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宁此般算得上御前失仪,离得最近的杨婉和章佩佩岂能看着她获罪,两位姑娘手脚无比利落,一左一右将凤宁给搀出去了,凤宁只是干呕,也不曾弄脏什么,单袖口糊了些墨汁。
柳海压根插不上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人被扶走,裴浚脸色无疑是凝重的,甚至此刻有些懊悔,懊悔对于李凤宁疏于看顾,害她至此,可这副神情落在旁人眼里便是动了怒。
柳海深谙内情,不等他吩咐已跟了出去。
凤宁这厢被二人给搀到西围房,闻到新鲜的空气,呕吐已止了下来,章佩佩扶着她在桌案旁坐下,杨婉亲自给她斟茶,凤宁饮了一口,酸酸甜甜的滋味入喉咙,人瞬间便缓过气来。
章佩佩抚着她凌乱的发梢问,“这是怎么了?”
凤宁满脸歉意道,“大约是清晨吃了些凉瓜,这会儿便难受了。”
杨婉轻轻嗔了她一眼,“早告诫过你们,女孩子要懂得保养身子,那些冷得辣的忌讳的东西可千万不能吃,眼下都入秋了,还贪凉。”见并无大碍,杨婉便往外走,“佩佩,你照顾好凤宁妹妹,我先回御书房。”
柳海立在廊庑外,听得三人这些话,反而不好进去,看来凤宁姑娘自己还没当回事,不知真谛,也罢,不急于这一会儿,于是他也折回了御书房。
裴浚这边虽然脸色不好看,却还是坚持议完政事,与大臣共进午膳,偏巧没多久雷雨大作,养心殿台阶湿了一大片,内侍宫女忙着掩窗张罗,连请太医的事也耽搁了。
凤宁与章佩佩在西围房用了午膳,填饱肚子打了个盹,醒来便已生龙活虎。
这场雨一直持续到酉时方停,也还真巧了,东边天的青云还不曾完全散去,西边天竟然露出一片晚霞来,半片夕阳如蒙了一层雾纱挂在天际,颇有几分西边日落东边雨的意境。
雨势稍弱,养心殿的宫人便四处忙开了,皇帝一旦想做什么事,法子有的是,该使开的人都使开了,凤宁独自一人沿着湿漉漉的青石板砖往回走。
出遵义门往北沿着深长的宫道踽踽独行,那片霞光可真美,层层叠叠的青云框出一片蓝天来,一束光从西边穿云而过,也不知遥遥射向何处,凤宁兀自弯了弯唇角,就在这时,左侧忽然响起吱呀一声,广生右门被人从里面轻轻拉开。
凤宁经过此地无数次,此门从来紧锁,这还是头一次打开,她好奇驻足。说来东西六院,至今不曾安置主子,原先的太妃们都搬去了西六所,将地儿腾给皇帝的新妃子,可惜裴浚御极一年有余,后宫至今空悬。
这时门口正前方露出一张熟悉的,和善的,甚至带着几分小心希冀的面容。
“凤姑娘,快些请进吧。”
“柳公公?”凤宁讶异地眨了眨眼。
柳海往里指了指,示意她跟进去。
凤宁便知皇帝在里头,慌忙张望四周,哪还有不该出现的人,她提着衣摆迅速进了广生右门,身后门哐当一声再次被阖紧,她就像是一尾五彩鱼被框进了另一片天地,凤宁跟在柳海身后,打翊坤门踏进翊坤宫。
霞光褪去,烟煴浮在翊坤宫的上空,跟袅袅的青烟似的,凤宁还看得入神。
柳海看她这副娇憨的模样,实在是哭笑不得,她是不知里面那位已迫不及待呢。
“姑娘诶,快些进去吧,万岁爷等着呢。”
凤宁其实不太敢见他,却又忍不住想见,嗫了嗫嘴默不作声进了门。
裴浚就等在东阁窗下边的炕床上,手里还操着几
本奏折, 在他下首候着一位老太医,看年纪在六十上下,凤宁狐疑地看了一眼太医,又朝裴浚屈膝施礼,
“臣女给陛下请安。”
裴浚目光从奏折移至她身上,倒也没什么明显的表情,只摆了摆衣袖,示意太医给她把脉。
凤宁见状满脸讶然,她摇头道,“陛下,臣女已无碍,不过是吃坏了肚子,午膳吃了些温热的粥,眼下已大好啦。”
裴浚将奏折搁下,一言难尽看着她,这李家是怎么养女儿的,这种事让他一个大男人如何跟她说,但裴浚这个人,一向我行我素,也没什么可忌讳的,便道,“李凤宁,干呕也是害喜的症状之一,朕必须要太医给你把脉。”
凤宁顿时懵了,人跟就被钉住了似的,后面是怎么坐下的也是浑然不知。
她难道真的怀上皇嗣了吗?
