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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坦丁堡。
帝国人的早晨往往从一杯红茶或一张报纸开启。
居住在国王大道左右的居民们推开抵御寒风的窗户,满室芬芳的红茶香味中,最先听见的便是电车摇铃,亦或者报童清脆地叫喊声。
“《国王夫妇启程返回圣卡琳宫,新年节庆即将开始》——”
“皇室吉祥物评选活动即将展开,欢迎大家踊跃报名!”
“西塔伯爵、杜·雯夫人提前抵达坦丁堡,皇室或将有新变动……”
伴随着冬日清晨凛冽的寒风,国王大道尽头戒严的铁栅栏门缓缓敞开,仪仗队开阵,身骑高头大马的骑士团紧随其后,数辆黑色轿车平稳驶过街道,离开古朴厚重的国王大道,前往郊外,迎接阔别首都坦丁堡近三个月的国王夫妇。
有得到消息的报社记者紧急抱着公文包,扛着摄像头,匆匆赶往郊区,也有民众们站在护栏外,遥望远去的仪仗队,目光定定落在第二辆轿车上。
隔着昏黑的车窗,里面一道人影修长,坐姿笔挺。
“哦,是大殿下?”
“一定是了,大殿下最守规矩不过了。”
“这三个月殿下又是维护治安,又是召开例行会议,听说还抽空整改了坦丁堡的城市绿化,我们的殿下才二十五岁呢……”
民众们脸上不由露出欣慰又自豪地微笑,王室是帝国的象征,帝国精神的具象化,蓝星政坛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现任国王共有七个孩子,五位王子,两位公主。
其中四个都并非王后亲生,据传言表示,四王子的母亲是娱乐圈容颜不老的著名女星凯西,其他几位殿下的母亲则是皇家歌剧院首席杰奎琳。
好在老国王风流韵事不少,大是大非上一向拎得清,孩子刚出生,尚未离开襁褓就被送给王后教养,这些年外界仍有八王子九王子也出生了的流言,老国王一盖置之不理。
民众们之所以对老国王颇多宽容,一是因为他还年轻,今年刚刚五十岁,起码还要在位三十年,和他计较太不值得了,毕竟谁先死还不一定呢;二是因为他娶了一位端庄聪慧的王后,并与王后生下了一位优秀的继承人。
大殿下陆宗鸣,民众们更习惯称呼他为查理王子,十八岁毕业于坦丁堡大学金融系,二十岁参与镇压帝国北部沃兹部落的独立运动,表现突出,被授予帝国皇家海军少将军衔。
这位殿下一向处事果敢,雷厉风行。
个性也充满格林兰人式的严肃、稳重,年纪轻轻便有了上任国王亨利国王说一不二的风范。
帝国的君权与相权相互制约,此涨彼消。
近一个世纪来,大多相权压过君权,外界只知首相,不认君主。帝国王室的衰弱令民众们心情复杂。但陆宗鸣的出现,让民众们看见了另一种可能。
这是一位年轻的殿下,未来,也会是一位强势的国王。
他会带领帝国走向下一个辉煌。
在这个冬日清晨,距离新年庆典正式开始足足一周的时间点,世界政坛分出一小块目光,聚焦在帝国首都坦丁堡的郊区。
摄像头、闪光灯连绵不断。
天灰蒙蒙的,人头攒动,记者们争先恐后询问、民众们热情洋溢的欢呼,骑士团、仪仗队分列左右,国王专列没有驶入站台,以免造成人群拥堵,两位着装简单的夫妇一前一后走下楼梯,微笑着向群众们挥手示意。
老国王乐呵呵的憨笑,王后伊雯·卡芙琳不动声色颔首,询问身边的女官:“宗鸣呢?”
女官没有说话。
王后神情微顿,轻轻看她一眼。
“……殿下去德里郡了。”女官道。
“他去那里做什么?”
女官再次沉默,陆宗鸣性情冷漠刚硬,即便是母亲的女官想要探究他的行程和目的,也少能成功。
王后无声叹气,最后问道:“什么时候走的?”
“一小时前。”
“……什么?”王后罕见地露出一抹错愕,“一个小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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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时前。
整座圣卡琳宫尚处于安静中,作为帝国的政治文化中心,圣卡琳宫历史悠久,已住有五个世纪的国王与女王,旗帜飘扬的宫殿之下,四楼起居室内,一盏昏黄台灯亮起。
暖黄光晕充斥在殿内一角。
沙发旁坐着的修长人影翻看着书籍,桌上摆有一杯香浓的皇室红茶。
现在是凌晨五点。
门便是在这时被敲响,西塔伯爵和杜·雯夫人私下请见他,人影还穿着家居服,微微在书页中夹住梧桐书签,让两位自小便看着他长大的长辈进来。
“殿下!殿下!”西塔伯爵年岁已高,头发花白,平日除了重大庆典少有出行的机会,“不好了,不好了啊——”
杜·雯夫人是皇室礼仪官,同样德高望重。
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扑进殿内,抓住陆宗鸣的手,气喘吁吁,呼出今日的第一缕白雾:“我们按您所说,调查了三殿下两个月来的行程记录,自十月一日起,他从天使岛度假返回帝国,便一直在德里郡待到今天!”
