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是碰见熟人了,就是那个把印刷所转让给你们的查夫人,问起现在印刷所的经营情况,她还不知道《纪元》是你们办的杂志,我便同她聊了两句……”
夜晚的餐桌上,因解予安罕见地于室内戴起了帽子,难免引起大家的关注,沈南绮便将他剪坏发型的前因后果大致说了说:
“哪知我一个没注意,理发师便开始自作主张了,想给他剪个自己拿手的小平头,待我听见元元怒而起身的动静,回头一看,那刘海已是一刀齐平了。”
纪轻舟听闻此言,回想起方才瞧见的解予安的新发型又不禁失笑,憋得肩膀颤抖还是没能憋住。
“还笑。”解予安毫无威慑地瞪了他一眼,不无报复地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胡萝卜丝炒肉。
“太恶毒了吧,解元宝。”纪轻舟嘀咕了声,将胡萝卜全部挑去了他碗里。
坐在主座的解见山瞥见这画面,只微微叹了口气,习以为常地移开了目光。
沈南绮仍在回忆当时的情景:“元元也是,自己的头发不多看着点儿,就放心让那理发师大胆动手。
“我当时见都已这样了,那干脆叫他剃个平头算了,这孩子就闷声不响地去隔壁买了顶帽子戴头上,怎么都不肯继续剪了。”
解予川笑说:“我记得元元从前不是不怎注意仪表的吗,国外寄回来的入伍照,头发剃得跟和尚一般,不及寸长,现在倒是在意起来了。”
“从前单身在意那么多做什么,如今有个做审美工作的爱侣,自然是要格外注意了。”解良嬉调侃道。
旋即瞧了瞧对面堂弟帽檐下面无表情的脸孔,实在忍不住问:“你总不能一个月都戴着帽子吧?在家里摘一摘又能如何?
“你瞧,玲珑可是一直很好奇地看着你呢,究竟剪成什么样了,给我们看看不行吗?”
“那你们好奇吧。”解予安口吻冷漠回道。
“真扫兴。”解良嬉轻撇了下嘴角,把脸别了过去。
其实解予川几人也很想看看他的新发型,毕竟能看解予安笑话的机会不多,但大家也都了解他顽固的性格,见他连小侄女好奇的目光都能漠然视之,也就不再多提了。
饭后,稍事休息一阵,纪轻舟二人便上楼,回了东馆尽头的卧室。
一进入房间,锁上房门,解予安就像是回到了安全屋般,浑身松懈下来,戴了许久的礼帽也顺手摘了下来。
纪轻舟刚把外套挂到衣架上,回头看到他蓬松凌乱中又异常齐平的刘海,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那么可笑吗?”解予安语气略显无奈。
“你说呢?本来看你年纪虽小,好歹气质高冷稳重,结果现在像个呆瓜。”
解予安有生之年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用这样的词形容自己,他将帽子挂到衣架上,故作淡然地威胁:“今晚你最好睁着眼睡觉。”
“怎么?你还想给我剪个同款不成?”
纪轻舟轻哼了声,满不在乎地踱步到窗前的沙发旁:“我就是真剪妹妹头,也不会像你这么呆。
“这发型好笑就好笑在它出现在了你的头上,懂不懂?”
他这般放肆调笑着,刚要在沙发上落座,身后便伸出两条修长有力的手臂来,多少带着点气闷地将他箍进了怀里。
纪轻舟勉强转了个身,抬头对上解予安乖巧发丝下不相匹配的漆黑凤眸,吊起眼梢笑问:“干什么呀,小呆瓜?”
“嘴真坏。”解予安不痛不痒地批评一句。
垂眸凝视怀中青年牵着笑意的红润双唇,缓缓低头想要去堵上那张总是发出嘲笑声音的嘴唇。
“诶,不行,”纪轻舟扭头躲过了亲吻,半笑半调侃道,“你现在好像小学生一样,我都没有跟你亲嘴的欲望了。”
解予安面色微僵,接着忽然一言不发地松开手臂,转身迈步进了盥洗室,关上了房门。
纪轻舟见他这番举动,还当他是想去照照镜子,也未怎在意。
直到听见里边落锁的声音,才觉不对劲,走到盥洗室门前敲了敲房门,问:“解元宝?怎么了,生气了?”
他说着转动了下门把手,发觉对方还真上锁了。
“真生气啦?脸皮这么薄吗?”
