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暗巷
榜下,那名考生面上隐隐透着得意。见学官闭口不言,他觉得是自己驳倒了众人,十分得意,还要装作不经意般对身边的友人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碍于权势不敢上谏真言,实在不是读书人所为!你们都畏他如鼠,这种也只有我来说——“
话里话外竟然还有’敢为天下先’的意思。
这话他敢说,一边的友人却不敢听,都恨不得将头低到地里去了。
就在此人口若悬河之时,一人突然从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人话头一顿,回过头,便见一极俊秀的少年笑盈盈地看着他。见他回头,那少年拱手作了一揖:
“打扰仁兄高论了。” 只见少年笑眯眯地说:“小弟在后面听到仁兄所言之事,深有感触,便想来结交几句,您不介意吧?”
那人一愣,接着大喜过望,他正愁没人帮他说话呢!有同样参与本届春闱的举子站出来附和他,那他的要搬便更直!他得意地冲友人挑了挑眉,回头对赵宝珠热情道:
“好!当然好!请问贤弟贵姓?”
赵宝珠道:“鄙姓赵,敢问仁兄是——“
那人赶忙道:“原来是赵贤弟,鄙名王仁。”
赵宝珠’啊’了一声,眯着眼睛道:“原来是王兄,小弟不才,还以为您姓夏呢。”
王仁闻言一愣,疑惑道:“赵贤弟何处此言?”
赵宝珠笑了笑,幽幽道:“小弟听闻圣上身边有位最得力的夏公公,凡是有臣子进见都是他老人家随行伺候。王兄既然对叶二公子进献的’谗言’如此清楚,小弟便想着您可能是夏公公的义子,所以会知晓对皇帝身边臣子伴驾时的一言一行。”
王仁听到这段话,竟一时愣住了,半响之后才反应过来,脸色急速涨红。要知道本朝一些有头有脸的大太监确实有收人为义子的传统。可太监不管地位再如何高都是些阉人,收的义子也大多是刚刚净身的小太监,赵宝珠这是在拐着弯儿骂他是没根儿的东西呢!
王仁脸色青紫,深觉受辱,指着赵宝珠连口齿都被气得有些不清了:
“你、你——怎能血口喷人?!我不是——”
“到底是谁在血口喷人?”
赵宝珠的脸一下子冷下来。面上刚才和善的笑容仿若王仁的幻觉,瞬息间便消失地无影无踪。他盯着王仁,冷声道:“既你不是宫内之人,空口白牙地便说叶二公子妖言惑上是什么意思?”
赵宝珠顿了顿,加重了语气:“在本朝诽谤有功名在身之人可是重罪。若你不是夏内监之义子,那我可报官了。”
“你、你——”王仁脸色因为愤怒而涨红,细看之下还带着些惶恐。其实他也知道平白污蔑有功名之人乃是重罪,就是仗着叶家不好跟他计较才在大庭广众之下骂几句过过嘴硬,谁知这会儿竟然半路跳出个程咬金。
赵宝珠说要报官,他背后的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谁不知道如今叶家嫡子正在刑部混得风生水起?若是这事传到这位大哥耳朵里,他可还有命在?
要说这王仁也实在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货色,到了这个地步,他竟还梗着脖子道:
“我没有诽谤!我所言之事大家都看在眼里——”
赵宝珠冷笑:“哪个大家?你看过叶京华的会试卷子?”
王仁一噎,会试的卷子都还未下发呢。他顿了顿,转而道:“没看过又如何?自他将名帖送入学政
司到春闱开考不过一月有余,什么人能忽然就变成会元——”
赵宝珠闻言心中一沉,心想这人果然是在时时留意着叶京华的动向。他的脸色一时更加难看,实在想不通为何这些人能如此下作,有这个功夫不知道读书,就知道时时看着他人在做什么,想着如何能将他人拉下水!
