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多多 作品

第 129 章 画像【待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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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其实并没有太多变化,不过叶浔最近变得有些忙。
 除了正常去帝科大授课,回研究所工作,他还多了一个任务。坦丁堡市区内共有五所高中,当初为了给他帝国的身份和学籍,陆宗鸣为他准备了康纳高中插班生的身份。
 “……”
 为了合理化他的存在,陆宗鸣还虚构出一个“身体病弱、来自小郡县、内向敏感”的形象。恰好那段时间叶浔身体确实不好,一周勉强只能去三天。
 康纳高中一贯以“领袖教育”闻名内外,着重锻炼学生独立自主的能力,对此颇有微词。
 然而就在同年五月,叶浔顺利通过帝国联考,进入坦丁堡大学深造——在坦丁堡大学的学界光辉面前,康纳高中的校领导们展现出了非凡的宽容和热情。
 这次回康纳高中,也是因为陆宗鸣转交给他的文件。
 正值康纳高中建校四百周年庆,学校遵循传统,邀请优秀学子返校绘制画像,校庆当天,这些肖像画会摆入历史馆,供学生们瞻仰。
 等在门外迎接他的是当年管理毕业年级的主任,如今的副校长,“叶教授。”
 叶浔与他握手,“费辛主任。”
 费辛个头矮小、圆脸,肚腩将西装撑起弧度,像教科书里经典的小人物画像——但他却不是小人物,能辗转联系上陆宗鸣,请求他向叶浔转交绘制肖像的邀请函,看来两人之间有些交情。
 “真是好久不见了,上次见面还是年初的交流会。”费辛欣慰地看着他,尽管只是名义上从康纳高中毕业,但叶浔确实是近些年来康纳高中最拿得出手的优秀学子。
 最近两天是康纳高中的秋日假,道路上车水马龙、衣香鬓影,贵妇人绅士们相携前来康纳高中艺术馆,听说那里正在进行画作展出。
 费辛解释道:“有位大人物的画作挂名展出,坦丁堡各界政要名流都来了,宋蔓小姐也在,或许我带您去见她?”
 叶浔笑着收回视线,摇了摇头:“直接去礼堂吧,我晚上还有个会。”
 如今的宋蔓头顶‘未来王妃’的光环,即便是众目睽睽下去见她,也可能被有心人曲解含义,费辛显然清楚他的顾虑,“您和大殿下还真是……”
 叶浔挑眉看向他。
 “如果不是前两天才见过三殿下,或许我会以为您才是大殿下的亲弟弟。”费辛调侃道。
 “怎么这么说?”
 前方不远处就是康纳高中的礼堂,古朴厚重的暗红色,墙面有斑驳水痕,充满历史底蕴。远离了人声鼎沸的大门,能清晰感受到风中的潮湿。
 “当年你高三的时候,因为是生面孔,外加总是很少来学校,学校里有几个——”费辛斟酌了下,“有几位贵族后代,应该是仗着家世,有些目中无人,私下曾策划过给你发送邀请函,让你参加他们举办的某些派对和聚会。”
 这确实是叶浔不曾知道的往事。
 他不由皱起眉,脚步也微微停下,“我没有收到。”
 “是啊,”费辛主任现在回想还感到庆幸,“因为邀请函落到大殿下手里了,他亲自替你参加了宴会。”
 那天半夜,费辛正在家里酣睡,冷不丁接到几位子爵、男爵夫人的电话,这些牡丹花一样娇艳柔弱的夫人声声泣泪,愤怒也无助的宣泄着不满:“大殿下把艾萨克他们带回王宫了!费辛,发生什么事了,你快把我们的孩子带回来——快啊!他们只是有点调皮,又没有犯法!”