纪轻舟话落,等候一阵未听到回应,就叹了口气,侧身倚在门框旁哄人道:“我又不是恶意嘲笑你,就是觉得你剪这头发很可爱嘛,你要是觉得不舒服,你出来指责我,我跟你道歉,行不行?”
“其实你也不用太在意,头发这东西很快就长出来了,不习惯也就一两个月,大不了出门发胶一抹,梳成三七分,或者搞个大背头,又不影响你英俊的面容。”
说罢,他听见里边有水声传来,就趴到门上听了听,结果那水声只响一下又停了,不像是在解决生理问题。
他敲了敲门,问:“在干嘛啊,回我话啊,不会哭了吧?”
里头依旧寂静得很,仅偶尔传来开盖关盖的声响,不知在做什么。
纪轻舟斜倚门旁等候了几分钟,见他一直不肯出来,就想去沙发坐着等。
正当他直起后背准备转身之际,盥洗室内开锁声忽然响起,紧跟着房门从里侧打开。
他回过头,就见某人方才还蓬松柔软的黑发已被抹了发油,全部梳到了脑后,仅几缕稍短的发丝垂落在额角眉梢上,露出深邃而冷淡的五官来。
“你在里边就是干这个?”纪轻舟先是一愣,旋即挑眉发问:“不是你现在抹什么发油啊,等会儿不还要洗吗?”
解予安却不作声,沉默地握住他的手腕,拉着他坐到了沙发上。
随即手臂圈上青年腰间,令纪轻舟侧坐到自己腿上,仰头用鼻尖碰了碰青年的下巴,试探着在他唇角浅吻了两下,见他没拒绝,反而不高兴:“你究竟喜欢我什么?”
纪轻舟还想哄哄他来着,便态度柔顺地任由他搂抱亲吻了。
听闻此言,不解地蹙了下眉:“你这又是在钻哪门子的牛角尖?”
解予安面上平静,佯作不经意地提醒:“现在不躲了?”
“奥,还在为这事耿耿于怀呢!”听他这么一问,纪轻舟就回想起了方才之事,好笑地捏了捏他的脸颊:“刚才说不想亲嘴是因为看见你就想笑,又不代表不喜欢你了,这么敏感做什么。
“况且,你有没有想过,我正是因为太在乎你了,才会为你身上一点小变化而笑得不停,换成别人,比如骆明煊,我顶多损他两句,才懒得管他剪的什么稀奇古怪的发型呢。”
解予安原本也未怎么生气,只是罕见被拒绝亲吻,有些低落难过而已。
听他这番解释,心情已稍霁,语气仍是淡然不快:“你就会甜言蜜语。”
“那可未必哦。”纪轻舟哼哼一笑。
倏然不知想起什么,眼珠一转,煞有介事道:“对了,我突然想起来,我们杂志社最近正寻找开季刊的封面模特,常合作的那几个临过年了都很忙碌,要不你来试试?感觉你还挺符合我们春季系列主题的。”
解予安已从他压制不住笑意的口吻中觉察到了几分坏心眼的端倪,却还是下意识地接话道:“什么主题?”
“那自然是,纯真、可爱。”
纪轻舟作答时终于控制不住咧开笑容,说着还抬起手拨弄了下他垂落的几缕刘海:“是不是很适合你,发型都不用做了。”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解予安听着他再三调谑的话语,仍气得牙根有些发痒。
随即不打一声招呼就托着青年的后背与腿根,将人抱了起来走向床铺,语气森然道:“明早请假吧,别想上班了。”
“啊?”
