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瞧着发愣,店里一个西崽冲出来驱赶她。
“走走走,不要在门口乱看。”
周嫂忙要走开,忽听有人讶然道:“周嫂?!您怎么在这儿?”
一回头,就见陆世澄和邝志林从一辆车上下来,说话的恰是邝志林。
陆世澄瞥一眼西崽,西崽马上换了一副面容。“陆先生,我不知你们是认识的。女士,刚才多有冒犯,我向您道歉。”
陆世澄看看四周,又好奇看看周嫂的身后。
周嫂仍在发愣,邝志林却知道陆世澄想问什么,笑问:“周嫂,您一个人出来的?闻小姐和小桃子呢?”
周嫂如梦初醒,忙将今日她和闻亭丽的一番安排说了。
“我就转啊转啊……不知怎么就转到这家店门口,谁知道在这里碰见了陆先生和邝先生,真是巧。”
这当口,一个中年经理推门出来,热情地对陆世澄说:“陆小先生,您真准时,东西都准备好了,就等您亲自过目了。”
就这样,周嫂云里雾里跟随陆世澄进了这家水晶宫一般的珠宝店。
店里只有零星几个客人,个个衣饰非凡。
陆世澄旁若无人领着周嫂向里走,周嫂也不敢乱看,很快就如贵宾一般被安排坐在一间暗紫色的贵宾厅里,身后是一间内室,一堆经理和洋人忙着在里头伺候陆世澄。
邝志林在另一端打电话,稍顷,走到近前向周嫂含笑赔了一声罪,就自行到里头找陆世澄回话去了。
于是乎,小厅里只剩下周嫂一个,时不时有人将水果点心送到她面前来,人人都对她客气得不得了。
周嫂一句也不敢多说,一下也不敢乱动,正襟危坐待在那儿,只时不时竖起耳朵听听里头的动静,内室的仆欧一直在跟陆世澄说外国话,她也闹不清陆先生究竟是来谈生意还是来买东西的。
忽听楼梯上传来高跟鞋的声音。
几位珠光宝气的太太下楼来了,领头的那位太太说:“乔太太,恭喜你新得了这样漂亮的一对耳坠子,换我是你,天大的气也该消了。”
另一位太太似是笑着哼了一声。
“乔太太素来不是爱生气的人,只怪今天那两个小姑娘自己跳出来找麻烦,我们闲聊我们的,她们倒认真问责起来,也不知哪来的野孩子,真是一点规矩也没有。”
“她那样的出身,能懂规矩才怪。”有人讽声笑道,“我算是想通了,这小贱人突然变得如此嚣张,无非是因为要当电影明星了,要么就是新交了陆世澄做男朋友,她以为自己有了靠山,就可以不把乔家放在眼里了,真是做梦。”
至此,周嫂终于听出了门道,不由得当场变了脸色,竟是那位难缠至极的乔太太。
太太们跟着笑道:“小姑娘还是太年轻,不知这世上就数男人最靠不住,真要把男人的青睐当做资本,就等着一场空吧。方才那篇新闻上可是写得清清楚楚,陆世澄最近又在追玉佩玲小姐——”
话音未落,一位女店员走到楼梯前低声打断几个人。
“乔太太,周太太,刘太太!”女店员紧张地指指贵宾室这边。
几人纳闷地往下一看,却只看到一个装扮寒素的半老太太,正要喝问女店员在搞什么鬼,忽见一个年轻男子从贵宾室里出来。
店堂里倏地一静。
这
人径直走到光线下站定,
仰头朝楼梯上的几人看去,明明是那样漂亮的一双眼睛,却像锥子似的,简直能刺穿人的心。
乔太太双腿直发软,却强装镇定对旁人说:“我们走。“
这时,贵宾室里一个洋人追到陆世澄身后,用蹩脚的中文请示道:“陆先生,再同您确认一遍,这上头是用中文字烫上‘闻小姐生日快乐’吗?”