陆宗鸣语气不变:“知道了,我会亲自催他返回坦丁堡。”
“不止如此,殿下,”杜·雯夫人心碎道,“我们还查了今年的自主招生考试名单,殿下并没有参加考试,也没有报名帝科大。”
陆宗鸣终于变了神色。
西塔伯爵哽咽道:“三殿下这次真的闯大祸了,他很早便在社交平台表示自己会进入帝科大深造,再有一个月帝科大的录取名单就会公布,届时民众们一定会嘲笑王室,嘲笑三殿下——”
“我们听说三殿下隐匿踪迹的这几个月一直在德里郡的一家私人疗养院停留,殿下,现在只有您能劝他了!利用皇室特权给他安排一次补考机会——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
二十分钟后,一辆轿车从偏门悄无声息地离开,无人知道,里面坐着的正是本该去郊外迎接国王夫妇的陆宗鸣。
车内气氛冰冷死寂。
陆宗鸣看了眼时间,凌晨五点半,高纬度地区尚且覆盖在一片黑茫茫的雾气中,德里郡距离坦丁堡有四个小时的飞机航程。
当私人飞机穿过迷雾,降落在杉树林环绕的威廉姆私人疗养院。
已经是上午十点。
德里郡沿海,冬日温度低,天空澄净。威廉姆私人疗养院是皇家疗养院,只有一定身份地位的人可以入住,它建在半山腰上,外面是安静的海湾,桦树林、冷杉林密密匝匝,薄雾笼罩着田野。
近三个月,威廉姆私人疗养院只接待了一位客人。
客人叫:陆三。
巧的是,在陆宗鸣踏入疗养院的刹那,前台处正笑眯眯和护士聊天的男生也转过身。
“大哥?”陆霄猝不及防,顿时露出见了鬼的表情。
眼见陆宗鸣被一众负责人苦笑着簇拥接待,他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几乎下意识把护士送来的医疗单往身后藏,“大哥?你怎么来了?我正想着给你打个电话……”
陆宗鸣一身肃寒冷意,走到他身前停下,“给我。”
他个头高,为掩人耳目戴了制式军帽,帽檐深黑,洒落的阴影勾画出冷硬深刻的脸部线条,深灰色眼睛不为所动,几近于逼迫了。
陆霄不敢作声,把口袋里的医疗单递给他。
陆宗鸣低眼扫过成片药物名称,脱叽米纳、安伏留碘胶囊、西米诺、银科粒喏……
“植物人?”他道。
陆霄低着头:“是的,一直没醒来,但生命特征正常,医生说需要静养……”
“从天使岛养到德里郡?”
陆霄哑然,“你调查我?”
“以防你被间.谍或者特.务迷了心智,毕竟在皇室里面,你能接触到的东西也不少。”陆宗鸣随手撕掉医疗单,丢进垃圾桶。不去理会陆霄惊愕地阻拦,他已经看清医疗单上的房间名称,405。
事关皇室内部秘辛,其他人识趣止步,只有陆霄不依不挠的跟在陆宗鸣身后,乘坐电梯上楼。
“大哥,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他就是一个植物人,飘过来的时候还有心跳和呼吸,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吧,等他醒了我会送他离开的……”
陆宗鸣一概不闻。
电梯里有垃圾桶,顶上的烟灰层气味散尽,一张报纸被叠成三折,露出新闻标题。
《德里郡将迎来十年最大的一场雪,预计持续一星期……》
陆宗鸣随意扫过标题,重新抬头,直视变动的电梯数字。他冷心冷肺,手腕也凌厉,陆霄硬着头皮求他再宽限几天,保证不会耽误皇室新年庆典。
侍卫长忍不住叹了口气,“三殿下,您连自主招生考试都能缺席,您的保证已经没有效力了。”
“考试是有原因的,”陆霄这才知道问题出在哪,连忙解释:“自主招生考试加的分数太多,我想走正常的高考程序。”
“可您在考试前已经夸下海口,必定会通过自主招生考试,现在民众们都在等您的分数。”
陆霄哑了哑:“……不至于吧。”
陆霄稍稍分神,动作不过慢了半拍,余光瞥见陆宗鸣已经走出电梯,停在405房间外。
“等等——”
陆宗鸣推开了门。
率先涌入鼻腔的,是半敞窗外的一阵风。
风声冷冽。
裹挟着漫天飞舞的雪花。
陆宗鸣眉眼压得很低,肩头也浸染着德里郡潮湿的寒意。
天边昏黑一片,像报纸上说的那样,‘整个德里郡都在下雪。’
‘雪落在晦暗的中部平原的每一寸土地上,落在没有树木的山丘上,轻轻地落在沼泽上,落入亚丁洋汹涌的暗流之中。’
“咳咳……”
病床上的瘦削人影不知何时撑着身体醒来,半低着头,几乎融入这片掺杂着细小颗粒的雪天。
他像是坐在光与暗的分隔线,腰背伏的更深,忍耐着轻咳,五指埋入深蓝的被褥,沾着湿漉漉地汗水,颜色苍白,也瘦的伶仃,如同水墨点到为止的一笔。
在他身后,永远汹涌、翻腾的海面静止。
薄薄的覆盖着一层白色。
‘德里郡还在沉眠。’
房屋却在这一刻热闹了起来,仪器‘滴滴’作响,风声凛冽呼啸,雪花纷飞卷动,海水如数千万年前那般低吟——
梧桐叶片框映出的文字再次浮现在眼前。
‘……诚然,这雪也落在山上清冷的教堂墓园里,落在无名的坟墓上’
‘雪片纷纷扬扬地落下,堆积在歪斜的十字架和墓碑上,他的灵魂缓缓苏醒,听见雪花悠悠的,’
‘如他们最终的归宿那样,落在每一个死者和生者身上。’
室温变得极低,雪花吹过身侧,陆宗鸣低垂着眼,手指微微动了下,他听见陆霄不可置信地、仿佛怕惊扰了神迹一样的喃喃,“……天啊。”
“他醒了。”
他醒了。
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
是死而复生的人。
林多多 作品
第 121 章 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