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川黛 作品

鸾枭并栖(八)

会议室里的梁喑手机响了一声, 他没打断报告,低头看了一眼。

梁致谨发来的消息,在未解锁的屏幕上只显示了一条似是而非的[图片]两个字。

他懒得搭理这个人, 便没再看。

会议室的实木桌两旁坐满了人, 连续的加班让每个人都倦怠而紧绷, 连说话声都比平时大了许多。

梁致谨又发来一条消息, 这次比较明确:不看看么。

梁喑收回视线的一瞬间, 红蕊的手机先响起来, 在会议室里突兀地令人心惊,她自己心也抽了下。

“梁总, 我接个电话。”红蕊看着不断跳动的座机号码,心里有了个预感。

这几天她一直胆战心惊, 生怕沈栖出点什么事,期间发消息问他进展, 他说一切顺利让她别担心,三天之内一定给出报告。

现在三天到了, 这柄利剑终于要掉下来了。

“您好, 我是红蕊,什么?这么快?好好好,我马上安排人接收,辛苦您了!”红蕊长舒了一口气,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用力喘了口气刚准备挂电话,就听徐令知又说:“沈栖在医院, 让梁喑有空去看他。”

红蕊当头挨了一棒, 踉跄一步扶住墙, “什、什么?好, 我马上、马上告诉梁总!”

在医院三个字活像是一道闷雷,几乎要把红蕊当头劈倒,她捏着手机尽量维持冷静走向梁喑,低声说:“梁总,检测报告已经出了,证明药物与原材中没有任何有毒菌群,厂区没有安全问题,详细报告马上就可以传过来。”

梁喑抬手打断喋喋不休的争论,“这么快?”

“是、是。”红蕊不知道怎么跟他说,红着眼强撑着理智却不敢看他,“对不起梁总,无论您怎么处置我都没有怨言。”

“说重点。”梁喑的语气一沉,拧眉道:“什么时候学会的吞吞吐吐,有话直说。”

红蕊低着头,心惊肉跳地张了张口,声若蚊呐:“三天前,出事的那天晚上沈栖来跟我要过一份厂区取样。”

梁喑猛地站起身,“你说什么?!”

红蕊清晰感觉到他一瞬间爆发出来的暴怒与戾气,机械性往外交代事实:“徐令知说沈栖现在在医院,您……”

红蕊一句话没说完,梁喑已经拉开会议室大门,沉重的门“砰”地一声撞回来,发出震天的声响。

整个会议室里的人都面面相觑,纷纷往后缩成鹌鹑。

他们从未见过梁喑有这样失控、暴怒的时候,活像一头愤怒的狮子,一瞬间撕掉了优雅沉稳的外衣,暴露出真正的残忍乖戾。

红蕊安排二助接收检查报告,拔腿跟上梁喑。

懊悔一瞬间淹没而来,红蕊不断自责,她明知道沈栖身体不好,明知道梁喑当个瓷娃娃一样养他,她还敢冒这个险。

“梁总,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

梁喑停了一瞬,双眸之中几乎全是怒火,下颌肌肉群也绷得死紧。

出事的时候他没这样,股价持续下跌三天了他也没这样,就连外界层出不穷的新闻砸到梁氏脑门子上他也没露出过这个表情,红蕊怀疑他想把自己掐死。

梁喑指着红蕊连续点了几次,几乎是咆哮出来,“你是我亲手带出来的,我带你出来是为了让你把我太太送进医院的吗,啊?”

红蕊不敢吭声。

梁喑连声说了几句“出息,真有出息”,指着红蕊又说:“你不知道那东西有没有毒你就敢往他跟前送,我梁喑那么没本事,需要把太太送在刀尖上来保我是吗?你觉得这么点儿破事儿就能击垮我击垮梁氏了?你第一天跟我?啊?”

红蕊半个字不敢辩,对不起也难以送出口,只低头等着梁喑给她宣判死刑。

她跟了梁喑五年,从未想过从梁氏离开,她已经把自己这条命和整一辈子的职业生涯都钉死在了梁氏和梁喑身上。

只要梁喑不辞她,她就一直在这儿,报答他的重生之恩。

没想到一辈子这么短,她不怪任何人,只怨自己考虑不周。

“对不起,梁总。”

梁喑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医院,在抢救室门口先看到了双腿交叠坐在椅子上的梁致谨。

“你在这儿做什么?”

“来得比我想象得要慢一点。”梁致谨没起身,抬眸朝他端出一个假模假式的笑,“没看我的消息?怎么说我也是你心肝宝贝的救命恩人,说话不会客气点儿么?”