洋人手里捧着一个沉甸甸的红色锦盒,一看便知里头装着贵重首饰。乔太太回头一看,脸色愈发难看。
陆世澄没有接洋人的腔,却示意邝志林将乔太太拦住。
“乔太太。”邝志林脸上惯有的世故笑容不见了,语气相当冷淡,“我们不清楚你究竟跟闻小姐有什么过节,但我们已经不只一次听到你当众诋毁闻小姐了,这行为相当不体面,既侮辱了闻小姐,也降低了你自己的人格!作为闻小姐的朋友,我们希望乔太太以后对闻小姐放尊重一点。这不是劝告,而是郑重的警告!仅此一次,希望闻太太不要再做一些让自己后悔莫及的事。”
他一句一句慢条斯理说着,丝毫不见戾气。然而每说一句,乔太太的心就抖瑟一下。
她倒不是非要跟闻亭丽过不去,只怪这段时间家里糟心事太多。老爷处处碰壁,儿子儿媳也不省心,莉芸原来不是怀孕,而是月事不调,最近正忙着吃药调理身体,杏初虽然每晚按时回家,但一颗心不知道落在何方。
最气人的是,宝心这孩子最近也开始学得不听话了,不但不肯接受家里安排的相亲,还整日嚷着要去北平念书。
面对这失控的局面,乔太太感到深深的无力,她这个做母亲的,难道还能害自己的孩子不成?这些年她为这个家做了这么多事,为什么到头来只换来子女对她的抱怨。
要是丈夫争气些,她平常又何需如此处处要强,不,杏初和宝心从前不是这样的,归根结底,这些变化是从兄妹俩认识闻亭丽开始的,所以她一看到闻亭丽就来气。
但——陆世澄那静若寒潭的眼神让她知道,方才的这番话里,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警告是认真的,对闻亭丽——似乎也是认真的。
她不禁暗自咬了咬牙。
但是心里再不服气,面上也只得服软,为了解决资金上的困境,丈夫最近一直在托高庭新帮忙牵线向陆家的银行办贷款,她作为长房的当家人,更是舍下脸面四处奔走,不然今天也不会专门跑到高公子的新店来捧场。
像高家这样的暴发户,乔家以前何曾放在眼里过。
这些都不提了。她只知道,要是把陆世澄得罪狠了,乔家将来的日子绝对会比现在难过十倍。
她只得嗬嗬笑起来,只是笑声像吞了一把沙子似的干涩难听。
“话说起来,想当初闻小姐转到务实中学去念书,还是我帮忙办的,我怎会故意为难她呢,误会,只是一场误会,闻小姐那边,还请陆先生帮忙转达我的歉意。”
***
周嫂虽然没念过什么书,却很会讲故事,当时的场景被她描绘得活灵活现。
“那么多店员,那么多朋友,大家就那样看着乔太太向陆先生赔罪,乔太太那面色比死人也好看不了多少,我瞧她那样子,前头心里有多气,后头就有多解气!叫她整天欺负人,如今也碰到硬茬了吧。”
闻亭丽一声不吭听着,她倒不因为乔太太服软觉得解气,或者说,她从来没有深恨过乔太太。自打听过邓院长那番话,她就深深明白了一个道理,在
乔家那种封建大家庭,
乔太太也只不过是个被困在牢笼中的傀儡而已。
让她开心的是陆世澄的态度,他总会光明正大站出来维护她,而且,亏他昨天晚上装得没事人一样,原来他压根没忘记今天是她的生日。
真想问问周嫂有没有瞧见锦盒里是什么东西,但最终决定保留一点神秘感,于是强忍着,只将小桃子抱出来交给周嫂。
