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逐步从小巷偏离时,纪轻舟顶着午后灼热的阳光,一手抱着卷面料,一手提着两只沉甸甸的纸袋,快步转过路口,跑进了店里。
“才刚过立夏,这天怎么就这么热了。”
纪轻舟将那新买的白色塔夫绸料子放进面料箱里,随后卷起袖子,朝祝韧青招了招手道:“阿青,来,尝尝这糖食。”
从方家回来后,他顺路去买了布料,途中路过一家糖果店,看见有新鲜出炉的冰糖松子和橙糕,就进去试吃了两小块。
松子糖虽没有上次苏州带来的好吃,但也还不错。
橙糕则是那家店的特色,橙香浓郁,酸甜融洽,尤为适口,他就各买了两斤。
祝韧青正忙碌着纪轻舟交给他的工作,便是将过了水晾干的靛青色苎麻布用熨斗熨平整。
这是杨女士那件旗袍的主面料。
听见先生召唤,他下意识地应了声“好”,接着不慌不忙地将电熨斗放到一旁,并拔下了熨斗的插头。
这种需要插电使用的电器,祝韧青也是直到来这里工作,才首次接触到。
先生教他使用电熨斗时,有特别强调此物的危险性,不论是熨斗的高温,还是电器使用不当导致的后果,他都牢记在心里,不敢马虎大意。
放下活计,祝韧青转身看向缝纫机桌台,瞧见那两大袋的糖食不由得睁大了眼:“这么多啊……”
“你拿些回去给你母亲吃,你母亲不是每天都得喝药吗,肯定苦得很,喝完药正好吃块糖解解苦。”
纪轻舟说着,从包里拿出问糖果店老板讨要的纸袋,装了些冰糖松子和橙糕进去,递给祝韧青,“剩下的我带回去,给我家那口子吃。”
上回张医师给解予安扎完针后,表示只需再针灸一次,这第一个疗程便结束了,接下来就是喝药。
一天两大碗的中药,喝半个月,再进行第二个疗程。
纪轻舟曾有段时间染了肺炎,治好后仍咳嗽不断,为了调理身体就喝了大半个月的中药。
那混着土腥味与草药味的腥咸苦涩,时隔多年回想起来还是觉得恐怖,于是今日路过糖果店,就进去买了一些甜食。
祝韧青都已经习惯纪轻舟时不时的投喂了。
这种时候他若别别扭扭不肯接,先生反倒不高兴,嫌他推来推去的浪费时间。
于是祝韧青现在也学乖了,先生给了,他便乖乖接过,再道声谢,至于恩情就记在心里,日后好好工作,作为报答。
他接过纸袋,闻见那橙糕酸甜的香气,刚想要拿一块尝尝味,听见纪轻舟的后半句话,心底倏然有点泛酸。
他状若寻常地牵起嘴角说:“您对您夫人真好。”
纪轻舟似感肉麻地皱了下眉,咋舌道:“一般般吧,勉强容得下彼此。”
祝韧青低下头,拿起一小块拇指大的橙糕放进嘴里,软糯细腻的橙糕在嘴里融化,化为了浓郁酸甜的果香。
犹豫片刻,他还是克制不住好奇询问:“您和您夫人,是怎么认识的?”
“看不出来啊,你还挺八卦?”
纪轻舟瞥了他一眼,抓了几块冰糖松子,坐在椅子上边吃边道:“我们大概算是奉父母之命,不得不结婚,目前先凑合着过,以后过不下去了就离。”
祝韧青闻言,酸涩的心情倏然好转了几分,心想看来先生和他夫人感情一般,说不准哪日就登报和离了。
尽管这和他这个小伙计并没有什么关系。
说来惭愧, 祝韧青也自知自己有这种想法很不应该,但他却打心底地希望先生是单身一人的,而不要有什么妻室。
抱着这种理不清的思绪,他将两种糖食各尝了一块,接着收好袋子,转身过去准备继续工作,
这时忽听门口有脚步声传来,他下意识回头,看见来客时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
“你来做什么?”纪轻舟比他先瞧见那不速之客。
刚刚还一派懒散地靠在椅子上吃糖,见到那张令他作呕的面孔,顿时挑起了眉,眸光冷厉。
当时就应该问他要回名片的……他心里暗忖。
顾泊生依旧穿着那套灰蓝色的条格纹西服,形容却比之前落魄了许多。
梳好的油头透着种刻意抓散的凌乱,肤色蜡黄,眼底青黑,一脸的肾虚样。
但凡上次纪轻舟见他是这副状态,都不会放心地跟着他去茶馆三层。
顾泊生起先是直冲纪轻舟而来的,但随即目光就被一旁的祝韧青吸引了过去。
他眯着眼打量了几秒祝韧青的衣着头发,似笑非笑朝纪轻舟道:“你竟然还真收了他,他会干活吗?”
