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昀 作品

第 65 章 彻底离开

十一月下旬连下了几场大雪,杨玉苏回门被耽搁,直到月底方得空来学馆看望凤宁。

这一日她提着一盅乌鸡汤过来,给凤宁补身子。

“都怪我近来太忙,离得这么近,今日方来探望你。”吩咐侍女将乌鸡汤递给凤宁,自个儿在她对面落座。

屋子里太冷,杨玉苏一时不大适应,直打哆嗦,凤宁将手炉递给她,又将窗掩严实了,

“咱们什么交情,急得这一时?快些跟我说说,成亲后怎么样,燕夫人有没有为难你?”

杨玉苏说起婆母那是一脸苦笑,

“要说为难我倒是没有,要说喜欢更不可能,怎么说呢,就是不动声色地厉害。”

凤宁听了这话,面露忧色,“那可就难对付了,燕公子呢,他帮衬你吗?”

提到燕承,杨玉苏面颊明显飞上几片红晕,“他好着呢,只是我也不想他日日因我跟他母亲作对,这不是长久之计。”

凤宁看得出来,杨玉苏与其他新婚少妇一般,有对新生活的憧憬,忐忑,更有与丈夫恩爱的害羞与甜蜜。

“他站在你这边就好。”

杨玉苏催促她快些将乌鸡汤给喝了。

那边素心与杨玉苏的丫头蹲在炭盆旁烤火,杨玉苏的丫头听了自家主子的话,满脸忧心忡忡,

“凤姑娘,我家姑娘就是报喜不报忧,那燕夫人可是放了话,一年之内不能怀孕,就给姑爷安排通房。”

杨玉苏闻言瞪了丫鬟一眼,“你少说几句不成。”

丫鬟被她斥哭了,索性跪在二人跟前,“您见了咱们夫人老爷不肯说实话,在姑爷跟前也瞒着,不想让姑爷因此与他母亲生分,独独自个儿吞了所有委屈,奴婢实在忍不住,可不得跟凤姑娘诉诉苦,让她帮您想个法子。”

丫鬟是有私心的,凤宁得皇帝宠爱,若是能劝着皇帝出面敲打燕家,可就事半功倍。

“可不能叫那些狐媚子妾室爬了姑爷的床!”

丫鬟话落,杨玉苏脸色一变,气得起身抽了她一巴掌,“你放肆,出去!”

杨玉苏将丫鬟赶出去,回眸望着凤宁满脸歉意,“凤宁,这丫头被我惯坏了,回去我定好好责她,你别理会。”

被这么一闹,杨玉苏都没了心情,又担心一道长大的丫鬟真在外头跪坏了身子,两头为难,凤宁开解她让她早些回府。

待上了马车,杨玉苏狠狠剜着丫鬟,“你可知你今日什么都该说,唯独一句话不能说,是哪句?”

丫鬟是杨玉苏的心腹,从来没丢过这么大脸,她委屈摇头,“奴婢不知。”

杨玉苏恨铁不成钢,“凤宁与陛下之间一直不清不楚,凤宁即便从未开口,我却看得出来她盼着陛下娶她,可陛下又怎么可能立她为后?这不就是一个死结?她心里不好受,你却开口闭口狐媚子妾室,你让她怎么想!”

“你太让我失望了,往后守在屋子里别跟我出门了。”

丫鬟这才晓得自己酿成了大错,拼命磕头,“姑娘罚奴婢吧,奴婢这就回去给凤姑娘磕头?”

杨玉苏心力交瘁摇头道,“不必了,你这一回去,不是让她难堪么?”

杨玉苏一会儿愁自己,一会儿愁凤宁,忍不住落了泪。

凤宁送杨玉苏走远,回到屋内,见素心在揉眼睛,“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也哭起来?”

素心委屈地不得了,抱着凤宁大哭,

“我是替姑娘委屈,若是还不回宫,等将来宫里立了皇后

,是不是也如秋棠方才那般在背后骂您?”