这一刻竟然期待大过忐忑,若是真有皇嗣就好了,便可名正言顺跟他讨要贵人位分了吧?
虽然凤宁对做母亲还一无所知,却不妨碍她对孩子的期待。
她抿着唇不敢发出半点响动,两个小酒窝都溢出来,可见她也很期待。
裴浚心情顿时舒展不少。
于是,屋内视线都聚在那太医身上。
早有一宫女跪在凤宁跟前,将她手腕捧出搁在腕枕上,又覆上一块帕子,老太医这才慢悠悠搭上脉。
凤宁视线不由往裴浚瞄,却见他凝着她一动不动,凤宁眨了眨眼,登时反应过来,
所以,陛下这是早看穿了她在伪装?
完了。
凤宁闭了闭眼,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身侧老太医温声问她,“今日姑娘可吃了些什么?”
凤宁回过神来,稳住声线答,“清晨吃了些凉瓜。”
老太医立即便皱了眉,旋即起身朝皇帝施礼,
“启禀陛下,姑娘吃了些凉物,寒了脾胃,是以出现呕吐之症。”
言下之意,不是害喜。
柳海心登时凉了下来,他使劲朝太医使眼色,太医微不可见地摇头,这是确认不是喜脉。
柳海一颗兵荒马乱的心至此彻底熄了火。
裴浚心下失望免不了,却也无太大波动,毕竟就那么一次,他也没指望一下就怀上。
诸人都识趣退下了,东阁内只剩下气定神闲的皇帝与手足无措的凤宁。
凤宁尴尬极了,也窘迫得很,她蹑手蹑脚来到他跟前,带着委屈的腔调,
“陛下,凤宁给您赔罪了,害您白欢喜一场。”
朝臣催他纳妃,可不就是盼着皇嗣。
裴浚今日并未着龙袍,雨后特意换了一身月白绣蟒龙纹的直裰,指节分明的手骨搭在那两份奏折,神清目秀望着她,“你只这一桩需要赔罪吗?”
凤宁脸红的发烫,越发不敢说话了。
在裴浚看来,她哪是不敢说话,她是胆大包天,敢戏弄他。
换做是别人,他断不能忍。
凤宁还要再替自己分辨,裴浚看着那一张一合的小嘴,脑子里一股热流滚过,什么都顾不上,抬手将人捞在怀里,堵住了那红唇。
他想了她整整十几日,她却装疯卖傻糊弄他。
他是能糊弄的人吗?
