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0 章 看病

赵宝珠整个人都愣住了,好半天后才能出声:

“少爷,你怎么在这儿?”

他脱口而出后,立即觉得不妥,抬手俯下身来要作揖:“不,大人——”

然而他腰还没弯下去,就被一双手虚虚扶住,“好了。”

赵宝珠抬起头,就见叶京华站在离他面前只有半寸的地方,一双琉璃双眸垂下,静静看着他。

赵宝珠一时屏住呼吸,心情慌乱之下舌头打结:

“少爷,你——我——”

叶京华只虚虚扶了他一下,便收回了手。他背着双手,立于赵宝珠面前,目光长久地凝在他面上。

许久之后,他眉尾间才微微一动,抬手用手背碰了碰赵宝珠的面颊:

“怎么瘦了这么多?”

这一碰,手便顺着面颊滑到他肩上。

叶京华紧皱着眉,不错眼地看着他,走进了一步,双手握住赵宝珠的肩头,又向下摸了摸他的臂膀,越摸叶眉头便皱的越紧,

“瘦得只剩骨头了,到底怎么回事?”

赵宝珠来无涯县这几月来大事不断,中间生了场病,又日夜操劳,故而虽吃的不少,却清减了许多。他也到了年纪,这数月来开始抽条,还长高了不少,这样一看就更显得瘦了。原本圆润的脸颊肉都消了下去,削尖的下颌生得楚楚可怜,加之眉目张开了些,整张脸更显出清秀精致来。

然而这看在叶京华眼里,只觉得他瘦得厉害。往日里精心养出来的一点儿肉都全没有了。

赵宝珠并不觉得自己瘦了,且背后还站着阿隆与善仪叶京华便这样拉拉扯扯,往日他不明白自己的心思,还能和少爷亲近,而今却是羞臊极了,有些慌张地躲开了叶京华的手,退后了一步:

“我、我没瘦,是少爷看错了。”

他一后退,叶京华的手骤然落了空,颇有些尴尬地顿在半空中。他抬起眼看赵宝珠,见他低着头也不看自己,面色骤然一沉。

阿隆低着头不敢看,然而善仪留着心,却是看见了,一时心里’嚯’了一声。

还真不知这叶二少爷还能有这样一番模样。

赵宝珠正羞恼地说不出话来,低着头耳根都红了。

然而叶京华垂眼看着他,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胸膛狠狠上下起伏了两下,才憋出来一句话:“你在这儿任职,现我来了,也不带我看看?”

赵宝珠闻言抬起头,一双猫儿眼亮了起:“怎么会!”他兴奋地两颊泛红:“我这就带少爷在各处看看。”

说罢也全忘了善仪与阿隆还在身后,便领着叶京华朝衙门里头走。他们身后,善仪面色复杂,抱着双臂靠在门框上,神色莫辨。阿隆见他没有要跟上去的意思,在原地踌躇了半息,还是将软枕往善仪怀中一塞便跟了上去:

“柳兄帮我拿着,我去看看!”

善仪猝不及防,接了软枕,看着上面的刺绣,眉梢一挑,面色更加古怪了。·

此时, 赵宝珠正兴冲冲地指着公堂上头挂着的牌面给叶京华看:“少爷, 你看,这是我新买的牌面。”

说罢又去指旁边儿的桌椅板凳:“这些都是新买的——”

谁知叶京华站在一旁,低声道:“先去你房中看看。”

赵宝珠闻言一愣,随即放下手,这才想起来。这些物件当然是叶家的更好,他在这儿显摆个什么呢。赵宝珠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好,那我领少爷去后院。”

赵宝珠带着叶京华去了自己的房间,待打开门,他就更不好意思了。银钱他都拿来修整前头了,后头就没怎么整治,用的都是上任知府留下的老物件,床上的也都是旧被褥,不过都是洗干净打扫整齐了的,还不算太看不过眼。

赵宝珠可不想让心上人觉得自己是个邋遢鬼。

然而赵宝珠小心翼翼地去打量叶京华的脸色,却见他紧皱着眉头,唇角拧得死紧,侧脸冷白。

“你就睡在这种地方?”

男子冷硬的声音传来,赵宝珠顿时一愣,接着茫然道:“这、怎么了?这里挺好的啊。”

叶京华话说出了口,似是也注意到这话不合适,复又拧起唇,沉默地打量这间屋子。

见他不说话,赵宝珠也不敢说话,两人之间的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虽知道赵宝珠是苦出身,叶京华极力放平心态,却依旧是看这也不顺眼,看那也不顺眼。地方太小,东西太旧,门窗都不严实,被褥还那样薄,晚上睡着怎能舒坦?

