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枫 作品

第 23 章 画绣

早晨醒来,窗外仍在淅淅沥沥地落着小雨,而待到纪轻舟洗完澡、吃完早餐出门时,外面已是云销雨霁。

宿醉到底耽误工夫,往常九点左右便可到达店里,今天紧赶慢赶的还是迟了近四十分钟。

偏偏他昨日才招了个新员工,约好了让人家九点过来上班。

从电车上一跃而下,纪轻舟抬头望向店门,果不其然瞧见一年轻人正蹲坐在他店门的木门槛上。

垂着脑袋,头发半遮面孔,沮丧得像只被主人遗忘的小狗。

“诶呀,真是抱歉,昨天朋友宴客喝多了酒,起晚了,等很久了吧……”纪轻舟踩着湿漉漉的碎石路,大步跑了过去。

祝韧青一听见他的声音,脑袋便唰的抬了起来。

望见纪轻舟面带笑意地跑过来开门,他一改颓丧神态,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拘谨地站在一旁道:“没等很久。”

纪轻舟掏出钥匙打开门锁,推门进去后,刚准备拿幌扠把旗帘挂出去,祝韧青便很是自觉地接过幌扠,说:“先生,我来。”

“行,你来。”

待祝韧青挂完幌子走进门来,纪轻舟问:“吃早饭了吗?”

“吃过了。”祝韧青状似从容地回答,眼睛却不敢直视纪轻舟。

“那再吃一点。”纪轻舟一眼瞧出他在撒谎,他也没揭穿,直接将自己从解家打包来的两个大肉包递给了他。

“大小伙子的,两个包子总能塞得下吧?”

祝韧青抬眼对上他清透含光的双眸,迟疑两秒,伸手接过了纸袋,感谢道:“谢谢先生。”

祝韧青其实是吃了早饭的,不过早饭比较简陋,是用给母亲煮粥剩下的锅添了点水后重煮一遍得到的米汤,其实同喝热水充饥也差不了多少。

他起得早,来到店里后又等了快一小时,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此时捏着温软的白面包子,即便他想要在新雇主面前装得尽量矜持一些,还是忍不住咬了一大口。

解家厨师包的包子,面皮薄而松软,肉馅细腻厚实,一口下去,葱香浓郁,满嘴的肉汁香味。

祝韧青吃得险些冒出泪花来。

两个巴掌大的肉包,他不到三分钟便吃得干干净净。

肚子填了六分饱,祝韧青明显比刚刚有了劲头,将纸袋扔到巷口的垃圾箱后就疾步跑回来问:“先生,我要干什么活?”

纪轻舟正翻着这一周的工作计划表,闻言问:“你会踩缝纫机吗?”

祝韧青看了眼屋子中央完全陌生的机器,有点尴尬地摸了摸后脖子:“不会。”

“没事,慢慢学。”

纪轻舟合起计划表,走到桌边,摊开一匹店里原有的中平纹布,拿出昨日绘制的旗袍纸样,展开按照布料的丝缕方向铺在面料上。

排完纸样,放上压铁后,他朝祝韧青勾了勾手道:

“过来,剪刀会用吧,接下来你的工作就是按照我排的这些样板裁剪下对应的布片。

“注意一定要对准纸样的边缘裁剪,别移位也别剪破了,线条尤其是弧线要尽量裁剪圆顺。

“还有纸样上打了剪口的位置,裁片上也要打剪口,也就是这个小豁口,它是后面缝制时用来对准位置的,懂了吗?”