赵青萝和燕珍珍则帮着在街边叫了一辆黄包车,大伙在原地目送周嫂和小桃子离去,这才笑嘻嘻结伴去往仙乐丝。
闻亭丽痛痛快快在仙乐丝玩了一下午,期间在舞池里遇到了好些务实、秀德、甚至慧珍女子中学的女学生。
大家都是因为暑假无事才相约出来跳舞,听说今天是闻亭丽过生日,这些女孩干脆也加入了庆贺的大军,跳舞的跳舞、玩桥牌的玩桥牌,玩得不亦乐乎。
玩到五点半时,闻亭丽终于有点坐不住了。
说好这个点就散的,可是朋友们似乎没有散场的意思,她不忍心扫朋友们的兴致,只得装作无事的样子,笑哈哈跟大伙跳舞、聊天。
末了,还是众人当中阅历最深的黄远山看出闻亭丽心不在焉。
她抬腕看了看时间,笑着拍拍手说:“昨天我只订了下午场,时间已经快到了,大家若还有兴趣继续跳舞,我立即跟老板续一个夜晚场继续跳,假如想换个节目,譬如去看电影、吃冰淇淋什么的,那就不必再续订了。”
“走吧走吧,先吃东西再看电影。”
女孩们一呼百应,闻亭丽趁机溜到帐房去买单,结果被告知黄远山昨天就结了账。
她只得摸出一把小费交给洋领班,让他速速到对面大光明影院买二十一张头等票,刚才她数过了,在场的女孩子一共是二十一名。
“等她们到了电影院门口,你就把这些电影票拿出来给她们,就说已经付好钱了。”
这话恰巧被路过的同学听见:“这是怎么回事,专门请大家看电影,自己却急着要走?”
闻亭丽一个劲地强调自己并不急着走,只是家里临时有事需回家一趟。
赵青萝扑哧笑出声。“是是是,你不急,那就请你多待一会吧,诶诶,怎么又跑?”
黄远山更是促狭地帮闻亭丽叫了一辆黄包车,推她上去,又假模假式吩咐车夫说:“她说她不急,一点也不急,路上慢点走就行了。”
闻亭丽什么也不说了,只笑着对朋友们招招手。
看看时间,到底还是晚出来了半个钟头,陆世澄一向守时,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在她家等了一个钟头了。
现在的她归心似箭,恨不得嗖地一声飞回家,谁知刚走一会,天上哗啦啦下起了倾盆大雨,车夫被浇得眼睛都睁不开,不得已停下来到后座找斗篷。
偏在这时,街上有汽车疾驰而来,还好闻亭丽眼尖及时提醒车夫一声,不然两个人都要被这不看路的汽车撞翻。
饶是及时躲开了,车夫仍在雨里摔了一跤,膝盖似是摔破了,坐在雨地里灰心丧气地说:“小姑娘,你再叫别的车吧,我、我是走不动了。”
这车夫的可怜光景让闻亭丽想起自己的父亲,怎忍心苛责,照旧将车费付给了他,自己急急忙忙跑到电话局从车行重新雇车。
可气的是,暴雨天叫车的人格外多,连续打了四通电话,一辆车都没叫到,整整在电话局里耗了半个多钟头才等来一辆车。
***
陆世澄敲了敲闻家的大门,门内很快
响起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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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嫂开门见是他,忙笑道:“陆先生!快请进!”
