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卷这一身可太脏了,柳海吩咐人抱着它去沐浴,可巧今日是郑明蓉当值,她连忙接手过来,“我来洗吧。”
延禧宫的女官对卷卷都不陌生,郑明蓉平日也常舍些吃的给它,卷卷乖乖由着她抱去净室洗澡。
待洗净吃饱,卷卷飞一般地从她身上窜开,开始肆无忌惮在养心殿呼啸。
屋梁,檐头,脊兽,哪儿哪儿都有它的身影,可没把韩玉等人的心都给巅碎,
“祖宗,快下来!再折腾,将你扔出去。”
卷卷蹲在高高的屋梁举目四望,没寻到自己要寻的人,沮丧地沿着柱子滑下,双腿往廊庑角落一缩,靠在墙角眼皮耷拉,呜咽一声。
梁冰正从御书房出来,瞧见这一幕,心蓦地一软,抬手将那只傻猫抱起,回到值房,将它搁在西围房凤宁惯坐的椅凳,卷卷绕着桌案逡巡一圈,终于在这里寻到主人的痕迹,深眯着眼卷了卷长尾,摆了个舒服的姿势窝在窗棂边,看着梁冰拨算盘。
梁冰忙了一会儿,抬眼去看卷卷,卷卷的眸眼十分干净,目不转睛盯着她,像极了凤宁。
梁冰笑了笑,忽然明白从不喜小动物的皇帝,为何将卷卷带进殿。
章佩佩离开后,郑明蓉接了她的班,专给裴浚准备膳食,这一日夜里她做了一道积玉糕,小心捧着膳食进入御书房,由内侍验过毒后,呈至裴浚跟前。
裴浚翻过两道奏折,余光一扫瞥见这道积玉糕,目光定了下。
可很快,他又挪开,没有动筷子。
郑明蓉见他神色不为所动,盈盈上前施礼解释,
“陛下,这是凤宁妹妹教臣女做的糕点,臣女钻磨了好长一段时日,总算学了个七八成,陛下不若尝一尝,若臣女做的不好,还请陛下指点?”
郑明蓉提这话时,身侧的柳海深深看她一眼。
两月过去了,没人敢在养心殿提李凤宁三字,骄横如梁冰也缄默不言。
郑明蓉还真是胆大包天。
郑明蓉确实胆大,可她这么做也有缘故,自凤宁离开,皇帝褪去那层清润的外表,越发淡漠疏离,养心殿都不住了,她们这些女官想看他一眼都不能,今日又破例将卷卷捎进来,其中心思已不言而喻。
皇帝虽然将凤宁逐出了皇宫,可他心里还惦记着凤宁。
二人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郑明蓉不知道,但她知道自己机会来了。
为什么敢明目张胆提李凤宁,她知道皇帝软肋在哪里,由此可引起皇帝注意。
裴浚听了这话,神色果然顿了下,目光复又落在那道积玉糕。
当初在御花园,她为了谢他救命之恩,费劲功夫送了一道积玉糕至他跟前,她手艺是真好,所会种类不多,但每一样都做到极致,如同她这个人。
郑明蓉的心思他看得明明白白,有的时候他很恨自己看得太通透,装傻充愣顺水推舟也不是不可以,但裴浚最终拒绝了,摆摆手示意郑明蓉退下。
八月第一天,秋高气爽,裴浚打前朝视朝回来,瞧见卷卷跟梁冰蹲在在西围房廊下,一人一猫正在闹官司,笨卷卷昂着脖子使劲往北苑方向努嘴,梁冰不知说什么,一个劲地劝说以及摇头。
裴浚捏着一串新得的猛犸牙珠子,背着手立在不远处,皱眉问,“怎么回事?”
梁冰抱着卷卷起身朝他施礼,“回陛下,卷卷闹着要去御花园玩呢。”
卷卷瞪了梁冰一眼:它不是要去玩,它要去找凤宁。
“卷卷..