这工作的确相当简单易懂,然而祝韧青听到一半,却盯着他挽起的袖口下,手腕上的那两道刮伤和淤青痕迹失了神。

“发什么呆?”没等到回应的纪轻舟拍了拍他的胳膊。

“对

不起。▄(<a href=".co.co)(com)” 祝韧青回过神来连忙道歉,但还是忍不住问:“您的手怎么了?”</p>

因自己有处理类似伤口的经验,他觉得纪轻舟双手手腕上的伤对称得很像是捆绑留下的痕迹。

“哦这个啊,搬重物的时候撞桌上了。”

纪轻舟下意识移开了目光,轻描淡写地回答,脑子里却想起了自己喝醉骚扰解予安的事情,耳尖微有些泛红。

祝韧青一听不由羞愧自己想得太多,不敢再多问。

又认真地听纪轻舟讲述了一遍工作任务,随即拿起剪刀,比划了一下后,就一门心思地开始裁剪布料。

纪轻舟在旁边瞧了一阵,见他剪得虽慢,但操作还算仔细,便放下心让他自己慢慢裁。

毕竟只是打样的坯布而已,即便真剪坏了也损失不了多少,身为自己的助手,这些活总得慢慢上手的。

趁祝韧青忙活的时候,他开始在人台上给施玄曼的那件旗袍制作样版。

既然骆明煊都夸下海口,说三天内就能把他需要的面料染出来,那么这笔订单大概率不会取消了,现在就可以开始着手制作了。

虽说手上这三笔订单的旗袍,纪轻舟在报工期时都保守地报了一个月的期限,但一来,他过去也没怎么动手做过旗袍,经验不如其他时装那样充足。

二来,一件合体又舒适的旗袍它的定制工艺其实和西装一样,都相当复杂,尤其是前后衣片的归拔塑形,稍有差池,衣服的适体性和美感将大打折扣。

再加上粘衬、烫省、敷牵带和绲边布的刮浆折烫等等,每一步都需要他亲自做,需要足够多的耐心,因此工期其实非常赶。

时间在忙碌中飞快流逝,中午一人一碗面解决午饭后,纪轻舟暂时放下工作,按照原定计划,前往新雇佣员工的家里拜访。

尽管他心底直觉告诉他,祝韧青没有在编故事骗取他的同情,但以防万一,他还是觉得去新员工的家里拜访一趟会更安心。

据祝韧青自己所言,他家在闸北,大抵是在长安路和北苏州路之间的一块小弄堂里。

因地处华界,坐电车只能到麦根路与苏州路的交叉路口,下车后还得过桥走上一公里左右才能抵达。

纪轻舟闻言便问他早上是怎么过来上班的。

果不其然,得到答案是步行两公里过来的。

当然,对于一个正年轻的小伙子而言,这几十分钟的路程似乎还真算不上什么。

因提前知晓他家有位生病的母亲,纪轻舟途中路过蔬果店时就花了五角钱买了几根香蕉和一小篮的枇杷。

为节省时间,他带着祝韧青坐了电车,下车后直奔闸北。

一条苏州河相隔,华界、租界简直两个天地。

祝韧青说他家在一片弄堂里,纪轻舟当时听闻还以为是那种石库门的建筑,等到了那附近后,才发现自己太乐观了,那更像是工厂码头旁边划分给工人住居的一片破旧棚屋区。

这些低矮的棚屋不知存在了多少年,墙壁布满裂纹,墙角长满苔藓,连屋檐瓦片都已摇摇欲坠。

一旦从主街的某条支弄进去,放眼望去,便都是这般肮脏破败的小房子,鱼鳞般的房屋密密匝匝地拥挤在黑泥地上,几乎望不见尽头。

站在纪轻舟这个后世人的视角,租界内的生活于他而言纵使也算是落后的,但属于他可以想象得到的、能够接受的落后。

而直到此刻进入华界,他才如此直观深刻地意识到,这才是一百多年前民国大多

数老百姓真正的生活环境。

嗅着弥漫着阴沟气味的空气,望着偶尔路过的穿着破旧棉袄的居民,一时间他心中的感受难以言述。

下过雨后的狭窄弄堂满是积水和泥淖,祝韧青尽量地挑着凸起的干燥路段行走,但因道路实在狭窄逼仄,有时路边还有散发恶臭的垃圾和粪便,他免不了要踩到泥水里。

“先生,∵(笔趣阁小.の说)_[(.co)(com)” 祝韧青站住脚,看了看前边怎么样都难以跨过的一片泥淖,又回头看了看纪轻舟洁净整齐的西裤和皮鞋,惭愧说道:

“真对不起,要不您踩我脚上过去吧,或者您不介意,我就背您过去,反正我穿的是草鞋,到时候洗洗就好了。”

“亏你想得出来,还踩你的脚过去。就这么走吧,不用觉得抱歉,本来就是我自己考虑不周……”非选在阴雨天过来。

纪轻舟轻轻叹了口气,抬了抬下巴道:“走吧,抓紧时间。”

见他坚持,祝韧青只好应声:“那您小心些。”

又七拐八拐地绕了一段路,两人总算抵达了目的地。

祝韧青的住处是和周围其他房屋差不多的棚屋,挪开充当门扉的木板,里面的情况一览无余。

光线黯淡的屋子里,像样的家具只有一桌一凳一橱柜和一张木板床,衣服都堆在床角,墙壁张贴的旧报纸上满是漏雨留下的水印子。

右边靠墙的位置有道狭窄的由几条木头横杠拼接而成的梯子,梯子上端往天花板两尺方正的洞口一接,便是通往二层的楼梯。

见楼下只有一张床,纪轻舟便估摸着祝韧青平时应该睡二楼。

不过依照他对这房屋高度的判断,二楼的空间想必非常之矮小,以祝韧青的身高钻进去恐怕连腰都直不起来。

顶多铺个地铺,晚上匍匐着进去睡个觉,想在里面活动是很难的。

“阿娘,我带先生来看你了。”

祝韧青在门槛旁的石头上刮了刮鞋底的污泥,走进屋里去。

纪轻舟见状,有样学样地在那块石头上刮了刮鞋底的泥水。

进屋后,他将水果放在桌上,转身看向床上那骨瘦如柴的妇女,点头问候道:“您好,我是祝韧青现在的上司,听他说您生病了,就顺道来看看。”

“阿青跟我说了。”妇女原本是侧躺着的,整个人埋在棉被里,蜡黄的脸上满是憔悴病容,看不出大概的年纪。

在祝韧青的帮助下,她费力地坐起身,靠着枕头微笑着注视纪轻舟,嗓音柔和地说道:“您还带这许多水果,不要这么客气的,你肯让阿青去你店里做活,给工钱又包午饭,我要好好谢谢您啊。”

“哪里,他年轻力壮的,又肯干活,能帮我不少忙。”

妇女摇了摇头,仍是一副诚恳的神态,翻来覆去地说着感谢的话。

被她诚挚的目光凝视着,纪轻舟多少有些惭愧,毕竟他是抱着探底的心态来的。

点头应和一阵,他岔开话题问:“您吃过了午饭了吗?”

“吃过了,阿青每次出去干活,都会拜托隔壁那小姑娘,中午给我送点饭,我已经吃过了。”

“吃过就好,那您吃点水果。”纪轻舟将那篮枇杷交给祝韧青,让他拿去洗一洗,又折了根香蕉,剥皮递给妇女。

女人有点不好意思,摇了摇头说:“您自己吃吧。”

“我刚吃过饭,这是给您买的。”

女人迟疑了一下,犹豫着从他手里接过了香蕉,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纪轻舟看了

眼她颜色蜡黄的手指, 问:“您生的是什么病?”