叶京华看着赵宝珠榻边儿放着个瘸腿的小方凳,上面孤零零地放在一根烧了一半的蜡烛,竟连盏像样的油灯都没有。

叶京华胸口发紧,面沉如水,在小屋中踱步了一圈,忽然转过眼看向赵宝珠。

赵宝珠被他看得心里一突。忽然,一只手伸过来,叶京华拽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拉出屋子去。

“少爷?”赵宝珠被他拉出去,疑惑地抬起头,然而还未来得及问出口,便见一大队人从门外走进来,手上捧着各式各样的被褥、油灯、软枕等物。

赵宝珠登时看呆了:“这、这是做什么——”

叶京华又将他往自己身边拉了些,也不看那些家仆,对赵宝珠道:“再带我去后厨看看。”

赵宝珠即刻被吸引了注意,感到男子修长的手指环住自己的手腕,还小幅度地晃了晃,一时间心神晃动,心尖儿一阵酥麻,待再醒过神来,人已经站在了后厨门前。

后厨也是上任县令留下来老锅老灶。翠娘是个勤快的姑娘,后厨里的各类锅碗瓢盆都刷得锃亮,各处都收拾地很干净。叶京华进了后厨,原是眉头紧皱,待看见了不远处草笼里关的鸡鸭,和地上水盆里养的几尾大鱼,蒸笼上吃剩的大馒头,面色才稍微好看些。

看来还不至于饿肚子,那怎么会瘦成这样了?

叶京华皱着眉转过头,目光落在赵宝珠面上:“平日里都吃什么?”

赵宝珠闻言一愣,道:“就、就平常饭菜啊。”
叶京华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意。就在此时,一直小尾巴似的跟在两人后头的阿隆眼珠滴溜溜转了一圈儿,他现在也看明白了,这位大舅子对他们老爷可是关心得很呢,两人必然是至交好友!他想通了这点,便一个踏步走上前,十分狗腿地道:
“知府大人,老爷平日里早上起来都要吃三个馒头,两个鸡蛋,两碗小米粥,一碟小菜,中午吃三碗大米饭——”

阿隆嘴皮利索,人又机灵,叽里呱啦报出一大串菜名来。赵宝珠在一旁拦都没拦住,顿时羞臊得手脚都僵了,瞪眼看着阿隆——这小子!怎么好像他吃的很多一样!

然而叶京华听了,眉目却渐渐舒展。

听完阿隆报菜名,叶京华转过身来,手往赵宝珠面颊上轻轻摸了摸:“吃得也不少,怎就瘦了这么多?”

赵宝珠一路上被他动手动脚,整张脸都涨红,两腮更是如鲜嫩可口的西瓜仁一般娇艳欲滴,虽是羞臊,却又不舍得躲开,便抬着一双猫儿眼盈着水光望着叶京华。

叶京华见他这幅样子,心尖儿就像是被人用力掐了一下,想将赵宝珠狠狠抱在怀中揉搓一般,又恨不得将他捧在手心上。

然而就在这时,一股苦香忽然顺着秋风飘到了叶京华鼻尖。

他眉梢微动,转眼一看,忽然注意到墙角里的一尊石炉,上面放着一台小锅,里面是熬干了的药渣。

叶京华登时眉头一跳,“谁在熬药?”

他蓦然转过头来看向赵宝珠,语气有些急促:“你病了?”

赵宝珠闻言一愣。自他初秋淋了场雨后感染风寒,之后病虽是好了,却时不时还有些咳嗽,故而药也一直熬着,只不过赵宝珠觉得自己已然好了许多了,便喝一顿漏一顿,常常药都放凉了还在处理案子,阿隆也拿他没办法。

这下抓着机会,阿隆顿时来了劲。

他治不了老爷,难道大舅子还治不了吗?立即高声告状道:

“老爷初秋时便病了,却一直不好好吃药,故而到了今日都还没好全呢!”

赵宝珠一听便张大嘴,嘴硬道:“你说什么胡话,我的病早好了!”

阿隆如今有了倚仗,也不怕,回嘴道:“老爷别再狡辩了,我昨天夜里还听见您咳嗽了!”

赵宝珠这几日夜里确实时常咳嗽,闻言也不好辩驳,只能睁着大眼睛瞪阿隆。

然而另一边,叶京华却是骤然黑了脸,

赵宝珠忽然感觉手腕上一痛,还没来得及抬头,便听到叶京华急促的声音:“生病了为什么不说?!”

这句话不仅急,还带着丝怒气。

赵宝珠被吓了一跳,顿时不敢说话了。叶京华目光冰寒,在他面上停留一瞬,便让赵宝珠感到如刀割一般。

叶京华看他一眼,接着转过头,对一家仆道:“速去将齐大夫带来。”

那家仆应了声,转身便出去找人了。

叶京华又回过头,对阿隆道:“去将你们老爷吃的药方子拿来。”

阿隆先是被他的神色吓了一跳,接着立即点了点头,转头出去找单子。不知为何,老爷的这位大舅子长得贵气不说,说的话也极有分量,听在耳朵里就让人下意识地想要服从。

阿隆急急奔出去,翻箱倒柜地将赵宝珠素来吃的药的药方找出来,又拿了一袋大夫配好的药材,这才回身往后院走。

然而待他一进门,却愣住了。

赵宝珠的卧房还正待人修整,叶京华和赵宝珠便只能坐在后堂的椅子上。

然而后堂那么多把椅子,他们两个人非要挤一把。

阿隆一进屋,就看见叶京华坐在椅子上,将他的老爷抱在腿上,两人肩靠着肩,手牵着手。

阿隆心下一突,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真奇怪,这大舅子和老爷竟然如此亲密?