“比起某些人面兽心的家伙,他可太好了。”
纪轻舟语含讽刺道,“你来做什么?伤养好了,皮又痒了?”
顾泊生嘴角抽动了一下,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不得不耐着性子,强作笑脸道:“我来是同你说声抱歉,上回之事,是我有眼无珠,害您受了惊。
“眼下我已被鲍先生解雇,不再是新顺安的经理,我现在可谓是毫无收入来源,连养家糊口都很困难,算是得到了惩罚,你也该解气了。
“能否请你同解先生说一声,请他们不要再追究此事了,我可以给予你赔偿。”
“哦,原来是这段时间日子不太好过,来求我来的?”纪轻舟状似懒散地嘲讽着,实际心中颇感厌恶。
如今是因为他有这背景,顾泊生踢到了铁板,才不得不低声下气地来同他道歉,那若他没有解家这支柱可靠呢?现在岂不是惨了?
“是。”即便被讽刺,顾泊生只能咬牙咽下这口气,“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我一马。”
“你这话说得,我何时追究你的过错了?事情都已经传到我阿姨耳中了,她向来最为护短,你来求我没用啊,倒不如多花点心思,去求求你那鲍少爷呢?”
纪轻舟浅笑着说道,“至于赔偿就不必了,我嫌你的钱脏手。”
顾泊生闻言,不知从他的话语中联想到了什么,面容忽然一阵扭曲。
他盯了纪轻舟几秒,又狠狠地剜了祝韧青一眼,想到对方在短短几日内便已改头换面,对比此刻自己的遭遇,心底更是燃起一股强烈的妒恨。
约莫是觉得反正此行目的无望了,他咧咧嘴,朝着纪轻舟冷笑道:
“我是脏,这小子也好不到哪去,你以为他是被迫的?我们可没有绑着他、压着他,他是自愿的,只因他尝过甜头,拿过对他这种人而言大把的钞票。只要有钱,多的是人愿意把尊严丢在那拴着铁链的笼子里。
“你也不必摆出一副瞧不起我的样子,在这个地界,摇尾爬行之人可往往比昂首挺胸之人走得远……”
“啰啰嗦嗦的狗叫些什么?”纪轻舟不耐烦地打断他,“既然你这么会爬,不如早点去找你主人摇尾乞怜,在我这叭叭叭的有什么用?”
“你……”顾泊生眼角抽搐,袖子下双手悄然捏紧了拳头,但终是不敢再得罪他。
又扫了眼沉默的祝韧青后,他转身朝门口走去。
“等等。”纪轻舟在他即将走出店门时,又出声叫住了他的脚步。
“虽然我不需要你的赔偿,但你还欠了他工钱呢,来都来了,总得把欠款结了吧?”
一旁的祝韧青闻言,眼瞳微颤,额头沁出了汗意。
“欠款?我何时欠他的?”顾泊生转过身来,瞧着纪轻舟一脸笃定的神情,还以为他是想借此名义给他的手下讹钱。
“他打了我一拳,还要我给他钱不成?”
