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10)

渡之第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

他甚至以为辛禾雪还是自己梦境中那样的形象, “不可,你的尾巴受了伤……”

话音还未落下,辛禾雪就已经忍无可忍地打断他,语气不耐道:“那不是受伤。”

“不是受伤?”渡之对人事本就不通, 一时间茫然不解, “那为何鳞片空缺?”

辛禾雪的眉际不明显地向中间压了一压, 一边披上襕衫外袍,一边解释:“那处本就生来不覆盖鳞片, 大师不通七情六欲也就罢了,怎么连阴阳□□、万物繁衍道理也不知道?莫不是你以为我锦鲤族都是从河底的石头缝里崩出来的?”

渡之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随后, 他终于理解了这番话的道理。

“原是如此……”渡之喃喃自语,向辛禾雪颔首,“我已清楚并谨记了。”

……大可以不用什么谨记于心。

辛禾雪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

渡之又问:“……所以,你是女子?”

他以为有那样生殖腔的,都是种族里负责繁衍的“女子”。

辛禾雪闭目一瞬,重新睁眼,一字一顿道:“我族不分雌雄, 我既然化形是男子,那就是男子。”

渡之沉思, 最终道:“我明白了。”

辛禾雪再对他招招手, “不是要出去捉旱魃?过来背我。”

他怕渡之又像个人机一样问为什么要带上他,于是辛禾雪干脆抢先说话,他有意放轻声音, 极其温和无害的模样, “若是大师你走了, 万一有什么要对我不利, 那可怎么办?”

渡之清楚眼前锦鲤妖的道行, 着重福泽与灵气修炼的锦鲤,确实没有什么可以抵抗其他妖鬼威胁的实力。

但他脑海中第一个猜测可能会对辛禾雪不利的,是隔壁卧房的那个穷书生。

他一想到或许趁他走后,任轲会过来提出和辛禾雪行亲吻那样的快活之事,渡之心中就涌起十分的不舒坦的情绪。

所以他依言带上辛禾雪一起。

渡之走到床铺边停下,正要背过身去屈膝蹲下让辛禾雪上来。

辛禾雪却才又想起什么,“你很着急吗?”

渡之说:“在日出之前,都可以,找到踪迹。”

他说话缺失了一些词语,不过辛禾雪还是理解了他的意思。

彻夜时间,那就是不急。

辛禾雪指了指旁边木桌上的铜镜,久未打磨,这铜镜已经不甚清晰了,不过仍旧能够映出他的轮廓。

“我发还未梳起,先为我束发吧。”

他垂落眼睫,温凉的一双手将木梳与玉簪交到渡之手上,就这样在床铺边端坐着等待渡之服侍。

留着满头青丝时,辛禾雪不大喜欢每日里梳头发的环节,他前世在宫里,自有人日日清早帮忙梳理,连繁复的衣衫也自有人帮他系带收拾齐整。

本来辛禾雪就不熟悉这样琐碎的事情,加之上个世界是现代,头发也不需要如何打理,结果换了这里,就对此事更加生疏了。

自他化形以来,乌发总是松松散散地用一个玉簪随意束起。

辛禾雪的字典里暂时还没有凌乱美这样的词汇,从他接受的教育来看,外在管理是十分必要的,毕竟这往往象征着小行星或是王朝的形象,他会在他所能做到的范围内尽量到达一丝不乱,纤尘不染。

不过,束发这样的事情,确实是他所不擅长的。

因此,他戴着帷帽,倒不完全是为了遮挡太灼热的日光,更多的原因是他仪容不整。

小猫必须时刻都是完美的,绒毛柔软雪白,顺滑润泽。

k看着小猫微微抬起下颌,镜中映出来的脸线条流畅优美,一双眼正在挑剔地看着为他梳发的两脚兽。

看来秃驴也不会束发,不过还是比小猫自己拾掇的好一些。

勉强算是满意,辛禾雪趴到渡之背上,“大师,出发吧。”

才发现这和尚额际沁出来一点汗,好像刚刚为他束发是什么比降妖除魔还要艰难的事情。

辛禾雪轻轻拍了拍渡之的左脸。

脱离了梦境,渡之脸上已经没有了之前的红印,辛禾雪静静道:“驾。”