这一次却实在谈不上温柔,可凤宁却丝毫不反感他的碰触,每每深吻一下,想要的便更多,塌上一次还不够,非要将她弄到窗边,凤宁扶着窗棂张望婆娑的窗外。
天彻底暗
下[(.co)(com), 外头的长街已掌了灯,绰绰约约的灯芒洒进来,裹着那一层烟煴一道幽幽荡荡,他的衣裳都不曾褪,汗没入鬓角里,结束时整个人还是那般毓秀临风,衣冠楚楚。凤宁却手脚瘫软倚在炕床角落,面颊汗涔涔一片,小脸被蒸的通红,像是熟透的果儿,每一抔眸光都像是溢出来的汁儿。
过去不曾觉得,如今却实打实认定她真的很招人。
宫人躬身虾腰送了水进来,裴浚自个儿洗了一把手脸,又温了帕子给她。
凤宁将衣裳收拾妥当,朝他走来,接过帕子屈膝谢恩。
话却怎么说不出来,喉咙又黏又哑,更多的是害羞。
算是默认成了他的女人。
裴浚指了指身侧,示意她坐下,凤宁擦去面颊的汗,便乖巧地挨着炕床坐下了。
宫人悄无声息掌了灯,一团光晕晕染在他周身,他脸还是那般无暇清隽,不染纤尘,仿佛方才狠要的那个人不是他。
他视线徐徐地落在她身上,问道,“那一晚,是怎么回事?”
他终于还是究问了,凤宁耳根都在发烫,却是大着胆子反问道,“陛下打算给臣女什么位分?”
避不开了,便直截了当问。
裴浚这个人实在是太敏锐,也太聪明,“所以,那晚你是听见朕与柳海说的话了?你不满意才人的位分?”
凤宁见说开了,也不遮掩,眼眶红彤彤地回,“陛下,臣女不要被拘在一隅偏殿,等着您临幸,您能许臣女贵人之位吗?”
凤宁也没抱多少希望,只是话赶话到了这里,便顺带说出来。
裴浚微微眯起眼,鲜见没料到是这个缘故,但她开口讨要贵人之位实在出乎意料。
凤宁说完静静观察他,试图从他神情窥出一丝痕迹,可天子威仪甚重,心思幽深曲折,等闲不叫人看出真谛。
凤宁丧气地垮起脸。
她还是不怎么会掩饰情绪,裴浚心里无奈地想,女孩儿鬓角还残着湿气,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盛满了委屈,想起她方才玉柔花软的模样,实在是没法动怒,裴浚信手捋了捋她被沾湿的碎发,淡声道,
“你父亲官衔不高,你又是朕第一个妃子,若是坏了规矩,朕往后不好交代。”
往后每个女人都朝他讨要位分,岂不乱了套。
“凤宁,朕不会因为任何人乱了规矩。”
这是他第一次这般温和地唤她的名,说出的话却如此冷血无情。
凤宁泪都涌到眼眶了,她又逼着自己硬生生吞回去,
“可我不想住偏殿,不想被人裹着送给陛下。”
终究是没抑住,豆大的眼泪一颗颗往下砸。
裴浚有些为难了,眉头蹙起。
不等他说话,凤宁已给自己台阶下,她抽抽搭搭望着他,“若陛下许不了贵人之位,就继续让臣女待在御前吧,做女官,臣女好歹能学些本事。”
裴浚已经有些不悦了,“给你安排宫殿住着,朕想来看你便能来看你,你待在御前又像什么话?”
凤宁难得顶了他一句,“被裹在褥子里送给陛下临幸吗?”
裴浚眼尾微微往下一沉,没有说话。
从来没有人敢顶撞他。
凤宁已经感觉到他的怒气了,却还是孜孜不倦地说,“在御前不是更方便吗?”说完这话,她已经脸红得抬不头来,这已经是她这辈子最出格的话了。
裴浚第一次看到这么轴的姑娘,“养心殿不是什么人都能留宿。”除了
皇后。
凤宁心头一酸,垂下眸绞着袖口不说话了。
总之她就是不答应。
裴浚看出她的意思来,有些拿她没辙。
他当然明白,她不是乐意没名没分跟着他,她就是嫌位分过低。
宁愿没名没分,也不肯做才人。
裴浚虽然不大高兴,却没有逼她,他这个人骨子里太骄傲,骄傲到不会逼着一个女人委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