“怎么,他不该揍你吗?”纪轻舟扬了扬眉。
“你别欺人太甚。”
“我欺人太甚?”纪轻舟不可置信地反问。
见顾泊生一脸的愤恨模样,就故作扫兴地叹了口气:“诶呀,本来心情蛮好的,你来了之后,这吃的也不香了,活也不想干了,回去得好好跟我阿姨姨父诉诉苦。”
“……”
顾泊生气得胡子都上翘了。
一时间脑子里两种声音回荡着,一种声音叫嚣着,干脆破罐子破摔吧,反正都已得罪他了,不怕得罪得更死。
但理性上,他又劝慰自己,至少目前鲍子琼还未厌烦他,只要多舍身求求他,哄得鲍子琼开心,将来还是有机会继续当他的经理,不能彻底断了后路。
最终,对前途与钱财的渴望占据了上风。
顾泊生闷声不响地掏出十块银圆放在缝纫机桌台上,接着便转身大步流星地跨出了店门,背影中透着股仓惶。
纪轻舟瞥了那十银圆一眼,微微蹙了下眉。
他转头看向侧对自己的祝韧青,想了想,问:“他真的欠你工钱了?”
祝韧青有种此刻果不其然还是到来了的感觉。
心底挣扎了数秒,终是转过身低着头道:“对不起先生,我不是存心想要骗您的,但那时已拖欠了一个多月的药钱,还欠着房租,实在急用钱,所以……对不起先生,您别辞退我,我绝不会再瞒您任何事情了。”
话落,屋子里陡然寂静下来。
纪轻舟坐直身体,撑着下巴凝视着他的脸孔,沉默着一声不语。
良久,直到看得对方眼睛都起了雾,他才朝对方抬了抬下巴,道:“拿着吧,别跟钱过不去。”
祝韧青小心翼翼窥了他一眼的神色,心里五味杂陈,从未如此愧疚过。
他如今已还了欠款,日子虽拮据,但勉强过得下去,心底实则不想接受这钱,却又不敢违逆他的话语。
犹豫一阵,最后还是心怀忐忑地收下了这十枚银圆。
“下不为例。”在对方犹犹豫豫地转过身去工作时,纪轻舟淡淡说了句。
“是,我绝对不会再骗您了。”祝韧青再次诚恳保证。
纪轻舟摆了摆手,让他去工作,心情难以言喻。
虽直觉知晓祝韧青并非什么纯真老实的小白兔,但得知自己被骗取了同情心的时候,还是有些气馁。
倒也称不上生气,都是人嘛,若有选择,谁不想过更好的生活?
况且他也没损失什么,给对方预支的五块钱是包含在薪水里的,而雇佣祝韧青,一开始也是因为他模样出色,并非完全出于同情。
顶多就是有些无奈和郁闷罢了。
人心复杂啊,到底是在民国……
他还是太嫩了,今后遇事得愈加擦亮眼睛才成。
·
第二天,是解予安结束第一个疗程前的最
后一次针灸。
数起来, 这已经是纪轻舟第六次陪他接受治疗了,对整个流程已是驾轻就熟。
不用老太太盯着,张医师一打开工具箱,纪轻舟就提着张椅子过来,坐在解予安身旁,抬起他的左手握在手心里。
解予安显然也已习惯这点,最初还象征性反抗一下,而今搭在椅子扶手上的左手就跟瘫了似的,任凭纪轻舟怎么揉捏都无反应。
“指甲有点长了,要不趁现在给你剪一下?”纪轻舟百无聊赖地捏着他的手指问。
未得到解予安的回应,他便当对方已经同意,让等候一旁的阿佑去拿了把剪刀过来。
用剪刀给人剪指甲是纪轻舟第一次操作,别说这压力还挺大,生怕一不小心就剪到肉了。
幸好解予安颇为安分,不知是对他较为信任的缘故,还是精力都集中在了针灸上,暂时顾不上别的。
他手指一动不动的,丁点儿未使劲,纪轻舟谨慎仔细些下手便无问题。
柜子上的座钟秒针“咔哒咔哒”地走着,透过薄纱窗帘洒落的阳光中悠然飞舞着纤小的粉尘。
静谧的屋子里,时不时响起剪刀剪下指甲的细微咔嚓声,给原本沉凝的气氛添上了几分闲适之感。
剪完左手的指甲,纪轻舟挪了挪椅子,开始剪右手。
剪至一半,他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了以前看过的给猫剪指甲的那些视频,不由得嘴角上扬,笑出了声。
解予安此时才轻轻动唇,问:“怎么?”