………

他们出门的时候,隔壁卧房的任轲却像是睡死了,完全没有听见柴门打开和关上的吱嘎响动。

辛禾雪在渡之背上,抬眼望向月亮。

这正是临近本月十五的时候,月亮愈发明亮皎洁,趋向于饱满的形状。

多月未曾下雨,晚上本来应当燥热,飞沙走石。

现下却是阴风阵阵,令人无端遍体生凉。

不过渡之仍旧不受影响,人体的脖子与肩膀连接处好像更暖和,辛禾雪凑近了,静静地贴着,乌发蹭在渡之的下颌旁,令渡之略微侧过视线。

辛禾雪顺着他视线偏过去的方向看,月色朦胧不清,但是仍能够看见前方的岔路上鬼鬼祟祟的一个人形,“那是……”

辛禾雪是妖,视力已经不同于凡人,所以他能够判断出来那是白日里曾经见过的面孔。

渡之冷静道:“李二虎。”

他们跟在李二虎身后不远处,维持着适当而不会被人发现的距离。

李二虎不知道为何,只觉得今夜的风格外冷,他挽着手臂上下相互摩擦取暖。

都怪白日里那个高僧和戴帽的……

竟然戴着帷帽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丑八怪模样。

李二虎一想到白日里帮着任轲同他对峙的青年,虽然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但是那声音却是清凌凌的……

而一双手露出来,和沐浴着日光的温软玉一般。

他色心又起,但是一想到那个实力不俗的高僧,又熄灭了。

李二虎原本是想着一不做二不休,夜晚偷偷去任轲家宅,纵下一把火烧了,反正月黑风高,不会有人发觉,再者那任轲本就是迁居过来的外乡人,当下举目无亲,即便是死了也没有人会多此一举为他讨公道。

只是李二虎才走到这边,发觉任轲家两处卧房都亮着火烛,心想白日里见到的那两人定是落脚在此处。

李二虎忌惮那位高僧的实力,想着等这两人明日动身离开了,他明夜再过来动手也不迟。

这般盘算着,李二虎重新原路折返。

可是他走了这么久?

怎么像鬼打墙似的?

李二虎记得自己已经是第三次路过这条岔路口的竹林了。

他总不会连回自己家的道路也不记得!

一阵冷风吹过,那寒意就像是附骨之疽一般从脚底升起,侵入骨髓,令李二虎又是冒冷汗,又是打了个哆嗦。

那竹林背后,却是迎面转过来一个薄施脂粉的美人,莲步柳腰。

李二虎顿时痴愣愣的,什么也来不及顾忌,甚至没有发觉这美人出现的时机和场景多么渗人。

那女子巧笑倩兮,“李郎,这月黑风高的……可否送我归家?我家就在山坡上不远的地方。”李二虎色心大起,“你认识我?”

女子柳眉弯弯道:“这李家庄谁人不识得你的威名?”

李二虎未曾觉得奇怪,甚至傲气地挺直了腰板,“那就走罢?妹妹,我送你归家。”

女子的脸在竹叶渗漏下来的月光里青白一片,李二虎全然无所察觉,像心神被蒙蔽了一般,陪同女子归家。

一路送到了那竹篱小舍,李二虎用手搓了搓裤腿,“妹妹不请我进你家喝一口茶?”

女子走在前方,已经打开了柴门的锁,“当然,李郎快些进来……”

她的声音回荡在屋舍里,虚无缥缈,凄清得可怖。

李二虎方才大梦初醒一般,觉得不对劲,只是前方的女子一转头,露出一张李二虎这辈子也不会忘却的脸。

“小凤……!”李二虎骇然大惊,“小凤妹妹……!”

他吓得两腿一软,直接摔倒在地,双手撑着身体不断想要往后退远离,只是腿提不起一丝力气,连落荒而逃也做不到。

“我那夜不是有意害你落水!”死到临头了,李二虎终于道歉,“我错了,小凤妹妹!饶了我……”

他话音未落,青白的美人面已经张开血盆大口,李二虎生前最后一眼只看到漆黑一片的口腔。

转眼之间,就落入了非人非鬼的女子腹中。

那女子扫了扫门前的灰尘,又是莲步柳腰的模样。

抬首看见有两人前来。

辛禾雪环视了这院落一圈,上前问道:“姑娘,今夜我们二人可否在此落脚?”