·
让解予安去做杂志封面模特,终究只是纪轻舟随口一调侃而已。
当初照着对方绘制男装设计稿时,一看某人那僵硬笔挺的身姿,纪轻舟就知道他没有什么做模特的天分。
到头来开季刊,还是请了阿琳娜小姐来拍摄封面。
请她换上宽松飘逸、点缀着许多立体花朵与蝴蝶的浅紫色唯美衣裙,戴上仿佛儿童作品般堆积着羽毛与玩偶的浅色小礼帽,拍摄了一组以“纯真、率然、勇敢无畏”为主题的封面照片。
封面拍摄排版结束,纪轻舟年前的杂志社工作正式告一段落,此时新年也随之到来了。
除夕那日清晨,给工作室、手工坊以及时装屋的员工们结算了年终奖金后,世纪时装公司便正式开始放假,直到正月初八才会陆续复工。
去年的除夕,纪轻舟跟着解家人一块回了苏州过年,按此时苏州大户人家的规矩,除夕祭祖是相当重要之事,因此今年也是一样的行程。
约莫是考虑到年底相聚不多,出发之前,留在上海看管报社的邱文信特意发起了一场饭局,邀请几个老朋友到常去的菜馆吃一顿饭。
仍是那家名叫“高长兴”的绍兴酒菜馆,同样位置的二楼雅座,尽管午间气温还算舒适,老板依旧在那张颇有年代感的八仙桌下准备了红彤彤的炭火,供客人取暖。
纪轻舟和解予安抵达包间时,骆明煊和邱文信都已在桌旁落座,为了不耽误他们赶火车,菜已提前点好,酒也温好,就等着他们来吃饭了。
“时间过得真快,上回我们几个来这吃,元哥眼睛都还没恢复,酒水也不敢多沾,今日总算可以敞开喝了。”
骆明煊见他们到来,便热情地端起酒坛子,往他元哥碗里倒酒。
“等会儿回去了要祭祖。”解予安不轻不重地提醒道。
“哦对对,那我们还是少喝点。尤其轻舟兄,上回就是在这喝得烂醉的。”
骆明煊及时止住了往他碗里吨吨倒酒的动作,将那绍酒坛子搁到了邱文信手边,爽朗笑道:“信哥儿,那今朝这一坛就都归你了。”
邱文信慢悠悠道:“喝不完我带去报馆,除夕晚上独自审稿饮酒,也蛮惬意。”
“还是信哥儿会享受!”
纪轻舟只低头烤个火的工夫,酒坛子就已被邱文信搁到了地上,他看了看自己的空酒碗,无奈笑道:“我酒量是不好,也没必要这么防着我吧?小酌个一两杯的还是没问题的。”
话落,桌上三人齐齐转头看向了他,眼神里透出同一个意思:你确定?
“行,那我多吃点饭。”纪轻舟也并非什么无酒不欢之人,既然大家都不想让他碰,他便索性安心吃饭。
今日相聚,主要是为了朋友之间话话家常,联络下感情,只消吃得高兴舒适即可,也无什么特别正经的事情需要商量。
不过在吃了一小碗酒后,邱文信倒是忽然记起一事来,朝坐于对面的纪轻舟正色说道:“上回我信誓旦旦同你说近些年不会有赴法交流的机会,也许要打破计划了。你可还想要去法国?”
骆明煊闻言,满脸疑惑:“什么赴法交流?你们之间还聊过这种事?”
解予安则是微蹙了下眉,转头看向纪轻舟:“你想去法国?”
纪轻舟没想到邱文信会突然提起此事来,听他说到要打破计划,心中便是一慌。
但在周边二人注视之下,他还是镇定了心神,稀松平常地回应道:“我既然是做时装行业的,想去巴黎交流学习一下也不奇怪吧?”
“没有必要,都不如你。”解予安嗓音低沉而笃定。
“你当然这么认为喽。”纪轻舟随口回复道,抬眸看向邱文信:“信哥儿最近有去法国交流的计划?”
“倒不是最近,前阵子和一众文人参加了一个多国社交宴会,有法大使馆人士参与,其中有位先生是我们《新窗口》杂志的忠实读者,与我交谈几句后,说也许可以提供经费,安排上海几家大报馆主笔前去法国交流学习一年。”
邱文信大概地解释一番后,又呷了口绍酒,语气松弛慵懒道:“但此事目前也未正式定下,仅是有此机会而已,你莫抱有太大希望。
“即便真能促成,兴许也要等到那位先生换任回国之时,才能顺带将我们捎过去。”
“那他多久会换任?”
“他来上海也有一阵了,最多再过一二年吧。”
“奥……”纪轻舟略微松了口气,却仍有些提心吊胆,转眼对上解予安沉默注视的目光,就拍了拍他的手背道:“只是打听打听,不一定会去。”
“你若真想去,我不会阻拦你。”解予安沉吟开口:“但能否等我南京任职结束,我陪你一起去?”
“你愿意陪我出国?”纪轻舟实际并没有这个念头,毕竟在现代他早已留完学了。
但解予安当下毫不犹豫支持他去追求理想的决定,还是很令他心动的。
于是扬起唇角,微笑着点点头道:“好啊,那我便不蹭信哥儿的船了,我们到时候再商量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