还没到那一日!”

谢宥放弃劝说:“师兄当真要执迷不悟吗?”

“我的家门是皇后一族的亲卫,我生下来就是为效忠太子而存在的,这是此生必行之路,顺着这条路走完就是了。”

对于常钺来说,善恶对错是次要,违逆长辈天长日久授下的嘱咐,要受的谴责才更大。

既然说服不了,谢宥只能送客:“师兄请回吧。”

常钺低头看了看手中卷宗,终究还是放下,携剑转身离去。

翌日提举离城,百姓们夹道欢送。

崔妩从窗缝往外看,那些感激、不舍、爱戴的眼神,都拥挤到眼前,还有远远披着斗篷,朝马车招手的小娘子们,这于她是一种新鲜奇妙的感觉,像是层层冻土之下,又翠绿的嫩芽在破土而出。

这种做了好事,被百姓爱戴的感觉,还真不赖……

或许晋丑说得不错,她当好人是当上瘾了。

百姓一直送出了十里,才渐渐散去,一安静下来,离别的愁绪又重新浮现上来。

她和谢宥虽然要兵分两路,但出城只有一条官道,两队人马并行了一程,走到岔道上才分别。

这几日的天就没有晴朗过,直到此刻,天上纷纷扬扬飘落下雪花。

妙青遇着初雪,欢快道:“娘子,天下雪啦——”

崔妩才不管什么下不下雪,在马车里抱着谢宥不肯撒手,像一条乌鲗鱼,要是真有八个爪子,都要捆在谢宥身上。

“你当初不是说要将我安顿在滁州吗,我跟你走好不好?”

某人分明受用得很,还要说她女儿家心肠。

虽也不想分开,谢宥的理智终究还在:“怕是滁州也不安全,你听话,我心无旁骛才能早去早回。”

“那你走吧,一年不见你,也不是什么大事。”崔妩松了手,

谢宥还抱着她:“别闹脾气,阿妩,我要走了。”

崔妩回过头看他,眼圈红得可怜,“我们再待一会儿,等太阳出来再启程好不好?”

谢宥将她沾湿的碎发别到耳后,忍着不舍,将该他说的话说出来:“总是要赶路的,再耽搁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嗯,一路平安。”

“一路平安。”

他松手下了马车,拥抱的温暖渐渐消散。

崔妩趴在窗沿上,看雪花飞散之中,他翻身上了马,回头与她对望。

窗里那双鹿一样湿润不舍的眼睛仿佛在召唤着他。

“别这么看我。”

谢宥策马走近,不顾光天化日,多少双眼睛看着,探身去亲她的唇。

护卫和从官们都知道提举和娘子感情极好,但平日在人前除了牵手,并无过分亲密的举止,今日这一亲,众人先是惊讶,而后互相看到了对方眼底的艳羡,默契地都背过身去。

妙青轻呼了一声,也转过了脸。

玉白的十指抠紧窗沿,崔妩低垂着眼睛,看雪花落在面颊上,消融成水,滋润了吻。

冬日的清晨,呼吸间都是白雾,纠缠在一起,好像将这份难舍具象化了。

“太冷了,坐回去吧。”

谢宥将她的脸揉了又揉。

“嗯。”

呼吸进了冷气,崔妩咬着唇缩回去。

谢宥将马鞭一挥,喝道:“启程——”

望着夫君骑着马远去,崔妩的高高挥着手臂,直到队伍消失不见,她的眼眸才渐渐染上冬日的冰凉。

盼着她和他,此行都能顺利吧。

马车沿着来登州时的路走,晋丑就在前方飞鹭峡官道等着她。

崔妩闭着眼睛,还未从分别的惆怅中解脱,一抹雪亮的剑尖贴上了她的脖子,她登时毛骨悚然,想呼救,嘴立刻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捂住。

什么人!

是什么时候追上来,他为什么能越过护卫?

意识到这是位高手,崔妩老实不动弹,表示自己并不会反抗。

那个杀手说道:“你夫君送进京城的折子——”

“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