赵宝珠面色冰寒,勾了勾嘴角:“啊,我明白了。原来王兄是以己度人。”他说罢抬头往榜上一扫:“说起来,榜上确实未见王兄的名字。”
王仁的脸色登时一变。
赵宝珠倒是笑了起来,上下打量了王仁一遍,慢悠悠地道:“我见王兄也近不惑之年了,还没考上进士,以己度人确实是不太能接受叶二公子年纪轻轻便中了进士。不过王兄尚且未中就如此关心国事,想来于中进士也不远了。”
他一席话如刀子似的往王仁心尖上钻,噗噗地冒出血来。这不就是嘲讽他年过三十连个进士都还没考上吗!王仁脸色青紫,刚想如往常一般反驳「莫欺少年穷」,但看着赵宝珠嫩得能掐出水来的脸蛋,话直接噎在了喉咙里,差点没把他憋死。
此时,四周的人群中也传出了几声压抑过的嗤笑。王仁浑身一颤,抬起头才发现在场不少人都面露嘲讽地看着他。毕竟就算叶京华的这个会元再有什么猫腻,也轮不到他这个连进士都没考上的人来操心。你连人家的同榜进士都不是,来操什么心?人家排在一甲第二的常公子都什么都没说呢!
王仁在众人嘲弄的目光下异常羞愤,嘴张合几下什么都没说出来,想让朋友帮自己说几句话,一转头却见友人嫌他丢人,已经早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了。
此次唇枪舌战,赵宝珠大获全胜。
邓云拽着他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夸:“还是你们读书人有办法,你看那瘪三脸都紫了!这么多人都听见了,我看他之后还怎么做人——”
方理也觉得十分痛快:“我们都嘴笨,如今终于来了个会拌嘴的,以往都不知受了这些小人多少冤枉气!”
赵宝珠十分自豪地仰起了下巴,哼哼了两声,刚才身上的尖刺都收去了,现在的姿态像一只跟硕鼠大战三百回合得胜归来的小野猫。
邓云分外喜爱地揉乱了他的头发,朗笑着一挥手,十分阔气地说:“今儿是宝珠的好日子,我请客,咱们去腾金阁搓一顿!”
腾金哥是京城最负盛名的酒楼,吃一顿饭至少要几十两银子。赵宝珠闻言吓了一跳,立即推拒道:“那怎么行,太破费了——”
“唉!”邓云立即竖起眉毛唬他:“你再跟我见外我可不高兴了。”
腾金阁消费虽高,对于他们这些叶府上的仆人来说也不算是消费不起,他们几人都是陪着叶京华一起长大的家生子,多年的积累下来都是家资颇丰,论起来比一些京城的小官都要好上不少。
方勤也在一旁含笑道:“哪能让他一个人挣这个脸,宝珠,今天我们三个请你。”
见状赵宝珠也不好再拒绝下去,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微笑中有些腼腆,眼睛亮晶晶的。他虽面上没说,但心底非常感动。他没有兄弟姐妹,娘又去得早,爹爹虽然很疼爱的,却需要将大部分时间花在务农上面……
他独自上京,一路艰难险阻,多少苦他都自己扛下来了,要说没有孤独的时刻定是骗人的。他只感激能在金榜题名之时还有这邓云等人陪伴在周围,如此真心地祝福于他。
若是少爷知道了,定也会为我开心吧?
赵宝珠在心底想
道。
·
这一日,众人喝的酩酊大醉。
邓云叫了一桌子好酒好菜,几人笑闹之间都喝了不少。赵宝珠这是第一次喝酒,半坛女儿红下去就醉的差不多了,他皮嫩,一喝酒全身都是红的,蜷缩着靠在椅子上的样子宛若熟虾。邓云指着他好一通嘲笑,实则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他酒量是好,却架不住一直喝个不停,很快也满脸通红醉得不省人事。
他醉得趴在桌子上,还不忘伸出一条手臂,状似在拍赵宝珠的肩膀:
“宝珠……嗝……你以后做了大官、不要忘记我们……”
他不知道赵宝珠已早不在他身边,此时正醉得蜷在栏杆边向下看着酒楼中间的舞台。腾金阁格调与其他酒楼不同,特意请了西域来的舞女跳舞助兴。西域的女子体格比汉人女子高大,五官深邃,穿的尤其少,皮肤在酒楼的烛光下呈现出蜂蜜半的色泽。
赵宝珠哪里见过这种阵仗,一时间看得目不转睛,脸说不清楚是酒红还是羞红。
方家两兄弟要清醒一下,见赵宝珠双手扒在栏杆上,直往下瞅的模样,互相对视了一眼。
“……是不是不该带他来这儿。”方理道。
方勤沉默了一会儿:“总之别让少爷知道。”
若是让叶京华知道他们带赵宝珠来这种地方,一身皮还要不要了?