凤宁微微怔了怔,笑着摇头,“你呀,就是爱多想。”

十一月底凤宁译好礼记,交给乌先生校对,转而又抓紧译诗经,这样文采斐然的巨著,既要精益求精,又要赶时间,译起来可不容易,有时乌先生将校对的礼记送回来,凤宁还得再校对一遍,再交由乌先生三校后方发去番经厂刻印。

还有年底夷商会各路账目核对,来往文书翻译等等,称得上没日没夜地忙。

裴浚看着瘦了一圈的凤宁,皱着眉,“你急什么,若年底实在忙,诗经明年译注便是。”

凤宁冲他嘿嘿一笑,“我答应过您,这是给您的新春贺岁礼。”

裴浚听了这话,心头微热,却还是不赞许,“那也不能不将自己身子当回事。”

凤宁闻言想了想,从善如流道,“您说的也对,那我便将那些商会的单子推一推,推到明年去译,您这两册书,我今年无论如何给译好,最好除夕前能刊印出来。”

裴浚这才满意。

到了腊月,六科给事中开始清查各部公务,哪些滞留,哪些虎头蛇尾,一桩桩挂出来督办,六部的官员都等着年底分红,谁也不敢含糊,好些人干脆睡在衙门,此外,还要给户部结账,又要做来年的财务预算,别说内阁,就连裴浚也旰食宵衣,日以继夜。

忙了大约五六日,裴浚都没得空去一趟学馆。

腊月十五是太后的寿诞,百官与王公贵族均在建极殿给太后祝寿,宴上歌舞助兴,一片笙瑟管弦之声,称得上皓月当空明夜长。

凤宁傍晚刚将诗经译好,送去李府交给乌先生校对,回到学馆,正是一地银霜,寒风刺骨,她拢着软和的皮毛从穿堂越过来,瞥见一道修长身影立在月下。

月色溶溶荡荡泻在他周身,却照不透那双漆黑的眸,银灰的氅衣无风而动,恍若天降灵仙。

他怎么来这了?

今日太后寿宴,他理当坐镇皇宫,召集文武官员与勋贵女眷给太后祝寿,这才什么时辰,最多戌时三刻吧,正是宴席正酣之时,他却出现在这,实在不合时宜。

“陛下,您怎么来了?”

凤宁以为发生了什么事,三步当两步冲过去。

裴浚看着蹁跹而来的姑娘,忍不住抬步迎上,伸手搂抱住她,

“没事,朕就是想你了,想来探望你。”

方才坐在金銮殿上,看着那么多官宦女眷满身华服一一上前给太后祝词,不知为何就想起了李凤宁,皇宫里这样热闹,她却一人孤孤单单在宫外,一时兴起便借口离席,径直往跨院奔来。

这样的场合,他本不该缺席,他也素来将朝务大典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今夜却是破了例。

怀里的姑娘显然是被“想你了”三字给镇住,眸色嗔愣,似不相信他为了这个理由而来,双眼一时如月光清透,一时又混沌不堪。

不管怎么样都是美的,朗朗一片月华映着那张脸比银盘还要皎洁,裴浚凭着本能触到她的红唇,唇瓣显然被寒霜着了一层凉气,那一抹冰凉顺着喉颈灌入他肺腑,可裴浚甘之如饴,将人搂着抱着,二人身影交错磕磕绊绊进了里屋。

那一夜得到的太容易,裴浚始终觉得不真实,担心姑娘耍什么花招,今夜再行试探。

可姑娘却是反应过来了,无论如何不肯给,推着他道,

“终究是冒险,还请陛下别为难我.”

裴浚一面释疑,一面又有些遗憾。

年轻气盛的身子,不是说忍就能忍。

后来想了法子从太医那弄了羊肠膜来,勉强能用,他掏出薄薄的一片解释给凤宁听,凤宁闻言羞答答望着他,“您没骗我?”