”裴浚嘴里咂摸了这个名字, 心里一时涌上万千滋味,他恍惚记起初见卷卷,李凤宁将它塞在袖兜里的笨拙模样。
过去裴浚的耐心都给了李凤宁,现在.他好脾气朝卷卷招手,“过来。”
冲着它“出卖”了它主子,把李凤宁那包避子丸给抖出来,裴浚决心捎它去玩。
皇帝就是皇帝,那一身威赫气度与生俱来,就连卷卷也不敢小觑。
它吭哧吭哧往他跟前跑,就在快挨着龙袍一角时,一只宽厚的手掌猛地垂下,一把将它拎起,就这么大步出了养心门。
卷卷这一路被拎的七荤八素,愤愤地冲裴浚叫了一声,那神情仿佛在说:难怪主子不喜欢你。
裴浚置若罔闻。
他许久不曾骑马,今日带着那只傻猫去了上林苑。
如上回那般,裴浚骑赤兔,卷卷就蹲在小赤兔背上乐呵呵,小赤兔不怎么有兴致,时不时往裴浚身后瞄,似乎想瞄出个窟窿来。
裴浚明明有所察觉,却没管它,小赤兔极有个性,跑了一段干脆将卷卷甩下来,它不乐意跑了,就往凤宁去过的坡顶一趴,一动不动开始打盹。
裴浚这一日从午时射猎直到傍晚,收获颇丰,甚至不经意间露了一手,连发三箭射中了半空掠过的三只老鹰,随驾的北军侍卫山呼盛拜吾皇英武,裴浚双目幽深平静,对着那些溢美之词毫无反应,单手拎着那只不情不愿的猫进了玄武门。
侍卫齐声跪送,年轻的帝王清隽依旧,风度翩翩,远远望去,气魄威赫令人神往。
进了宫,裴浚松手,任凭卷卷往地上撒丫跑。
早有内侍等在顺贞门,伺候他一番净手饮茶,待垂眸,卷卷早已无影无踪,裴浚没管,这只猫极有灵性,它自个儿能寻去养心殿,下台阶正要往钦安殿方向走,忽然见卷卷给窜了回来,朝另外一个方向摆头。
裴浚不知这只猫玩什么把戏,调转方向跟着它走,穿过葱翠的堆秀山,沿着假山迈过一条平折的石桥,晚风拂过,万春亭里,一道窈窕身影正在霞光中翩翩起舞。
只见她穿着一身水红长袖襦裙,外罩浅粉的绣桂花短臂,余晖渡在她周身,长袖舞动似游龙带出一片流光,衬得她如同蹁跹仙子。
裴浚神色有那么一瞬的恍惚。
初幸她那夜,她便是穿着这身水红裙衫,细嫩的胳膊磕磕碰碰搂着他的脖颈,眉梢溢出醉红的光芒,撩唇回他,“我该后悔么?”
她离宫时,后悔过吗?
一种无可填平的空茫伴随涩楚刺在心头。
原来有的时候不必刻意去铭记,很多事情悄然无声就刻在了骨子里。
那双灵动会说话的杏眼,笨拙又自以为聪明的迎合,被气狠了却依然强忍的泪花,甚至是那一行规规矩矩却生涩的字迹,以及眉梢那一抹腼腆又俏皮的笑。
裴浚忽然很厌恶自己,厌恶自己想念李凤宁的样子。
“给朕把她的衣裳扒下来!”
两名内侍涌上亭台,一人摁住郑明蓉的胳膊,一人毫不手软地将她的裙衫给扒落。
只剩一身雪白的中单蔽体,郑明蓉跪在地上前所未有屈辱,对着皇帝离开的方向撕心大哭,
“陛下,臣女错了,您饶了臣女吧.”
郑明蓉被连夜赶出了皇宫。
夤夜风平,苍穹暗得没有一丝光亮,裴浚夜里与几位大臣议事,小饮了几杯,腹内灼热不堪,他从乾清宫出来吹风,便这般进了遵义门。
养心殿西围房
的值房亮着灯(笔*趣阁小说)[(.co)(com), 梁冰还在当值。
她总有忙不完的公务,算不完的账目,裴浚前阵子裁撤了不少皇庄皇店,用作军费研制军火,哪些皇庄踢出来,哪些该留下,这桩任务交给了梁冰,既能保证皇宫供需,又能足够军费开支,这笔账可不好算。
梁冰正有了个大致思绪,门在这时被人推开,凉风涌进来,卷起了案头的簿册,梁冰抬起眼,看到那道挺拔的身影矗立在门口,他面容冷峻轮廓锐利分明,薄唇抿紧锋刃感不减,嗓音却无比暗哑粘稠,
“出去。”
梁冰自然明白他为何出现在这里,二话不说屈膝行礼,退出了值房。
裴浚独自一人迈入,照旧在她对面的圈椅坐了一会儿,目光在她桌案扫了一圈,比起御书房所有痕迹被扫除干净,梁冰始终保留着李凤宁在时的模样。
那册译了两页的《诗经》,那早已干涸僵硬的狼毫
顺着值房甬道,一路行至梢间。
这是间极为狭小的卧室,他光往门口一立,便有一种逼仄感扑面而来,西墙下摆着一张卧榻,卧榻朴素干净,只够她一人蜷居,三开屏风隔出一间幽窄碧纱橱,裴浚慢慢踱过去,四五个锦盒与两个极大的箱笼叠叠伏伏排列。
“打开。”
他退至窗下,沉声发号施令。
韩玉从后方绕进来,将紫檀锦盒小心抱出逐一打开,琳琅满目的珠宝首饰,颜色鲜艳的布匹丝绸,还有一叠子整整齐齐的银票。
全是他予以的赏赐,她从未动过。
呼吸沉沉压在这片狭小的空间,忽然有一种刺痛感热辣辣地堵在心头,
他身姿挺拔杵在窗下,如无声的雕塑,半晌没有说话,少顷转过身,凝望窗外漆黑的夜色,尖锐的喉结剧烈翻滚,他揉着眉棱,冷寂问了一句,
“她回李府了吗,在做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明天见,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