陆世澄礼貌颔首,进屋后下意识看看四周。
“我们小姐还没回来。”周嫂热忱地说,“不过应该快了,您先坐,我给您沏茶。”
陆世澄目送周嫂进了厨房,在沙发上坐下。
这是他第二次正式拜访闻家,客厅里的摆设跟从前一模一样,只是茶几上堆满了这次医院给她开的药片,闻亭丽自己的一本英文书也放在上面,书页上贴着图书馆的借阅标签,是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
她向来喜欢读戏剧,陆世澄俯身拿起来翻了翻,又看向客厅左手边的斗柜,那上面摆着闻亭丽读小学时登台表演《西游记》时的照片。他走到斗柜前饶有兴趣地端详相片里的她,那时候的闻亭丽一团稚气,可是她连猪八戒都演得那样好。
此时恰是黄昏,卧室的房门都开着,迎着侧橘黄色光线望去,忽想起自己在她家养伤时的情形,不禁有些失神,从怀里取出首饰盒和一封信,将其轻轻放到茶几上。
他希望她一进家门就能看见自己送她的生日礼物。
“陆先生,请喝茶。”周嫂的话声打断陆世澄的思路。
周嫂有点局促,放下茶盏后并不敢顺势拉着陆世澄说话,依旧带着怯怯的笑容退回了厨房。
陆世澄独自坐在那儿喝茶,可是坐久了究竟有点无聊,于是百无聊赖拿起茶几上的一叠识字卡一张一张抽着看。
在这个稍显简陋的家里,随处可见儿童物品,识字卡、小玩具、小零食……每一样都充满了稚趣,每一样倾注了闻亭丽对妹妹的爱心和耐心。
她是那样爱护自己的家里人,这一点,他第一次来她家时就知道了。
对了,怎么没看见小桃子,忽听某个房间里传来小孩子奶声奶气的梦呓声,看样子还在午睡。
不知不觉天都黑了,可是闻亭丽还没有回来。
一看钟,已经七点半了。
周嫂讪讪出来捻亮客厅里的灯。陆世澄起身,稍后才明白,这个家全靠闻亭丽一个人支撑,所以处处俭省,连用电也得算计着来。
“小姐多半在路上了。”周嫂搓了搓手,“要不我给她几个同学打电话问问?”
【不必,我等她好了。】
忽听噼里啪啦一阵响,外面居然下起暴雨来。
陆世澄望着露台上那白茫茫的雨幕,开始担心闻亭丽出事,到厨房请周嫂出来给邝志林打电话。
邝志林很快就回了话。
“仙乐丝的领班说,闻小姐跟她的同学六点多就在仙乐丝门前就分了手,那帮女孩去对面看电影,闻小姐则自行坐黄包车离开了,雨这样大,用车的人多,怕不是堵在路上了?需要我立即派人去接吗?”
陆世澄对周嫂点点头,周嫂便对那边说:“就那麻烦邝先生了。”
挂断电话后,陆世澄对周嫂做了个“不必担心”的眼神,自行回到沙发坐下。
周嫂却有些不知所措,为了缓解气氛,笑着开口说:“陆先生,要不——”
话头刚起,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屋里蹿出来。小桃子睡醒了。她今天出去玩得太兴奋,回来后坚持玩到快五点钟才趴到床上睡着了,这会儿刚醒来,表情还有些迷迷糊糊的,陡然看见客厅里的陆世澄,不禁呆住了,过了会,懵懵懂懂朝他冲过去。
陆世澄无声一笑,半蹲下来接住像火车头一样冲向自己的小桃子。
“小
桃子,还不快跟陆先生问好。”
周嫂试图将小桃子从陆世澄的手臂里抱起,“乖囡,我们先去洗把脸好不好,当心把口水蹭到陆先生衣领上。”
陆世澄却浑不在意,被小桃子拉着起了身,跟着她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路过茶几时,小桃子指了指那个首饰盒。
周嫂吓得忙说:“那是陆先生带来的,小桃子不许乱碰。”
小桃子很懂事,改而指向自己新得的小棋盘。
陆世澄指了指,想玩吗?
小桃子高兴点头。
周嫂放下心来,回到厨房里为陆世澄续了一杯茶,出来笑道:“从来没见过像陆先生这样有耐心的年轻人。对了,今天在那家洋行多亏陆先生帮小姐出头,不然那位乔太太一定会越来越过分的,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这个女人实在是——”
小桃子正忙着跟陆世澄玩棋子,听见“乔太太”这三个字,仿佛大受刺激,气呼呼地说:“坏人!大坏蛋!”
陆世澄了然地摸摸小桃子的脑袋,小桃子小脸绷得紧紧的,拖着陆世澄就往里走。
“打坏人去!”
