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8)

辛禾雪离开拔步床, 和这和尚理论得口干,他到一旁的方桌上倒了一盏茶水解渴。

随他迈步的动作一大,足踝上的两圈细玉镯相互碰撞, 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清凌凌像是碎冰与岩石相碰,又莫名陡然生出几分不明底蕴的暧昧。

什么寻踪镯……

辛禾雪敏锐地发觉不对, 眉心蹙起来,他坐在竹椅上,浅浅抿了一口茶水, “既然你已经知道我之前不是在害人了,那可以放我走了?”

渡之视线如影随形地追着他。

“不可。”渡之的语气平淡如水, 陈述事实般, “妖终究是妖。”

辛禾雪也不是真想要离开, 毕竟眼前这位就是目标人物,在后面的剧本里还是会将他镇压到安宁塔的重要角色, 辛禾雪当然是趁早刷取足够的爱意值更好。

只是对方这副油盐不进的态度……

辛禾雪半阖眼, 他翘起右足,晃了晃, 随即脚踝处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

他决意退一步,“不能放我走, 那也把这镯子摘了, 渡之大师法力深厚,还担心天大地大我会逃脱而捉不住我么?”

渡之全然不吃他的激将法,似是没有看出辛禾雪眉眼间流露的不耐, 渡之道:“不能摘。”

他不知道锦鲤妖打的是什么主意, 但是对方给凡人留下了能够感知方位的红线, 虽然渡之已经巧妙地将红线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 但这种红线是单向感知方位的,也就是说,锦鲤妖能够了解他的位置,而他却无从反向知道。

渡之只能通过钓鱼的方式,先将对方引过来再捕捉。

结果就像现在这样,捕捉成功了。

但为了避免对方再脱逃,渡之必须用寻踪镯拘住锦鲤妖的足踝。

“你这臭和尚,怎么说也说不通。”

辛禾雪的唇角不悦地向下压了压。

他将杯盏中的茶水饮尽了,或许是因为驿站招待的都是官吏,因此茶叶的品次不错,只是比起辛禾雪前世宫廷御用的茶叶,还是稍逊几筹。

在两人争执之时,渡之一直在看着对方。

他看见辛禾雪喝了茶之后,有湿润润的水痕沾染在唇瓣上。

青年的肌肤太白,那唇色又是十分的浅淡,因而显出弱柳般的孱弱来。

确实不像是会作恶多端的邪妖。

倒像是凡间病弱矜贵的公子,连薄薄的唇瓣方才印上来的时候也是万分柔软,舌也是……

不过,在太初寺的天师眼中,妖终究是妖,不分好坏。

太初寺的职责就是防止妖鬼横行大澄人间。

但是渡之无法接受辛禾雪的说辞,他沉默了一会儿,认真地反驳道:“不是臭和尚。修行之人,每日清洁以保证身体洁净。”

辛禾雪凝噎一瞬,“……我只是在骂你而已。”

渡之仍旧不解:“为何骂我?”

他所做的事情符合他心中的道义,渡之所了解到的,世间只有穷凶恶极之人与无耻之徒会遭到人们的谴责唾骂。

辛禾雪不再同他说话了。

他用心音说:【转人工。】

k:【在。】

辛禾雪:【哥哥,他比你还笨。】

他骂了渡之,回过头来还要说一句k。

k:【……】

不知道为什么,k觉得小猫现在张牙舞爪的,实际上是在外头被男朋友惹恼了,回来向着窝囊的无能丈夫撒气。

为了日子能够顺利地过下去,k当然是选择忍气吞声。

k:【对不起,我会尽快升级程序模块的。】

辛禾雪笑了笑,【哥哥加油^^】

很难说没有在阴阳怪气。

………

负责杂事劳役的驿丁,前来送热水。

客房中有黑木屏风隔开的内间,内间里有浴桶,他们接连提着木桶来,将浴桶里灌满热水。

再请示客人可以进行沐浴了,随后退了出去。

结果才小半个时辰不到,高僧又唤驿丁换一桶新的热水来。

驿丁有点儿摸不着头脑。

高僧都是要一夜洗两次澡的吗?