裴浚笑,“朕何不至于骗你,你若不信,私下寻些市井妇人打听,民间黑市也有这东西卖。”

凤宁见逼得他堂堂皇帝折腾这些,实在是惭愧,终于不再那般抵触他的亲热,半推半就从了他。

下弦月渐渐挂去树梢后,蒙蒙浓浓的月纱从窗棂飘进来,她姣好的五官沁在若隐若现的夜色里,一下又一下地撞击似让她没了招架之力,她整个人软成一摊泥,让他恨不得溺在其中。

他居高临下俯瞰她,正色问,“李凤宁,除夕在际,你跟着朕进宫过除夕,正月十五元宵节,朕再送你出来。”

幽亮的水光在她眼角轻漾,她喘着气,艰难地摇头,“不要,臣女就留在宫外,过个寻常年,”她嗓音断断续续,就是不肯。

裴浚用力顶她,“就这么跟朕厮混下去?”

他眸光跟一片深海似的,倾倒在她面颊,一寸一寸逼近,

她不敢看他。

他却不绕过她,“有个孩子不好吗?你不想做母亲吗?他可以承欢膝下,往后你也有了寄托,你挣的银子有了用武之地,你的本事有了传承之人”

她脑子乱了起来,眸色困顿,纠结极了,脑门被顶到榻沿,似听不下去只顾着摇头。

裴浚看得出来,李凤宁铜墙铁壁般的心已然有了裂缝。

姑娘肯将身子给他,就是从了一半。

静待时日,迟早能磨得她松口,再风风光光将她迎入宫。

李凤宁这边有了转机,裴浚心里便熨帖了许多,转移了一部分心思至年关朝务之上,每到年关,各部吵得最为厉害,相互推诿,想方设法挪银子填补亏损,裴浚最厌恶人浮于事,召集六科给事中,决心重新调整政绩考核,作为往后官员升迁的重要标准。

裴浚实在擅长驾驭朝官,他想了个辙,给所有三品以上朝官定个任用标准,如此,一便于官员考核,二则官员升迁也有了参照之物,譬如吏部左侍郎,共需多少年的资历,几年地方履历,进士出身等等,这么一来,杜绝官员攀附交结,以至党派之争,也将地方任用官员的权利收于中央。

热火朝天忙到腊月二十七,这一日朝中发生了一桩不大不小的意外,

礼部左侍郎何楚生突然摔了一跤,以至骨折不能下地,太医诊断,何楚生年老体衰,往后只能缠绵病榻,何楚生也算是裴浚的肱骨大臣,脑子灵活,担得住事,也不怕事,是裴浚最亲近的几位大臣之一。

他立即下旨封赏何楚生,何楚生本有两个儿子,可惜儿子不争气,均没考上进士,长子得封荫在吏部任个小职,次子闲赋在家,成了何楚生的心病,裴浚特旨许他次子入朝,何楚生喜极而泣,着人抬着他前往皇宫谢恩。

这是腊月二十八的午后,凤宁被传来礼部,帮着翻译一纸国书,颁给蕃使,忙完交给一位郎中,听闻皇帝也在礼部,便往前堂来。

昨日何楚生出事,今日裴浚亲自驾临礼部,准备调整礼部堂官,石楠因上回处置藩国世子一事有功,擢升他为礼部左侍郎,礼部右侍郎的人选,裴浚准备亲自考量考量。

何楚生闻讯着人抬他至正堂,内阁首辅袁士宏,次辅梁杵也在。

何楚生趴在担床上先是一阵感恩溢美之词,随后又言辞恳切地落了泪,

“臣

往后不能侍奉您,心中惭愧又遗憾,老臣行将朽木,尚有几言想上谏陛下,望陛下恩准。”

每一位朝臣致仕,一要上谢表,二要行谏表,许多官员胆子小只上谢表,但何楚生不同,他是礼部堂官,手中还有未尽事业,

裴浚当然知道他冒病也要入宫,绝对不仅仅是为了磕头谢恩,于是淡声道,“爱卿明言。”