纪轻舟捏了捏他的手心,这宽大而瘦削的手掌捏起来自然是没什么手感可言,便摇了摇头说:“没什么,你这爪子够大的。”
解予安不懂他的意思,便没有回话。
靠着给解予安剪指甲消磨了十几分钟的时间,又静静等候了半小时后,治疗总算结束了。
纪轻舟送张医师到门口,走廊上,他帮解予安询问治疗方案道:“下次治疗是什么时候?要持续多久?”
“我同沈医生之前规划过,总共三疗程,每个疗程七次针灸,一疗程结束休息十五日,于二少爷来说有个调节的时间。”张医师简略地回答道。
“三个疗程结束后,他的眼睛就能复明了?”
“这我不敢打包票,需看他自身恢复如何。但你们也不必过多担忧,待疏通了脉络,短则数月,长则一年半载,纵使缓慢些,他的视力肯定是能恢复的。”
纪轻舟点点头,将张医师和他的徒弟送上了车。
回到小会客厅,解予安已坐直身体,正闭着眼眸拿着手帕擦汗。
纪轻舟坐到沙发上,将张医师说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随后开玩笑般说道:“所以说,你的眼盲迟早是能治好的,这场赌约我必胜无疑,早点把一百块准备好吧!”
解予安听闻此言,心底约莫也是高兴的。
但面上仍不露声色,平淡回应道:“一百银圆床头柜里便有,想要就自取。”
纪轻舟略微扬眉:“现在就开放小金库任我取用?不愧是元宝兄,出手真大方。”
解予安若非眼睛不便,肯定要瞪他一眼。
他冷淡道:“方才可以,现在金库上锁了。”
“没事,那先给我存着,等你眼睛好了,我再开锁取用。”
纪轻舟随口回了一句,实则压根没往心里去。
左右当初都已经和沈南绮商量好,等解予安康复,他离开解家,对方便会给予他一笔补偿费。
而以沈
南绮对他的阔气程度,这笔补偿金想必不会少。
解予安这一百块钱,他还瞧不上了。
解予安擦完了汗,抬手把手帕递给了黄佑树,接着又从对方手里接过一条新的黑纱带,往眼睛上一圈圈地缠绕。
纪轻舟靠在沙发上,漫无目的地盯了会儿他神色平和的面容,忽然想起了储存于自己手机里的那张相片。
在那张泛黄的照片中,解予安的眼睛显然已经复明,虽然画质模糊不清,但能看得出来是一个身姿挺拔、神采奕奕的青年。
说明起码在那张照片拍摄之前,对方都还平稳安全地活在这个世上。
而等到邱文信什么时候被报社公派去法国交流考察了,之后或许就得担心担心那讲解员口中的“英年早逝”了。
当时讲解员具体是怎么说的,纪轻舟已记不清了,就留了个大概的印象。
邱文信的两个发小,一个是死于战争,一个是死于横祸,且用词描述中透着股命运捉弄般的反差感。
纪轻舟但凡想到这点,难免有些焦心。
好歹朋友一场,这二人,不论是谁,他都想帮他们避开存在于他们原本时间线上的命劫。
对于解予安而言,他本就是军官出身,他若是在战场上身亡,那绝对称不上有反差。
所以死于战争的不出意外就是骆明煊了。
也不知这小子到底死于哪种情况,是后来参了军,还是受了战争的波及?
不管哪一种,要避祸都有些困难,纪轻舟最多凭借着对历史的了解,力所能及地引导一下,帮他避开战争之波及。
至于解予安的横祸又是什么横祸?这就有些难评了。
邱文信的用词未免也太笼统了,他怎么就不能把死因写得清晰明了些?
半清不楚的,对他这种稀里糊涂的穿越者实在不友好。
纪轻舟留个心眼,心忖之后再见到邱文信,可拐着弯问一问对方对于横祸的概念。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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