周嫂回过神来,忙追上去:“使不得,那是你姐姐的房间。”
小桃子却死活不松手,很快就拖着陆世澄推开了闻亭丽的卧室。
陆世澄停在门口不肯进,他指指房里,对小桃子摇摇头。
【没有你姐姐的同意,小桃子不能带任何人进你姐姐的房间,懂吗?】
小桃子却十分激动不安,眼看自己拖不动陆世澄,居然自行跑到了闻亭丽得床边。
一进去,便吃力地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皮箱,又翻出闻亭丽的书包。
陆世澄果断走进房间,准备将小桃子抱出来。
小桃子却已经从皮箱子掏出一个皮夹子给陆世澄看:“钱钱,姐姐有很多钱钱,姐姐不是赤佬,坏人不许欺负姐姐。”
陆世澄先是一怔,随即默然,连周嫂也隐约明白了几分,想必乔太太说小姐的那些污糟话,全叫这孩子听见了。
孩子哪分得清人话和鬼话,只当乔太太说的是真的。这孩子大约在担心陆先生会像乔太太所说因为嫌弃闻家穷酸而不认真对待姐姐,
想通这一切,周嫂瞬间体谅了小桃子的一系列古怪行为,这孩子,在用这种方式为姐姐撑腰。
果不其然,陆世澄不但没有嘲笑小桃子,还相当配合她。
只见小桃子歪着脑袋拍拍皮箱:“ru先生的钱钱多,还是姐姐的钱钱多?”
陆世澄毫不犹豫指指闻亭丽的皮箱。
小桃子满意了,一股脑将箱子里的几张支票和合同摆在陆世澄面前。
最大的是那份合同,她认定那是大钱,特意将它翻给陆世澄看。
“姐姐有大钱钱。”
陆世澄无奈笑着,欲将其合拢塞回箱子,无意间一瞥,仿佛在在合同的扉页上看到了“陆世澄”三个字。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定睛一看,笑容一下子凝在脸上。
***
闻亭丽对着车窗外不断眺望,一场雨足足耽误了她一个多钟头的工夫,好不容易到家了,雨却突然变小了,真是够气人的。付好钱下车,一眼就看见陆世澄的汽车停在楼下,心中一喜,三步并作两步上台阶。
到了门口,她一边用手帕抹脸上的雨珠,一面从新包里掏钥匙开门,奇怪的是,房内竟然异常安静。
开门一看,客厅里一个人都没有。
闻亭丽在鞋架边换鞋,口里喊道:“周嫂,周嫂。陆先生呢?是不是到巷口接我去了?”
忽瞧见茶几上放着一个海棠红首饰盒和一封信,疑惑之下,忙上前拿起。
只见信皮上写着:闻亭丽女士亲启。
那是陆世澄的笔迹。
笑容一下子爬上了闻亭丽的脸颊,她高兴地捧起首饰盒和那封信,却没有急着打开盒子,四下里一环顾,瞧见过道尽头的露台上有人。
虽然隔着一扇落地玻璃门,但她一眼就看出那是陆世澄的身影,难怪他没听见客厅里的动静。
这时周嫂牵着小桃子从厕所出来了,看见闻亭丽,着急地跺了跺脚:“你怎么才回来,陆先生都等你几个钟头了。”
闻亭丽蹑手蹑脚推开门,顺手将首饰盒放到阳台的藤桌上。
慢吞吞走到陆世澄身后,出其不意地,她踮脚捂住他的眼睛。
“猜猜我是谁?”
陆世澄没有任何回应。
“喵呜、喵呜。”闻亭丽调皮地叫了两声,继续捂着他的眼睛,含笑绕到他面前,这时,陆世澄极慢地、极僵地将她的两只手从自己的脸上扒下来。
闻亭丽心头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怎么了——等太久,不高兴了?”
陆世澄回头朝她看过来。
闻亭丽心头一跳。陆世澄的目光竟像是万丈寒冰,将她的笑容冻在了脸上。
她有点发懵,正要牵住他的手,不期然看见他的手里攥着一样东西。
一股凉意从她的脚底直蹿至全身。
那份合同!