他们再次鱼贯而入进去将热水换了的时候,先沐浴完的辛禾雪懒懒地躲在床帐中,躲过了耳目,因此驿丁们未曾发觉真相。

沐浴完的渡之才掀开细棉纱帐,就被拦了下来。

辛禾雪靠着锦缎迎枕,薄薄的单衣松散,脖颈下方露出一部分雪色的锁骨窝儿来。

他驱使渡之:“你到别处去睡。”

渡之的传符只有他一人,驿馆自然提供的是一人居的客房,房中只有一张拔步床,辛禾雪将床霸占了,渡之就无处可睡了。

渡之冷静地将此分析给锦鲤妖听,他还以为是锦鲤妖未曾居住过人类的旅店,才提出这般要求。

床铺上的青年却牵起唇角,“那关我什么事?总之你到别处睡,你同我睡,要是晚上压到了我的尾巴怎么办?”

这么说着,像是为了证实自己所说的隐患言之有理,青年半分不在意地掀开锦衾。

渡之才看见锦衾之下,被褥之上,陈横的是曲线流畅优美的白鳞鱼尾,玉骨冰姿,好似霜雪一般的颜色,瞧着令人夏日生凉。

化成这种形态之后,白天的晴水绿玉镯细细地拘在鱼尾的最末端,那曲线收束的尾鳍处。

渡之平静道:“我可以维持一整夜平躺纹丝不动。”

他想要消除辛禾雪的顾虑。

辛禾雪用鱼尾拍了拍锦衾,分毫不让步,“不可。我睡相不好,万一翻了个身,大师铜筋铁骨的,会硌着我的尾巴。”

渡之垂首:“……”

只好退了出去。

他端坐在另一边的楠木榻上,脸上倒也没有任何不悦的神色,仍旧平淡如潭水。

辛禾雪忽而又道:“我问你,你身上的红线从谁那取下来的?”

渡之顿了一会儿,不明白辛禾雪为什么这么问,忽而想起来锦鲤妖一族七日失忆的习性,他道:“我不会告诉你。”

辛禾雪:“为何?”

渡之:“避免你害人。”

意料之中,辛禾雪也不恼,他解下木钩上的细面纱帐,隔了床帐和些许距离,他的音色听起来比白日时轻软,“渡之大师,记得将烛火吹灭了,这么亮我睡不好。”渡之:“……”

桌上的烛盏,火苗一摇,悠悠地熄灭了。

客房归于黑暗当中。

………

翌日又要继续赶路。

驿丁将早上的饭食送到客房,又重新退了出去。

驿馆提供的朝食是面片汤、芝麻粥和清油胡饼,还有一笼馒头,因为不了解高僧的食量,因此每一份都按照最足量的来。

渡之昨夜在榻上坐禅一整夜。

不过他是修行之人,本就与寻常凡人不同,就是连续几日彻夜不眠也无关紧要,必要时小憩休整即可。

很多时候选择整夜休息都是为了严格遵循人间昼出夜伏的规律罢了。

渡之坐在方桌前,询问刚刚漱洗完毕的辛禾雪:“你要吃吗?”

辛禾雪走过来,渡之将瓷勺递给他。

辛禾雪只简单尝了尝面片汤和芝麻粥,味道很清淡,并不醇绵,厨艺只能说一般,不大合他的胃口。

他尝了两口,就放下了勺子。

本来妖族也可以凭日精月华充饥,具备一定的灵力道行之后,人形就是不食五谷也不会有饥饿的感觉。

渡之动作流畅地就接着辛禾雪搁下的勺子,继续进食了。

抬首,却见辛禾雪支着侧脸,盯着他,平声问:“何事?”