他们看起来就像是夜行赶路无意间走到此处,因为地处偏僻,周围没有旁的房屋,所以上前来询问可否借住。

女子先是久久地盯着辛禾雪看,又忌惮地瞥了一眼后方跟着辛禾雪的高僧。

她领着两人进屋,带辛禾雪到左侧第一间房,“公子请吧。”

好香……

好香的味道……

必定能饱餐一顿……

但是看在这么香的份上,她会细嚼慢咽的。

女子的视线时刻黏在辛禾雪身上。

渡之沉默地上前挡住,他和辛禾雪进了卧房,反手就要掩门,女子匆忙撑着门,面目无意间露出狰狞之色,咬牙道:“这位高僧,屋中尚有客房……”

渡之:“不必。我同他一间。”

女子的计谋不能得逞,目眦欲裂。

渡之仿佛没见到她的异状,面上平淡如水地关上了房门。

………

“你若早说还得在这房中呆上一夜,我也就不束发了。”

辛禾雪浅声抱怨道,他懒倚在床铺上,玉簪已经卸了,柔顺青丝如瀑散下。

渡之低头,解释:“唯有此法,才能在第二日旭日东升之时,找到此种旱魃的坟头。”

辛禾雪招招手,渡之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顺意上前,“怎么了?”

辛禾雪反问:“你不觉得这屋中冷得很吗?”

如果是寻常的天气冷热变化,不会对锦鲤妖有影响。

只不过现在是妖鬼作怪,阴风阵阵,房屋四角都冒着阴恻恻的冷气,辛禾雪也不免感到不适。

卧房里空空荡荡,床铺上除却木板和垫着的褥和枕头,连被子也无。

辛禾雪拍了一拍身侧的位置,“上来。 ”

渡之十分听他的话,未发一言异议,平直的坐到辛禾雪拍过的位置上。

辛禾雪指挥道。

“袈裟脱了。”

“躺下。”

渡之的袈裟平日里常常清洗整理,干净整洁,除却皂角的气味,余下的就是沉香木的气息,倒也不扰人。

辛禾雪权当是被子,给自己掖好四角,又道:“抱我。”

渡之依言而做,虚虚地环住身侧同床共枕的人,随后一动不动像是木头。

辛禾雪自己找好了位置。

如同小猫盘好尾巴,轻轻巧巧地蜷起身,窝进去。

出家人身上维持不变的温热,倒是让辛禾雪四肢沾染的寒意散去不少。

他困倦得眼中蒙着一层水光,“天亮了再叫我。”

渡之应答:“嗯。”

辛禾雪入睡得很快,屋中只有清浅的呼吸声。

月光从没掩实的窗户照入,落在地上如同一层霜。

接近是满月了。

半面被乌云遮蔽的月亮彻底敞露出来,完完全全趋近于圆月的盘状。

渡之剑眉一压,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痛苦似的,甚至额际生出了冷汗,胸腔挤出沉闷的吭声。

渡之如同点漆的黑瞳,闪过一抹血色微光。

仿佛极远处传来的嘶哑声音,阴恻恻道:“秃驴,好艳福。”

“哦?不对。”声音的主人才留意到沉睡的青年身份不一般,兴味被挑起来,尾调微扬,“这是你特意为我寻的伴偶?”

“我瞧瞧……确实在适龄的繁衍期。”

渡之冷沉:“闭嘴。”

他闭眸,心中念经,直到后半夜重新睁眼时,眼中的血色才消失不见。

………

待任轲清早醒来,发觉不对,借着鱼肚白的天色出门寻找。

出乎他意料,任轲在一个荒草山坡上见到了高僧和青年,不远的另一旁就是一座孤坟。

朝霞满天,旭日从东方升起。

映得赤色袈裟火红,罩在青年身上,而青年正安然睡在坐禅的高僧怀中。

火红袈裟之上,玉面如雪。

任轲上前,正要喊“大师”。

渡之早已发现了他的身影,只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