 那一晚外面下着雨,“就像今天一样,我连外套都没穿,连滚带爬跑去王宫求见大殿下,进去就看见几位男爵之子……”
 “您应该知道,同属于勋贵一脉,自古以来王室成员就有管教其他宗室勋贵的权力,反正那几个调皮的孩子被大殿下吊在树上抽了一顿,暑假又被强制性送去海岛军事训练,至今除了新年,好像都不敢回坦丁堡久居。”
 陆宗鸣的风评是什么时候越来越冷厉、威严的,叶浔已经记不清了,但这件事无疑不是勋贵们佐证他“性情暴戾”的一点。
 久久无法回过神,费辛教授打开礼堂的灯,回头便见他这副沉思的神情,连忙道:“是我多嘴了,你别放在心上。”
 “嗯,”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提也不是、不提也不是,叶浔微微叹口气,“走吧。”
 “几位伯爵大人很重视今年的校庆,除了邀请社会名流参加,还决定全程录像,后续会适当剪辑面向公众发布,康纳高中建校三百年,是坦丁堡真正称得上古老的学院,”上楼途中费辛说,“为了将你们的画像画到完美,三位伯爵联手邀请了一位身份很特殊的画家。”
 楼梯铺有深棕色地毯,隔绝了走动时的声音。
 叶浔笑着应和:“有多特殊?”
 “刚才和你说了,艺术馆在展出一位大人物的画作,”费辛神秘的压低了声音,“他本人亲自应约,这可当真是天大的面子。”
 画室安排在礼堂二楼尽头,那里的布景最为精致,有台阶、幕布、沙发和书架,僻静清幽。
 费辛站直身体,理理胸前的领带,叩响了门。
 他道:“傅先生。”
 猝然抬了下眼皮,叶浔唇边的笑意微凝,不等他反应,费辛又敲了敲门:“傅——”
 这一次,门内响起一道男声,懒散也轻闲的,道:“进。”
 “……”
 礼堂外观看上去年久失修,几扇木门推开时也会发出细微的“嘎吱”声。
 画室空旷、安静。
 一排窗户嵌在墙壁上,两边白纱窗帘影影绰绰,窗与窗之间墙上挂着一幅画,画前有道身影,男人单手插兜,半长黑发凌乱的散在耳边,背影俊逸非凡,懒懒侧过头,他唇边含着几分笑意:“我的搭档来了吗?”
 费辛:“是的,傅先生,容我介绍一下,这位是叶浔,叶教授。目前在爱·华伦研究所工作。”
 “叶教授,这位是联盟傅氏集团的董事长。”他冲叶浔挤挤眼睛,也是那位解散维多利亚皇室的大狠人。
 傅启泽道:“叶教授。”
 他似在重复、语调却念的不明,眼睛眨也不眨,浓浓笑意在其中流淌,半侧过身斜倚在书桌旁,傅启泽长腿微屈,“这么巧,我们又见面了?”
 “你们二位认识?”费辛惊讶。
 一天之中,这是叶浔第二次想要叹气,他没想到傅启泽会画画,听费辛话里的意思,傅启泽似乎还是位名声在外的大画家。
 “有见过一面。”他言简意赅。
 费辛笑起来:“那更好了,之前我还担心两位太过陌生,画出来的效果会太严肃呢。叶教授今晚还要开会,傅先生,不如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他显然没有要走的意思,碍眼的杵在叶浔身边,傅启泽看他一眼,“好,那就开始。”
 绘制肖像画是件苦差事,每个人的审美、想要的感觉不同,画师一旦有了自己的想法,势必会与被绘画者产生分歧。
 帝国历史上曾有一位著名的首相,便是因为暮年画像里自己的颓态、衰老,公开表示过对这幅画的不喜和不认可。后来等他去世,这幅画像也被他的夫人焚烧毁去。
 叶浔坐在沙发上,背对着身后低垂的天空,没有下雨,只是天阴的昏沉,知道今天要画肖像,叶浔穿的是正装,衬衣西裤皮鞋。
 他头发被风吹的微微凌乱,青年人体态修长,坐姿也端正,两只手放在膝盖上,眼睛沉静地望着前方,没有多余的情绪。
 傅启泽在调色,动作有条不紊。
 费辛则站在角落,唯恐破坏了画像的意境。
 “不用这么紧绷,叶教授,”傅启泽悠闲道,“画作尺寸中等,按我个人的绘画习惯,恐怕需要三到四个小时。您如果一直保持这个姿势,十分钟后就会腰酸背痛。”
 三到四个小时,现在是下午两点,正好会在晚饭时间结束。
 叶浔稍稍放松身体,干脆靠向抱枕。研究所今晚例行开会,各项目组长汇报课题进度,EEC材料仍在研究中,目前的改进方向是降低生产成本。他必须去所里参会。
 费辛在问:“傅先生,需要这么久吗?”