对于自己这个从小就谨小慎微的哥哥能说出这种话,方理有些惊讶。不过今天大家都高兴,一时没想到,倒也无伤大雅。他默了默,声音更低了些
“也不知少爷是怎么了,连个口信也没有。”
数日前他们就得了信,知道叶京华被从宫中放了出来,只是带着一大堆御赐的物什,直接便回本家去了。按理来说这也没什么不妥,宫中的赏赐除非是直接送到他们府里来,按规矩都是要先送去夫人老爷那里的。只是在进入本家之后叶京华竟然迟迟没有回府,倒是叶夫人遣了身边的大丫鬟来,叫他们好好照顾赵宝珠。
方勤也沉默下来,许久之后道:“许是少爷正忙着准备殿试。”
方理闻言,点了点头。这个倒是有可能……可他隐隐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方勤见赵宝珠还挂在栏杆上一个劲儿地往下看,实在是觉得不妥,上前将他搀起来:“宝珠,别看了。”
赵宝珠随着他的动作抬起通红的脸,猫儿眼里水光潋滟,一看到方勤便对他打了个小小的酒隔,指着下面的舞女道:
“勤哥哥……我看她、她们的裙子快掉下来了……女、女子不能衣不蔽体……”
赵宝珠看着几个胡姬的腰扭得那般厉害,胯上的裙子总是要掉不掉的,真是悬心极了。
方勤闻言先是一愣,接着轻笑出声,摸了摸赵宝珠的额角:“小醉猫。”
还是个孩子呢,看女人跳舞都不知该往哪里看。
然而就在这时,赵宝珠忽得脸色一变,双手紧紧捂住嘴,神色很是奇怪。方勤皱起眉,还没看明白他想做什么,就见赵宝珠一溜烟儿地就跑了出去。
方理用手撑在地上,探头看了一眼,笑道:“出去吐去了。”
方勤了然,站起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摆了摆手:“随他吐去。男人哪个没有这一遭。”
·
赵宝珠确实是吐去了。他一手扶着墙根,吐了个稀里哗啦,今日桌上的一席好菜大多都在地上了。
吐过之后赵宝珠缓了半响,摇了摇脑袋,头脑这才清明了些。他低头看着自己被
吐脏了的地,一时有些无措,不知道该自己将他清理了还是怎么办。人家酒楼上好的地方都被他弄脏了。
幸好不一会儿便有个拿着扫帚的店小二跑了出来,对他殷勤道:“客官,您不用管,我来弄就是了。”
赵宝珠很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店小二’哟’了一声,道:“这才哪到哪啊!在我们这儿喝吐了的那可多了去了。您是进士老爷,我扫了这地儿说不定还能沾点喜气呢!”
赵宝珠闻言更加不好意思了,口中呐呐两声,在自己身上拍了拍,摸出几枚铜钱来塞给店小二:“实在是麻烦你了。拿去买酒吃吧。”
拿了钱,店小二脸上的笑容瞬间更加真心。他就待见这种又有学问、又和善的进士老爷。没见那些个没考上的臭爷们儿点了一壶酒就能醉得哭天喊地,将屋子弄得到处都脏透了还半个钱都没得拿,真是晦气。
赵宝珠不知店小二心中所想,见他自去收拾了,便转头想回酒楼里去。然而他一转头,却在酒楼门口的灯光下瞧见了一个人,只见那人似是也刚刚才吐完,正扶着墙嘴里骂骂咧咧:
“真是晦气……一个黄口小儿,也敢来挑我的刺……都是群见风使舵的下流种子!等叶家倒了你们就知道我的好处了……考个进士算个屁!”