“你不需要,说,他什么状况。”梁喑一路超速而来,情绪几乎顶入临界点,“不想再废一次腿的话。”

梁致谨优雅地换了个姿势,完全没跟这个失控的男人计较,但说出口的话却字字像淬了毒,“他这三天三夜几乎没怎么合过眼,做了别人十天都难以完成的工程量,简单来说,他几乎在用命为你拿出一份完美的检查报告。”

梁喑听得脸色一点点沉下去,表面看着冷静其实内里早已方寸大乱。

梁致谨还从未见过这样的梁喑,稀奇之余,也好奇爱能把一个人变成什么样子。

上次梁维生出事,他赌沈栖会让这个无情的男人心软,他赌赢了。

这一次,他想试试更多。

梁致谨理了理自己的袖口,“他熬得受不了,在自己手腕上咬出几个血齿印,用疼痛来维持清醒,在救护车上一度心脏骤停。一般来说连续熬夜会引起触发性心律失常、血压升高,而本身心脑系统较弱,并且高度紧张的人熬两到三天就会造成心脏负荷加重甚至猝死。不过你比较幸运,我在场,学校里也有急救仪器。”

梁喑冷笑了一声,没言语。

“在想什么?害怕还是后悔?”梁致谨有些好奇,情感会把人支配到什么程度。

梁喑不是害怕也不是后悔,他在想如果沈栖真的出了什么事,造成今天这个局面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他担了这么多年的名,做过的没做过的脏水也都泼了不少。

他看不上、懒得计较,不代表他真不在乎。

算计他、算计梁氏这是商业竞争手段,但算到沈栖头上就别怪他真的往死里针对。

包括梁致谨。

梁致谨:“关我什么事?”

梁喑眼神锋利,带着全然的疯狂怒吼:“你早就知道他在做这件事为什么不通知我?你他妈为什么不通知我!”

抢救室门开了。

沈栖被护士推出来,医生摘掉口罩扫了两人一眼,不太确定地问:“你们谁是病人家属。”

梁喑回过头,没搭腔径直走向了雪白的病床,沈栖毫无生气地躺在上面,像被抽走了灵魂。

“他暂时还不会醒,您不用太担心,抢救得很及时也很专业,应该不会造成大脑和其他机能损伤。”护士轻声安慰,末了又补了一句:“不过具体情况还是要看醒来之后。”

梁喑摸摸沈栖的额角,站起身看向医生:“我是他先生,他情况怎么样?”

医生的说法与梁致谨所差不多,交代了最近要一直住在医院严密监控心电监护,保持良好的睡眠饮食,绝对不能再精神紧绷也不能熬夜。

-风很冷,像是要从骨缝吹进去。

沈栖睁不开眼,在黑暗中感觉有一只手硬生生撕开胸腔,用几乎碾碎神经的力度在不断捶打他的心脏。

哭声一闪而逝,笑声也一闪而逝,留下空洞管道里不断撞击回响的呜呜风声,又被阳光晒散。

灼热的艳阳下,沈栖浑身都是冷汗与干涸新鲜交替的血迹,两人高的草被踩得东倒西歪,在他脸上、手臂脖子上刮出大量纵横交错的伤口。

他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很久已经失去知觉,双腿也在拼命的逃跑中失去了力气,供血不足的身体像一台没有了汽油供养的老旧机器,即将失去最后一点动力,他想呼救又不敢出声,怕吸引来追他的绑匪。

沈栖忍着疼痛,循着记忆往前跑,终于拨开了最后一道绿色屏障,也彻底失去了力气倒在路边。

昏沉着,他看到有一辆黑色的车疾驰而来,他想:不要压到我……

那车在他面前半米之处停下来,他眼睛只能支撑着掀开一条微弱的缝,隐约看到一个很高的男人走过来,逆着光投下很大片的阴影落在他身上,看不清面容。

“小孩儿,你怎么倒在这里,有人打你?”

沈栖想说话,但意识已经支撑不住了,单薄的眼皮颤了颤。

男人将他抱起来,沈栖有了一点意识,迷迷糊糊地求他:“我妹妹……绑架……求您……救……”

男人没松开他的手,淡声交代:“去找找。”

车门开了又关,男人吩咐开车去医院,似乎觉得这小瓷娃娃身上没一块好肉,抱着的动作也刻意放轻,和前面司机说话的声音也遥远又模糊。

沈栖想听清他说的是什么,但只来得及听到了关于他称呼的半个重音。

陆?林?梁?

沈栖努力想要往上攀住他的肩膀,靠近他的嘴唇听他说清楚自己叫什么,努力得双手都在发麻却怎么也靠不过去,紧接着被人狠狠一推。

失重感猝然席卷,他从温热的怀抱跌入万丈深渊。

“……!!”