而同时,赵宝珠也听到了阿隆急匆匆的脚步声,登时身子一抖,试图将自己的手从叶京华手里拿出来。然而他刚一缩手,叶京华抓着他的手便一紧,让他动弹不得。

“少爷。”赵宝珠臊得不行,低声道:“快放开我,叫小孩子家看了多不好?”

然而叶京华跟听不懂人话似的,手似铁钳似的箍着他,一点儿都不肯松。他将赵宝珠的两只手都捂在手心里,却还觉得他的手凉:

“放什么放?”

他的声音冷极,赵宝珠被冻得一颤,不敢动了。

他现在身上披着外袍,靠在叶京华怀里,在近处感受到叶京华胸膛用力起伏,像是怎么吸气吐气都缓不下心中的怒气似的。

赵宝珠如今是一句话也不敢说。方才在州府上少爷便对他不阴不阳,等到了这儿,更是听他说一句话就要生气。赵宝珠心中本就愧疚,当日不告而别算一层,自己心生了歹念又算一层。如今见叶京华生了大气,更是吓得如鹌鹑般,往日里脚踢乡绅拳打流氓的气势都没有了,小猫似的窝在叶京华怀里。

两人就这样呆了片刻,后面儿的家仆装饰好了卧房,一行人安静地退出来,皆是眼观鼻鼻关心,绕开叶京华走和赵宝珠的椅子走。

叶京华面沉如水,待人都走了,默不作声地就站了起来。

赵宝珠也跟着被抱了起来,吓了一大跳,双手下意识地就搭在了叶京华肩膀上,惊道:“少爷!”

叶京华根本不理他,抱起赵宝珠大步流星地便走回卧房中,将他放到了榻上。

此时的卧房已经大为不同,软榻上布置了上好的被褥丝枕头,桌椅油灯等物件全数换了个遍。然而赵宝珠此时却无意注意这些,他满脸惊愕地瞪着叶京华——少爷、少爷怎得忽然变成这样了?

要知道往日叶京华是最有礼数的,一举一动皆不疾不徐,全是一派公子贵气。然而今日是怎么了?竟然全无顾忌,动手动脚不说,竟然还、还抱他!

赵宝珠面上羞臊,然而心底却又暗暗有些欣喜,一时脸红如苹果,睁着一双猫儿眼瞪着叶京华。

正好此时叶京华命人去找的大夫到了。只见一个灰袍男子从门外急步走入, 虽步履急促, 神态却依旧泰然,瘦削的脸上眸中神情睿智,一进门,便对叶京华行礼:

“老夫见过叶二公子。”

叶京华眉头紧蹙,焦急下却仍是不失礼数:“齐大夫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待齐大夫直起身来,叶京华便让开一步,朝赵宝珠示意:“还请大夫为他诊治。”

齐大夫闻言转过脸,便看到了靠在榻上的赵宝珠。他的目光刚落在赵宝珠面上,眉心便微不可查地一蹙。

自古以来,医术最重的便是观闻问切四字。

齐大夫走进几步,接着油灯的光亮,细细观了赵宝珠的面色,接着坐下来,对赵宝珠道:“这位大人面色不好,可是近日心绪浮动,夜不安眠?”

赵宝珠闻言一愣,他近日一直忧心尤家之事,心中有事晚上都休息不好,今日事情一朝解决,又骤然见了叶京华,确实是心绪大起大落。

有叶京华在一旁,赵宝珠含糊道:“也……也就是这几日。”

齐大夫点了点头,又道:“还请容老夫为大人切一切脉。”

赵宝珠只好递出手。

齐大夫敛下眼,手往赵宝珠腕上一搭,眉头又轻轻一颤。半息后,他收回手,看了眼赵宝珠,道:“大人近日可是时常有胸口发痛之症?”

赵宝珠一听,登时目瞪口呆:“大、大夫怎么知道?”

他话一出口,便感到一道强烈的目光打在自己面上。赵宝珠头也不用回便知道是叶京华在看着自己,登时心下一紧,语气立即弱下来:

“也,也不是太经常。”

齐大夫闻言了然,点了点头。站起来,直接转身向叶京华道:“二公子,这位大人应是之前感染寒症,病根未除,寒气积于内,才有此心悸之症。不知大人平日里吃什么药?”

阿隆立即将村医药方递上:“我们老爷一直吃的是这个药,大夫说要一日吃三次,可老爷吃三顿就要落一顿,故而风寒一直未好。”

齐大夫接过方子,细细看了一遍,道:“这方子药力虽是强了些,对这风寒之症也是够了,可如今大人郁气纠集,是外强中干,这药便显得太烈了些,不仅不能温补,还会加剧心悸之症,长此以往——”

他说到这里,话头一顿,抬眼看向叶京华。

叶京华长身立于旁,此时脸色难看得要命,见齐大夫看过来,他长眉下压,道:“有什么话,齐大夫直说便是。”

齐大夫闻言,心里有了底,直截了当道:“长此以往,恐怕于寿数有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