那份她跟包亚明律师签订的,报酬高达两千大洋的合同。
她的后背开始冒冷汗,这东西明明一直锁在她的皮箱里,怎会突然跑到陆世澄的手中。
她有点慌了,陆世澄的表情太不对劲,他仿佛是第一次认识她这个人,就那样用一种陌生的,冰冷的眼神盯着她。
她忙要开口解释,一肚子的话却骤然卡在了喉咙里。
想必他已经看得很清楚,这份合同,恰是当初她一再接近他的初衷。
那上面明明白白签着她的名字,清清楚楚按着她的手印,被藏在她的床底下,没人可以栽赃。
她忽然欲哭无泪。
“我……”只说了这一句,陆世澄扬手一挥,将那份合同甩到她脸上。
哗啦啦一声响,薄薄的纸张伴随着夜风轻飘飘落到地上,被风吹开的地方,恰是写着“两千大洋”那一页,无比讽刺。
闻亭丽失神地看着两人脚下的合同。陆世澄拔步就走。
闻亭丽如梦初醒,追上去从后面抱住他的腰身。
“我承认!这合同是我签的!”她的眼泪簌簌而下,“但那都是从前的事了,那段时日我父亲住着院,我的日子非常艰难,要不是有人帮了我一把,我早就活不下去了,为了回报对方的恩情,我才答应帮忙调查你的——可是很快任务就结束了,那之后,每次与你交道都不再带有任何目的,我对你动了真心,我早就爱上了你!这些事你都知道的。”
陆世澄侧脸线条若隐若现,显示他正紧紧咬牙。
她那样会演戏,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没人能猜透,他只知道,这份合同是她自己亲笔签署的,什么卫英帮?打从一开始,她就满口谎话!打从一开始,她就是带着任务来的。
可笑他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汩汩流血,每呼吸一下,那地方就剧痛无比
,
迎面瞧见藤桌上的首饰盒,更觉得双眼刺痛。
在这光线黯淡的露台里,鲜明的海棠红也仿佛变成了肮脏的黑色!
他猝然将首饰盒拿起来,当着她的面打开盒盖。
闻亭丽那双含泪的黑眼睛,被盒子里的宝光映得一亮。
那是一串鸽血红的红宝石项链。
每一颗都有大拇指盖大小,形状饱满,颜色殷红,宛如一颗颗跳动的心,盒盖底下是洁白的缎面,上面烫着一行金字。
【祝闻亭丽小姐生日快乐】
闻亭丽心如刀绞,可惜眼前凝了一层厚厚的泪壳,无法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只见他面无表情从盒子里抓起那项链,作势要将其扔出露台,闻亭丽瞳孔一缩,踮脚抱住他他的胳膊:“求你!求你别这样伤害你自己的感情,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说——”
陆世澄胸膛剧烈起伏,眼睛里像燃着两小簇熊熊火焰,不等她再次开腔,手掌一松,让那条项链垂落在她面前。
那串流动的红光就那样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
她含着眼泪,错愕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从容地将项链系到她的脖颈上,打量一晌,然后缓缓抬眸,用无比讽刺的目光望着她。
【这大概是你想要的吧。】
他毫不留情返身推开阳台门,向外走去。
闻亭丽哭着再次抱住他的腰身:“你好歹听听我的心里话再发脾气!从头到尾我没有欺骗你的感情,相处至今,能告诉你的事,我从不会向你隐瞒一个字,只这一件,只这一件!因为牵连太广,所以才没办法向你阐述清楚,可是,我对你是不是真心,你一定能体会得到——”
却被他一把甩开。
她跌坐到藤椅上,惶然抓起桌上的那封信,拼了命地追上去。
外头仍在下雨,等她追到楼前,陆世澄已经驾车离开了。
她果断跑到陆家最初安排下来的那帮护卫面前。
“麻烦你们,赶快送我去陆公馆。”
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她第一次开口请陆家的人帮忙,竟是为了追陆世澄。
***
开到半路时,车窗外的雨丝再次变成了倾盆大雨。