何楚生身为礼部左侍郎,奉命操持天子婚事,可至今十八名女官一人未留,这于他而言是莫大的打击,百年之后旁人提起何楚生,恐也有微词,是以致仕前必得恳谏。

又突遭大难,心中悲戚良多,一开口便是老泪纵横,

“其一,吾皇虽年轻,可今年也二十及冠矣,一则后宫无妃,二则膝下无子,此天子之大忌,臣以为,陛下开年无论如何得立后,正位中宫,以安群臣之心。”

“其二,先帝纳妃无数,膝下却无一骨血,此臣等心忧不能寐之极,还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念,尽早广纳后宫,绵延子嗣。”

“如此,臣死而无憾。”

何楚生道出了袁士宏与梁杵等人的心声,二人纷纷含泪齐声再拜,“何大人乃肺腑之言,还请陛下纳谏。”

正堂内跪了一地。

裴浚看着瘦骨嶙峋的何楚生,缓缓眯起眼。

立后迫在眉睫,裴浚也心知肚明。

何人适合为后?

裴浚第一次在脑海闪过李凤宁那张脸。

李凤宁从来都不是他的皇后人选,他过去也没考虑过这茬,只是上回李凤宁口口声声说他不是她的丈夫,微微刺痛了裴浚,他才晓得原来李凤宁心里有给他做妻子的念头。

在裴浚看来,这多少有些强人所难。

别说他首肯与否,百官也压根不会答应。

他在心里给李凤宁摇了头。

李凤宁性子镇不住后宫。

裴浚长长吁了一口气,嘉许何楚生道,

“爱卿的话朕会时刻谨记在心,时辰不早,爱卿早些回府,莫要冻着。”

*

穿堂的风很凉。

却没李凤宁此刻的心凉。

斜阳将她眸底的泪切成细碎的光,她抱着刊印好的礼记和诗经,慢腾腾从甬道的台阶挪下来,冷风刺在她鼻梁,似有针密密麻麻覆在心尖,疼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五内空空地往回走,沿着抄手游廊出了礼部的角门。

今日可真是个好晴天,你瞧,紫禁城的上空蔚蓝无边,没有一丝闲云。

凤宁将心里的抑郁一扫,看着手中两册书露出笑。

最后两册书译完了,李老头骂骂咧咧赶在年前给她刊印出来,上午见他时,他一个人在喝闷酒,

“其实过去我都是骗你的。”李老头忽然眼底含了泪。

他面颊早已瘦得脱形,唯有一块薄薄的皮肉在骨外翻滚,面颊不知何时起长了斑,是真的上了年纪,他埋脸在掌心吸着鼻子道,

“过两日又是除夕,我很想她,我多么希望她能陪我过个节,她爱热闹,我可以给她买束烟花,买个炮仗,她还没戴过金镯子.”他还没有为她使过力,她就离开了。

浊泪一颗颗往下掉,他从兜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银票,捧着给凤宁瞧,

“你看,我一个孤寡老人,得这么多银子作甚?”

凤宁望着李老头空洞的双眼,像是填不平的寒窖,实在叫人揪心,陪着他喝了几杯。

午膳时,李老头将这些银子分给了底下的工匠,

他大手一挥,“拿去,给你们家的娘们买些好吃好喝的。(笔*趣阁小说)_[(.co)(com)”

番经厂最新印出的书送去了礼部,恰好凤宁要往礼部来,拿出两册想亲自奉给裴浚,算是交差,然后便在礼部正堂外的甬道听到了里面一席话。

她当然知道是这样的结局,他不可能给与她妻子的身份。

可人总是要在最后一刻才彻底死心。

凤宁又笑了笑,一人徜徉在寂静的青石砖道,深红的宫墙像是一片巨幕铺在她眼前身后,浩瀚又瑰丽,她轻轻抚了抚墙面的斑驳,脚下堆了些尚未融化的冰渣,她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地响。

方才那位礼部郎中给她了一个大大的封红,说是感谢她这半年给与礼部的协助,这一年告一段落了,明年新春的太阳升起时,又将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见到卷卷。

他应该将它照顾得很好吧?