沈栖猛地睁开眼,剧烈地喘着气。

房间内光线微弱,一盏小灯在不远处照出小片的暖色,窗户外面是浓稠墨色。

他恍惚着眨眨眼,有一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的迷茫。

昏迷之前是在实验室,老师告诉他检测报告结果……对检测报告!!!

沈栖一下子反应过来,掀开被子就想下床,先被一道冰冷的嗓音镇住,“醒了?”

“梁先生?”沈栖怔怔看着从门口进来的男人,先是惊喜,再接触到眼神的一瞬间莫名打了个寒噤,于是放轻了声音:“您怎么在这儿?我……怎么了?”

“把眼睛捂上。”

沈栖还没真正回过神来,不明就里地捂住眼睛,开关响动,炽白的灯光从指缝里漏进来。

他缓了一会才放下手,梁喑把手上的东西放在桌上,先是伸手在他额头上摸了摸,然后又侧头看了眼旁边的仪器,动作虽然温柔,但表情森冷的活像是要吃人,不难看出正在压抑着极度暴躁与火气。

沈栖看他不说话,心里有点打鼓,“梁先生,您收到检测结果了吗?有没有用啊?”

“有用。”

梁喑话音一落,沈栖立即松了口气笑起来,苍白的小脸没什么血色,原本饱满殷红的唇也扁平泛白,只有颊边梨涡一动一动。

那份检测报告太过于完美,无懈可击到发出去不久便引起了轩然大波,甚至有人怀疑这份报告来的太快是梁氏从中作假,但明明白白盖着的平大与徐令知的章成为了最有利的担保,任谁也不敢在这个风口浪尖上赌上百年老校的声誉与个人名誉。

沈栖连这个都算到了,什么都算到了就是没算到自己会因为过度操劳而昏迷。

虽然梁致谨帮沈栖隐瞒,但一定也是他自己要求的,红蕊跟了他那么多年没少经过威胁恐吓,这还是第一次未经他允许做一件事。

他以为沈栖乖巧听话,但其实主意大得很,瞒着他拿走取样,骗他在工作室住,还装得一概不知问他累不累,打电话的时候他分明就在实验室里熬夜。

他累?

他快要被他原地气死。

责骂的话在心里压了一遍又一遍,梁喑跟那股子焦躁较劲,最终还是决定先搁置,等他好了再教训。

“心脏还难受么?”梁喑问。

沈栖摇摇头,梦里的场景还未彻底散去,醒来的地点又与那次巧妙的重合,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不难受,我……”沈栖话说了一半,直接落入一个怀抱中。

梁喑怀抱温热,手臂托着他的脊背与后颈,是一个带有掌控欲与强制性的拥抱。

沈栖先是愣了一秒钟,然后才柔顺地伏进他怀里,把头埋进他脖子,双手大胆地拢住他的腰,把自己整个人像一株脆弱地被风吹雨打过的菟丝子一样贴近他怀里。

埋颈拥抱带来的亲密与别不同,沈栖鼻尖抵在梁喑的颈侧脉搏上,能感觉到那里不太规律的跳动,以及很重的烟味。

两人呼吸交错,沈栖感觉到他脊背肌肉群的紧绷。

他用力往梁喑的颈侧蹭了蹭,感受到皮肤的温度与被烟味压下去的几乎闻不到的木质香味,很淡,却又给他带来全然的安全感。

“梁先生。”沈栖用鼻尖磨蹭一会,把剩下半句压在喉中。

“嗯?”

“我想喝水。”沈栖肩膀微松,看着梁喑起身给他倒了杯温水,又有点恍惚。

他还没在生病的时候被人这样照顾过,没有嘈杂的询问妹妹的病情,没有孤单无视。

“张嘴。”

沈栖看着握住杯子的那只手,青筋鼓胀腕表冰冷,带着不许质疑的强硬。

他放弃自己拿的念头,扶着那条手臂乖乖凑过去含住杯沿,喝的第一口就呛着了。

梁喑在病床上坐下来,一只手揽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把杯子放在他唇边,“小口喝,你刚醒嗓子和胃都还不适应。”

梁喑声音很低,温柔得几乎能掐出水来。

沈栖听过他暴怒的、含笑逗人的语气,还未听过这样的,心想生病了也挺好的。

温水一点点滑过喉管,润泽了发干的食道和空荡荡的胃,沈栖喝了小半杯就不喝了,推着他的手臂微微蹙起眉,“我喝不下了。”

梁喑把杯子放在桌上,抬手给他擦了擦唇上水渍。

“哪儿不舒服?”

沈栖艰难地动了动腿,在被子里无声交叠,忍耐着酸胀发麻的小腹。

他想上卫生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