 “嗯,”傅启泽调好了颜色,他似乎有些洁癖,颜料盘保持绝对的干净,轻轻蘸笔时也不拖泥带水,相反十分简洁利落,费辛在心里感慨,大师手法——这就是大师,“我毕竟与叶教授只有一面之缘。”
 “要是认识的久一点,熟悉他的性格和神态特征,或许能缩短些时间。”恰好叶浔看来,傅启泽笑着对他挑了下唇。
 这位叶教授果然微微一顿,而后礼貌的对他点了下头。
 “那就不能催您了,”费辛圆滑道,“您慢慢来,一切以效果为主。”
 画室又安静下来,傅启泽按习惯先勾勒人体轮廓,寥寥数笔绘出一个坐在沙发上、形象模糊的叶浔,费辛赞叹的点点头,只是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
 “叶教授平时有什么爱好吗?”傅启泽像是随口一问。
 众所周知的技法,画师、摄影师常常会与搭档沟通,以求对方软化神态和表情,达到放松的境地。
 叶浔道:“休息时间会看看书。”
 费辛插话:“叶教授其实网球打得不错呢。我记得前两年王室郊游,叶教授就和三殿下打的有来有回。”
 “是么,”傅启泽蘸了点其他颜色,掀起眼皮、深黑色眼睛半隐在昏暗中,笑意不太清楚:“那叶教授会游泳吗?”
 赶在费辛开口前,叶浔道:“上过游泳课。”
 “那就是会了。”
 叶浔:“嗯。”
 “看来我和叶教授有些共同爱好,”傅启泽道,“沉在水里无拘无束的感觉,确实让人着迷。”
 费辛听的不自觉皱眉,……什么叫沉在水里,这位傅大师真是语出惊人。
 “叶教授左耳好像有颗痣,”傅启泽抽出画笔,远远的瞄准叶浔的脸,光线黯淡,沙发上的人也越发模糊、遥远,他目光情不自禁落在叶浔的左耳,很专注,黑色小痣嵌在一片苍白中,与乌黑发丝交错,“……是天生的吗?”
 叶浔淡淡道:“嗯。”
 不知哪里来的、莫名的情绪起伏,傅启泽眼底滑过一丝自己也没有察觉的焦躁,盯着那颗痣很久,才收回了视线,“好可惜。”
 费辛奇怪:“可惜什么?”
 “叶教授的耳朵,看来不能打耳洞了。”傅启泽道。
 “这有什么,叶教授也不像会打耳洞的人。”
 坦丁堡的贵族们爱华服、珠宝、钱色,无论男女打耳洞都是常事,甚至六七岁大的儿童也会佩戴与着装适配的耳钉。
 但叶浔周身的气质与坦丁堡截然不同。
 即便是纸醉金迷的名利场,他也经常独自站在角落,格外简单的着装,冷淡也置身事外。
 很难想象他会和陆霄做朋友。
 毕竟陆霄这位三殿下,是各类派对聚会的常客了。
 叶浔敷衍的笑了下,自从重启结束,耳洞便也愈合,系统当真如它所说做到了抹除他存在过的所有痕迹。
 “那个……”费辛突然犹豫道,他一脸纠结,显然挣扎在支持大师创作和反对大师肆意发挥之间,“傅先生,我感觉您画的有点抽象了。”
 傅启泽回过神,一直以来的他的注意力都在叶浔身上,对画作只留了两分心思。
 肖像画于他而言过于简单,其实半个小时就能画完结束。
 只是他对叶浔很感兴趣——从见到这位叶教授的第一面起,他便油然而生数不清的兴趣与探究。
 心脏莫名的隐痛、对方身上湿冷的水汽、淡淡看来时平静的眼睛,都能让傅启泽产生诡异的兴奋。
 他没太在意费辛的点评,“抽象吗?”