“不大清楚,一开始说是什么腹内积聚鼓胀,后来说是黄疸,再后来又……”女人摇了摇头。

“其实我的身体我自己有数,多半是治不好了,吃药也只是拖着而已,但是阿青还小呢,他爹早就死了,本来有个哥哥,六七岁的时候也死了,就我一个亲娘还活在世上,我不忍心他难过啊,他拼命赚钱给我看病吃药,再难吃我也每天吃……”

纪轻舟有些想劝她去医院看看,即便他在医学上知识浅薄,也知道黄疸医治及时不会导致死亡。

可他转念一想,此时是在民国,医疗技术还不怎发达,而看西医花费甚多,民众又对西医颇多误解,他提出这个建议,恐怕只会给母子俩增加负担。

况且,听她所述的情况,似乎不仅仅是黄疸这么简单,如果中医能让她稀里糊涂地继续活着,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纪轻舟一时有些犹豫,想了想,还是觉得之后和祝韧青提一句比较好,至于怎么选择,则看他们自己。

妇女不知他所想,边吃香蕉边问:“看您穿这么少,外面快入夏了吧?”

纪轻舟微微摇头,扬起嘴角回答:“再过一个多月吧,才到夏至。”

“那是快到黄梅天了。”她自顾自地感慨,“真快啊,年初那会儿病倒后,就起不来床了。阿青每次回来总会和我说,路边的草绿了,洋槐花也开了,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好起来,出去看看外面的春天……”

话未说完,女人抬眼望向了门口。

纪轻舟回头,正瞧见祝韧青提着那篮洗好的枇杷走进屋里。

他便起身让开位置,让祝韧青坐下给他母亲剥枇杷。

黄澄澄的小枇杷显然是新鲜才采摘不久的,甫一剥开皮,便散发出其特有的酸甜清香。

而在弥漫的果香之中,纪轻舟隐约地还闻见了一股淡淡的花香。

他环视了一周,终于找到了那花香的来源。

房屋背着巷道的墙板上有道小窗,狭窄的窗台上放着一只破碗,碗里装着清水,飘着两朵洁白的栀子花。

·

在小屋里坐了半小时,陪着祝韧青的母亲聊了一阵后,两人就起身返回爱巷。

回来的路上,纪轻舟路过一栋石库门建筑,瞧见门口路旁坐着几个妇女,正一边闲聊,一边拿着手绷刺绣。

“她们这是在做什么?”一碰见自己熟悉的领域,纪轻舟便不禁止住脚步,转头询问祝韧青。

祝韧青只看了眼,便回答道:“应当是在做附近那家顾绣庄派的活,绣童鞋、袖边之类的,以前母亲也常做这样的活。”

原来是顾绣……

纪轻舟点了点头,恍然有所思。

的确,顾绣是在上海一带起源流传的,其技法以“细如发,针如毫,色如画”为特点,故被誉为“画绣”。

若他记得没错,顾绣在清末就曾一度衰落,几近失传。

于是几乎没怎么犹豫,听闻是顾绣,纪轻舟便抬步走了过去。

那几个妇女约莫是认识祝韧青,见有生面孔过来也不躲不避,大大方方地让他看。

纪轻舟凑近一瞧,顿时被那底布上灵动传神的花鸟图案所惊艳,问:“你们这样绣一片能赚多少?”

“赚不了什么钱,绣一双衣袖才给个三角五角的。”几人中年纪稍长的妇女一边灵活施针,一边感叹道。

才三角五角?这样一双衣袖少说得绣三天吧,底层劳动力真是廉价得可怕!

纪轻舟既诧异又感慨。

他想起自己在何鹭西装上绣的那字符,花了二十分钟的时间,绣的字母只能说端正能看,毫无美感可言,和眼前这精美绝伦的刺绣作品对比起来,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想到自己的店也逐渐走上正轨了,最好是能定制一批主标,纪轻舟不由心动,便询问:“你们接零活吗?”

“接,价格给得合适便接。”

依旧是那妇女,听见他问话约莫是将他当成了什么老板,和气地回道:“你有什么活,可直接派给我们,只要给我们材料,都是能做的。”

“好,那届时我有活就来找你们。”纪轻舟爽快应答。

又站着欣赏了一会儿她们极为精湛的技艺,心底暗藏激动。

太好了,有这样精致细腻的手艺,那他把商标设计得复杂些当也没问题吧?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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