这满口污言秽语的正是之前被赵宝珠七拐八弯骂了一通的王仁。他虽然没考中进士,却还是独自一人来了腾金阁,方才因着调戏台上跳舞的胡姬被赶了出来,此时一整天的不顺和酒精的催化让他义愤填膺,正喋喋不休地骂个不停。
赵宝珠的脚步顿住,目光定在王仁身上,眼眸逐渐变得幽暗。
王仁丝毫没有注意到背后有人正在暗处盯着自己,还在自顾自地骂:
“不就是有个执宰的爹……有什么好了不起的?他那个大姐也是个狐媚的玩意儿——”
他的喃喃自语刚说到一半,忽然脸上感到一股巨力,接着身体变得很轻,竟然直接飞了出去,好几息之后才重重摔在了地上。
“哎呦!”
王仁痛呼一声,没来得及管身体上的疼,率先用颤抖的手去摸自己的下颌,他的骨头好像碎了!
然而没等他摸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他的手直接被狠狠踩到了地上!
“嗷!”
王仁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一睁眼便见赵宝珠面若罗刹,在上首俯视他,咬着牙道:“我扒了你的皮!”
说罢他一点儿也不含糊,直接一脚将王仁的头踢地扭到另一边。紧接着又是一脚。赵宝珠牟足了劲而踹他,就跟以前和村里的小孩儿在田里踹倭瓜玩儿似的,一脚又一脚直接将王仁踹成了个虾米。
“我让你骂!你再骂一句试试看!老子让你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其实早在看榜的时候就想揍这瘪三了,但碍于那是当着众多举子的面不好发作。如今深更半夜的在小巷里遇到这王八羔子,好不给他往死里揍??
赵宝珠半点儿没留力,也不管王仁在地上打着滚求饶,直往人身上最痛的地方猛踹:
“今天不让你后悔投身到这世上我就不姓赵!”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宝珠正揍地起劲,忽然一双手从背后伸过来,扣住了他的肩膀。
有个陌生的声音道:“别打了,再打出事了。”
那声音飘进赵宝珠耳力,有些凉薄,让他心中一顿,停下动作来。赵宝珠其实还半醉着,他用力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才发现面前的王仁已被他揍成了只猪头,正抱着腿在地上哀叫。
赵宝珠稳了稳神志,身上卸了力,头也不回地对背后制住他的人道:
“你先放开我,我不打他了,我有话跟他说。”
背后的人闻言,似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放开了他。
谁知赵宝珠下一瞬就抬脚踩住了王仁的脸,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地说:“要是再让我从你嘴里听到一个侮辱叶京华和叶家的字,我就将你的舌头割了喂狗。”
他这话说的极其认真,王仁登时身子一抖,连哀嚎也不敢了,在赵宝珠的鞋面底下不住地点头。
赵宝珠道:“听懂了?”
王仁点头如捣蒜。
赵宝珠将鞋面移开,指了指面前的地面,冷声道:“跪在这儿给我磕三个响头,今天这事就算完了。要不我还接着揍。”
王仁半条魂儿都被他踹没了,哪里敢有二话,直接跪起来结结实实地给赵宝珠磕了三个响头,才涕泗横流地跑出去了。
整个过程中站在赵宝珠身后的人都没有出声,似是被震住了。
赵宝珠用模糊的酔眼看着王仁仓皇逃窜的背影,嘴里’啧’了一声,有些不满道:“这不是还能跑吗?什么叫要出事了……嗝、跑得飞快……”
经过刚才那一通’运动’,他体内的酒劲儿似乎又有些上来了,赵宝珠晃晃悠悠地转过身,便见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站在他面前,巷子里明灭的灯火照在他面上,勾勒出略微狭长的眉眼。
“你……”赵宝珠觉得他有些眼熟,却一时说不上是哪里见过他,隔了许久才忽得想了起来:“你是那个姓常的!”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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