 费辛指着画面上的人,“……衣服虽然也是黑白配色,但这显然更像校服,还有叶教授的头发,有些长了,盖住眼睛了,脸颊也太瘦了,看着好疲惫。”
 他最后狐疑的做出总结:“您画错人了吧?”
 画面里虽然只是一个没细化的轮廓,但坐在沙发上的明显更像少年。正襟危坐、神情冷漠,五官是空的,黑色的眼睛却像平静无波的潭水,冷冷直视——
 傅启泽眼睑抽搐,罕见大脑空白的盯着纸张。
 ……不对,这不是他想画的——
 突然沙发上的叶浔起了身,他垂着眼睑、甚至没有任何兴趣来看一眼画像,只是捏了下眉心,询问道:“傅先生今天状态不对,我们下次再约?”
 “诶?”费辛心里一慌,以为是自己的指手画脚另两个人都不满意了,他努力想要补救:“没没没,我这个人没什么艺术细胞,其实画的挺像的!”
 就是太小了,更像十几岁的叶教授。
 不过就算是十几岁的叶教授,也不可能是画里那副冷漠、厌世的模样,即便只有两颗森黑的眼珠子,费辛也看得发自内心的一凉,得是怎样的情形,才能让整幅画显现出一种剑拔弩张、绝不相容的割裂与怪异感。
 “兹、兹……”
 “滋滋啦啦——”
 倏然一股风吹乱了白纱窗帘,紧随其后,灯光也一暗。
 无论是室内靠门一侧的暖黄灯光、还是走廊的壁灯尽数熄灭,电流仍在滋滋啦啦的流窜,礼堂彻底陷入死寂,窗外的天空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昏黑,酝酿着一场云雨。
 “这、这……”费辛惊道,“停电了吗?礼堂怎么会停电?”
 他若有所感,火速冲出去扒着走廊窗户往下看,正看见几个少年嘻嘻哈哈、鬼鬼祟祟的往外跑,“阿杰尔!利文!又是你们几个!”
 “傅先生,叶教授,估计是几个调皮的孩子关了电表,你们稍等,我这就下去看看!”费辛火冒三丈的下楼。
 他看着胖,实际走位灵活,跑得飞快,身影瞬间消失在走廊深处。
 门还大敞着,有冷风吹进来,下午三点多的时间,阴黑的像傍晚。室内只剩下两人,静了两秒,叶浔继续往前走,却忽然听见重物倒地的声响。
 画架支离破碎,颜料也胡乱溅了一地。
 一道高大、绻缩的身影胡乱攀在椅子旁边,一句话也没有说,依稀能看清他的惊悸与愤怒——“阿谢尔!”
 傅启泽厉声喝道:“阿谢尔!把灯打开!把灯打开!”
 大学期间,叶浔曾参加过一个心理研究小组,小组研究的是心理疾病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也就是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
 心理创伤所导致的个体延迟出现或者持续性出现过度警觉、惊悸、噩梦、暂时性失忆等情况,他无法想象傅启泽这七年经历过什么,才会出现如此严重的反应。
 叶浔可以一走了之。
 不过傅启泽之后出现什么病状,都可能有他“见死不救”的责任。
 深深闭了下眼睛,叶浔转移方向,径直走向倒在地上的男人,“傅先生,先起来说话。”
 他伸出手,本以为要想办法安抚下傅启泽的情绪,却没想到傅启泽转瞬扣住他的手腕,指腹粗糙、掌心也粘稠,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用的力道极大、拖拽的叶浔也单膝跪倒在地。
 膝盖碰到湿漉漉的粘液,应该是色彩颜料。
 傅启泽在细微的颤抖,瞳孔、眼睑不受控的跳动,微表情说明他此时颠倒混乱的情绪——“……嗯、叶教授?”