闻亭丽却对窗外的雨声无动于衷。她读着手里的信,拼命咬住手指才不至于哭出声来。
【亭丽:
今天是你的十九岁生日。
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生日礼物,也不知你会不会喜欢。
我想尽量隆重些,毕竟这是我们相识之后为你过的第一个生日。
说来有些遗憾,我原盼着经过一段时日的悉心治疗,我的哑疾能有所好转,可惜几位大夫想了许多办法,最终没能奏效。他们说我的声喉完全没有问题,无法开口也许只是欠缺一个契机。
不管怎么说,直至你过生日的这一天,我依旧没能如愿开口同你交流,一些想对你说的话,只好再次写在纸上了。
我猜你看到这里会笑,我不是一个擅长说情话的人,正如有一次你问我究竟何时对你动的心,我全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不过我很确定,第一次见你就对你印象很深了。
那一晚在黄金剧院的后台房间里,由于你的突然闯入,那枚本该射向我的子弹,不巧擦过你的手臂。
你因为担心自己会死,当场就吓哭了,知道只是皮外伤后,你又噙着眼泪笑了。
我由此误以为你是个没有经历过风雨的千金小姐,可后来我才知道,那时的你正独自一人支
撑自己的家庭。你哭,
是因为担心你出事之后,你年幼的妹妹和你病重的父亲会无人照料。
那之后,不管何时见你,你脸上总有笑容。你可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看你笑,似乎一切都可以在笑中解决,没什么大不了。
为了生活,你拍戏、送报、照顾自己的父亲、参加各类比赛,风里来雨里去,累病了也不抱怨。
诚如邹校长所说,你是一个生命力很强的人。
唯一一次看你发怒,是那晚在仙乐丝你跟乔太太打架,你打得很凶,像一只尖刺竖起的小兽,我担心这件事无法善终,本想暗中帮你一把,结果你不但自己顺利解决了问题,还解决得那样漂亮。
夜里回到家,我忍不住会想起你对乔太太说的那些话。你说她可怜,你说你的人格比她高尚一百倍。想着你说这些话的神态,我不禁会失笑。
对你的怜惜和爱慕,就是从那些时日开始的吧。
只是我自己没有察觉。
我猜你又要笑了,我承认,在我因为重伤住进你家之前,这一切就早早地开始了。即使没有那次意外,我也会很快弄明白自己有多喜欢你的,在你家养伤的那段经历,只不过是让我对你更加倾心而已。
时至今日,我对你的爱已经深到令我自己都意外。
如果爱意无法用语言来表达,那就让行动来说话。
我考虑了很久,最终挑了这条项链做你的生日礼物,自古以来,红宝石就被人为地赋予了勇敢、热情、充满生命力等寓意,而这些特质又与你身上的种种优点如出一辙。
是的,在我心中,你就如一颗独一无二的红宝石——明亮、勇敢、坚毅、美丽、璀璨。
哪怕偶尔身处在黑夜里,你也熠熠生辉,照亮你身边的每一个角落。
再也不会有比你更适合这条项链的人了,希望你能喜欢这份生日礼物。
还记得那句俄文吗?我最真诚、最美丽、最可爱的闻亭丽小姐,祝你生日快乐。
你的
陆世澄。”
读到最后,闻亭丽已是泪如雨下,摸到颈上的项链,心口痛到无法呼吸,恍恍惚惚抬头,惊觉已经到了陆公馆的大门口。
她迅速抹了把眼泪,犹如捧着自己的心脏一样,将那封信小心翼翼塞入自己的怀中。
陆家的铁门旁点着白晃晃的路灯,她冒着大雨上前敲门。
不多时,侧门应声而开,有人撑着一把大黑伞出来了,是一位面熟的陆家下人。
对方果然认得她:“闻小姐。”
闻亭丽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您好,我找陆小先生,麻烦帮我通传一声。”
刘管事却露出为难的表情:“对不住,澄少爷吩咐了,今晚任何人都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版的中间漏了几千字的存稿,现已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