虽说驿丁不知道客房中其实有两人,只送来了一只瓷勺一双木筷,但渡之如此态度自然地就接过了勺子继续用……

这到底算哪门子和尚啊?

辛禾雪微微蹙眉,眼睛一眯,纤长的睫毛上下碰了碰,掩饰住不明显的嫌弃情绪。

没听到辛禾雪说话,渡之又低头快速地进食。

他体型高大劲瘦,肌肉结实,明明不是莽夫那种魁梧,食量却大得很,一张桌子上的食物都被他解决了。

朝食结束之后,渡之说:“收拾一下,今日的脚程比较赶。”

辛禾雪问:“你不放了我?要带我到哪儿去?”

渡之从不说谎,因此诚实地直截了当道:“先去收了旱魃,再一路上京,送你进入安宁塔。”

安宁塔是大澄最高的佛塔,塔尖顶端可以没入云层,塔身坐落在京郊北方。

从功能上来看,更像是从属于太初寺的监牢机构。

辛禾雪的脸色冷下来,语气中有着一种微薄的料峭寒意,“你要将我关押起来?”

渡之平静道:“太初寺天师捉获的妖鬼,若不能就地杀灭,必要押送回京,送入安宁塔度化。”

度化?

火化还差不多吧?

辛禾雪问:“谁说的?”

渡之道:“师父。”

辛禾雪:“我怎么知道你师父是谁?”

渡之:“太初寺卿,国僧了意。”

国僧的亲传弟子,现在又是太初寺少卿,未来就是继任者。

辛禾雪淡淡地扫他一眼,没有什么话音起伏地问:“那你为何不直接杀了我?”

送入安宁塔的前提是不能就地杀灭,只能暂时控制押送。

渡之一怔,在这个怔愣的空挡,他的手掌被牵起,搭在青年脖颈上,肌肤触感温凉玉润,传来脉搏的隐约跳动。

脖颈线条优美纤细,因为缺乏血色所以更显得洁白,脆弱得好似稍稍用力就要碰碎了。

辛禾雪扶着他的手背,微微歪头用侧脸贴了贴,眼睫掀起,他轻声问:“大师为何不肯杀我?”

渡之被他问住了,皱眉沉思,最终摇了摇头。

“不可。”

辛禾雪:“为何不可?”

渡之又被难住,只是道:“你未造下杀孽。”

辛禾雪轻笑一下,捉到渡之前后矛盾的漏洞,“可是你们太初寺可不论好妖坏妖。”

他指腹轻轻点在渡之胸口跳动的位置,“这就是你的答案?”

跳动的节奏分明漏了一拍。

渡之沉下眼眸,他思索不出答案,但又不能说谎,因此沉默下来。

最后不再与辛禾雪就着这个问题辩论,看起来心意已决,仅仅是通知辛禾雪:“快些,今日脚程赶。”

辛禾雪:“……”

油盐不进的臭和尚。

他直接道:“背我。”

渡之面露不解。

辛禾雪微微一笑,“大师你不知道么?锦鲤化人上岸,每走一步都像是踩着尖刀利刃呢。”

让他将志怪传说和童话故事杂糅结合一下吧。

………

驿吏见到高僧下来,赶忙迎了上去,“少卿大人,可需要出行工具?驿馆内有马与驴……”

他话还没问完,就目瞪口呆地发现高大僧人是背着人下来的。

昨日、昨日可未曾见到高僧身侧有旁人啊?

他记错了?

驿吏傻愣愣地看着高僧往外走去。

倒是高僧背后的襕衫青年转过头来,右手扶着帷帽的宽檐,纱幕随风流动起来,露出线条流畅的雪白下颌,和淡粉的唇。

青年声音懒洋洋,婉拒驿吏的建议,“倒是不必了,有驴呢。”

辛禾雪重新转过来,揽着渡之的脖子。

秃驴也是驴。

他故意道:“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