 然而即便如此,这人依然不愿露出疲态和软弱。
 短暂的肢体触碰似乎让傅启泽艰难回过了神,他一只胳膊撑着板凳,黑衬衣凌乱的散在身上,昏暗中看不清他的脸,叶浔却能清晰的听见他含着笑意、喘息的声音,“真是抱歉,把你弄得这么狼狈。”
 叶浔不动声色避开他含糊言辞间的气流。
 “没事。”
 是傅启泽身上惯有的绮丽、繁复的香水味,像只终日流连花丛的花蝴蝶,俊逸风流。初见的温和风趣荡然无存,他头疼道:“我想,您应该会为今晚的事保密,对吗?”
 “您多虑了,傅先生,”叶浔说,“怕黑而已,还不至于让我大肆宣扬。”
 傅启泽一静,喉咙里溢出些许古怪的杂音,“……嗯。”
 “叶教授这么大度,倒是让我有些自愧不如了。”
 他脸上的神情仍是紧绷的,叶浔瞥他一眼,有些想让他闭嘴,可眼前人反倒表现得更加从容,如果不是他牢牢扣在叶浔腕部的手,叶浔估计真的会以为他只是怕黑。
 “傅先生的保镖不在附近吗?”
 傅启泽:“我不习惯被人跟着。”
 叶浔道:“下次最好还是让他们跟着吧。”
 “叶教授听起来好像对我很有意见?”傅启泽笑了起来。
 叶浔稍稍侧过头,看了眼漆黑幽长的走廊:“只是觉得这样会方便点。”
 雨下了起来,费辛一去不复返,说是去看电表,估计怒上心头变成抓人为主了。礼堂二楼静的再无其他声音,云层中偶尔有一道闪电劈过。
 “……总觉得好像在哪见过叶教授。”
 借着闪电的光线,叶浔低下头,正对上傅启泽靠在板凳边的颓丧身影,他胸前解开两颗扣子,笑吟吟地,半点看不出苍白阴郁的神情,直直盯着叶浔:“叶教授对我有印象吗?”
 “我一直在坦丁堡念书。”叶浔回答他。
 “哦,”傅启泽道:“那真是奇怪,我一看到叶教授……”
 带着几分不经意,他拖着语调、开玩笑道:“心脏就会疼呢。”
 握在叶浔手腕上的动作不变,傅启泽感受着叶浔毫无波动的心跳。叶浔垂眼看他,在很近的地方,也很遥远,“心脏疼的话,您应该去看医生。”
 “好吧。”黑暗中的男人低声笑着,笑声闷闷的,干咳了一声,“……叶教授说得对。”
 “——傅先生这么好奇叶浔的事,怎么不来问我。”
 刹那间雷鸣、电闪,瓢泼风雨也盖不住的沉肃脚步声。
 巨大的闪电劈出几道门外停驻的身影,叶浔瞬间回头看去,他还半跪在傅启泽身边,陆宗鸣一身军装,雨珠顺着他冷硬的下颌划过,宋蔓同样有些狼狈,落后他一步,正僵硬地向叶浔微微摇头。
 那双深灰色的眼睛不带任何情绪的扫过身上,陆宗鸣漠然道:“还愣着做什么?”
 叶浔荒唐的感受到一股做坏事被家长抓包的心虚感。
 他慢了两秒,挣开傅启泽的手,起身:“……大殿下,宋蔓姐。”
 “画像画完了吗?”陆宗鸣还有功夫询问他今天的工作,不等叶浔回答,他的视线便扫过叶浔的手腕、膝盖,“没画完也不用画了。”
 从始至终只敷衍性质的看了傅启泽一眼,他低眼、深浓的身影将叶浔覆盖着,说道:“跟我回家。”
 回家?
 叶浔又愣了下,见不远处的宋蔓还在冲自己摇头,便没有纠正陆宗鸣的言辞。
 “……”
 一行人来也匆匆,离开的也匆匆。
 直到他们全部离开,阿谢尔才快步进屋,他果断命令其他保镖开灯,这才半蹲在傅启泽身前看着他,傅启泽神情晦暗、一动不动的,更像一团已经融入阴影的鬼影。
 阿谢尔什么都没说,后撤了一步,让医生过来按部就班检查他的身体。
 沉默中,医生许久才松了口气。
 “……没大问题,只是一点低血糖。”
 “你是不是一定要把自己作死。”很平静地,阿谢尔低头问傅启泽。
 傅启泽缓缓掀起眼皮,“死不了。”
 “砰!”阿谢尔额角青筋暴起,一脚踹飞了旁边的画架,其他保镖们眼观鼻鼻观心,作为傅启泽名义上仅存于世的、唯一的堂哥和亲人,阿谢尔做什么都不为过——“你能不能别疯了,傅启泽!”
 “你清醒点行不行——”
 风雨中,阿谢尔的声音最后被闷雷盖过,声嘶力竭、也愤怒至极:“这是第几个了,第几个了!是不是每次见到像你梦中人影的人,你就要这么发一次疯!”
 “以前还只是私下调查那些人的资料,这次你要做什么?又是关电闸又是发病,告诉我,你到底要做什么!”
 那是一片很久很久的沉默。
 沉默如同窒息的潮水充斥在每一片空气中,让人无法呼吸。
 傅启泽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身体还在神经性的抽搐、紧绷,可是他累的懒得配合医生紧张的请求,最后不得已注射肌肉松弛剂,冰凉的液体漫过头顶,好像坠入了深海。
 海中隐约能听见刺骨的寒风、翻卷的雪花。
 这些年疲倦地追在那道身影后,模模糊糊的,像本能、也像唯一的意义。
 朦胧间,困扰了他这么多年,让他偶尔也不知缘由的原因忽然浮上心头。
 阿谢尔听见他的声音,低低地、无奈的,像回到了随心所欲的年少时,“……我没想做什么啊。”
 他总是来我的梦里。
 却又不肯露面。
 “我就是,”傅启泽很轻地说,“……想找到他,见见他。”
 *
 今天风雨很大,雨水劈里啪啦溅在地面。
 艺术馆外车水马龙,灯光暖黄,小轿车排成长队,接着笑语宴宴的主人们。
 陆宗鸣神情冷峻,步子迈的很大,军靴漠然的踏过水洼,溅起的水珠顺着漆面坠落,仅看一个背影也让人下意识回避。
 “宋蔓姐,”落后他不远,叶浔帮宋蔓撑着伞,“大殿下是来接你的吗?”
 宋蔓脸色苍白,团扇就像她的半身,她很仔细地将扇子放在胸前,避开风雨,而后问:“你跟那个傅启泽怎么回事?”
 “嗯?”叶浔解释:“他负责给我画肖像画。”
 宋蔓:“那你也不该挨他那么近。”
 乍一眼看过去,几乎像一个拥抱了。
 “他当时的状态有些奇怪,我担心他出事。”
 “叶浔。”黑色轿车近在眼前,叶浔下意识抬起头,轿车前,陆宗鸣侧身看来,深灰色眼睛光芒不明,淡淡地:“上车。”
 “我坐后面那辆车就好。”
 陆宗鸣应该没听见,径直俯身上车,反倒是宋蔓果断抓了下叶浔的手腕,在他看来前,又收回手,迅速道:“待会不论大殿下……不,不论你大哥说什么,你都好好听着。”
 隐约感觉到些许不对,叶浔表情未变,缓缓点下头,在她的注视下弯腰上车。
 轿车车厢宽阔,暖风吹拂。
 阴灰色的天空铺展开来,黯淡光线投落在出风口。
 陆宗鸣坐在不见光的深处,语气很平静,他甚至一边跟叶浔说话,一边还能看文件:“认识的人?”
 知道他在说谁,叶浔今晚第二次解释:“他当时的状态不对。”
 “不认识?”陆宗鸣问。
 “……”
 叶浔静了下来,他突然有所察觉,直视黑暗中扫来的另一道视线,切割成片的光影划过陆宗鸣的侧脸,他同样静静的,在看着叶浔。
 “七年前,认识他吗?”陆宗鸣又问了一遍,少见的耐心温和,叫他的名字:“叶浔。”
 叶浔没有说话,他可以对任何人撒谎敷衍,唯独对陆宗鸣、陆霄兄弟不能这么做。这两个人一个救了他,另一个暗中帮他摆平了一桩又一桩麻烦,给他稳定的生活。
 沉默便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回答。
 陆宗鸣嗯了声,重新拿起文件,在微弱的光线下审阅:“你七年前第一次上学,是我送你去的;坦丁堡大学的夏令营要去西翡国,你身体不好,我陪你去了两个月;爱·华伦在明苏佩达港休养身体,你第一次去明苏佩达港,遇见当地武装冲突,我临时接你回了帝国。”
 是这些年零零散散的一些经历。
 “叶浔,你在帝国生活了七年。”陆宗鸣道,“帝国也是你的家。”
 这一次,叶浔没有犹豫,他坦然直视陆宗鸣的眼睛:“是的。”
 坦丁堡也是他的家。
 陆宗鸣与他对视片刻,眼底终于有了些笑意,“接下来要去哪?”
 “回研究所,晚上要开会。”
 陆宗鸣:“我让加勒送你。”
 “我开车过来的,”叶浔道,“研究所的车。”
 他撑伞下了车,跟陆宗鸣告了别,又绕路走到宋蔓车前,宋蔓滑下车窗,无声松了口气,含笑对他点点头。
 等叶浔的身影消失在风雨中,宋蔓走到前车,坐到陆宗鸣对面。
 出乎她的意料。
 陆宗鸣开了车灯,正在看文件,从他的神情和举动来看,他的心情称不上好,但也不算差。
 “我还以为你会生气。”宋蔓打量着他,毕竟看见黑暗中两道靠的很近的人影时,陆宗鸣瞬间冷下来的神色着实骇人。
 “他没有动摇。”
 既然不是能引起叶浔心神动摇的人,陆宗鸣不会多此一举,加深叶浔对傅启泽的印象。
 何况——“七年前,他就已经决定和过去做个了结,既然如此,无论谁出现在他眼前,他都会做出最理性的选择。”
 宋蔓一路都有些感慨,觉得自己以前还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陆宗鸣对叶浔的掌控欲还没强到令人发指的程度。
 到了她独居的别墅,担心会有小报记者在附近蹲守,她匆匆离开。因此也就没有看见车厢内,陆宗鸣晦暗莫测的脸色。
 “去查。”
 副驾驶的骑士长低下头,听他冷冷道:“傅启泽,查清楚。”
 “……”
 也是同一时刻,坦丁堡国际机场
 潇潇风雨影响了飞机起落和航班。
 一架绘有联盟代表团标志的专机,正平缓地穿过云层、慢慢降落,地面提早等候有无数外交官和新闻媒体,机舱内的暖气熏得人昏昏欲睡。
 随着舱门滑开,冷风灌入。
 代表团众人秩序井然的走下舷梯。
 落在最后的男人金发被吹起,或许是因为没睡好,他表情有些冷,手肘搭着件外套,半高领的黑色毛衣格外修身。
 有人在喊他,也快步迎上前,热情笑道:“乔凡先生,欢迎来到帝国。”
 “我是坦丁堡影业的行政专员杰森,负责送各位前往温莎酒店。请各位跟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