凤宁带着这样的心情回了跨院。

登车回府,见素心倚在门口的廊柱抹泪。

凤宁疑惑地走过去问,

“怎么了,这是?”

素心见她回来,连忙迎上来,接过她手中的书册搁在桌案,又替她褪下皮袄,这才跪在她跟前解释,

“姑娘,方才明婶子家的胖哥儿递消息来了,说是奴婢娘亲昨夜摔了一跤,脚肿的老高,什么活都干不了,奴婢.”

凤宁不等她说完,已开口,“我知道,我原也没打算留你在跨院过年,”说到这,她笑起来,“你等等。”凤宁起身去了里间,从压在床榻底下的盒子里拿出一张十两的银票出来,笑眯眯递给素心,

“多谢你这半年的照顾,这是给你的压岁钱,你拿着回去过年吧。”

素心长了这么大,从十岁起在李家当差,一共都没挣十两银子,如今姑娘一口气给了她十两,她激动地哭成了泪人儿,

“姑娘,您真是奴婢见过最好最好的主子,赶明儿待奴婢娘亲腿好了,奴婢立即回来伺候您”

凤宁闻言忽然恍惚了一瞬,“那该是开春了吧?”

素心接过银票,收在兜里,拂去泪一面给她斟茶,一面回她道,

“明年开春迟着呢,得等正月初十,奴婢回去几日,尽量赶在初五前回来伺候您。”

凤宁眼底的笑明亮又温柔,接过她的茶盏握在掌心,没急着喝,

“无妨,回去好好过个年,不急着回来,兴许我也要回李家呢,到时就见着了。”

“时辰不早,快些回去吧,赶在天黑前回家吃口热饭。”

素心没发觉凤宁的异样,心里充滞着为母亲的担忧,连忙回自己那间小梢间拿回包袱,原来她早就备好了,只等凤宁回来相告。

离开前又给凤宁磕了个头。

凤宁摆摆手让她快走,等着那道轻快的身影从窗棂外绕过,最后彻底消失在月洞门外,凤宁独自坐在狭窄的屋子里出神,也不知坐了多久,久到隔壁小内使送来今夜的晚膳,见她屋子里无人,低声问,

“主儿,要不从宫里调拨一人来伺候您?”

凤宁摇摇头,“不必了,明日我也要回李家过年,”

宫人不再多嘴。

这一夜浑浑噩噩睡过,次日清晨有几位夷商过来催稿子,

“姑娘紧着些吧,年底都在结账,就剩这最后几份,姑娘帮咱们料理了,结了银钱,大家伙好回家过年。”

那商贾穿着一身大澜衫通袖,学着读书人打扮,立在窗棂外催着。

裴浚这间书房用的是工部新造出来的五彩琉璃,琉璃几乎透明,站在外头能看清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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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宁与他说话从来都要仰着脖子,今日借着台阶,他们的视线第一次这么近距离交汇。

裴浚温柔地看着她,轻轻捏了捏她发红的鼻尖,

“三日后,朕来探望你,给你一个惊喜。”

凤宁微微错愕,没有问他什么惊喜,只是腼腆地笑着点头,“好。”

裴浚轻轻将她往怀里一带,“等着朕。”

这一回,怀里那声“好”迟迟方落。

*

明日就是除夕,满街大红灯笼高挂,四处人声鼎沸,人人都在为回家团圆而奔波。

凤宁独自坐着马车,穿过这一片热闹的人烟。

锦衣卫照常将她送至乌先生的学堂。

凤宁推门而进,院子里无人,厨房方向升起袅袅炊烟。

凤宁来到厨房门口,对着那道清瘦的背影唤了一声先生。

乌先生正忙着起锅,没有回头,“稍候片刻,马上出锅了。”

少顷,师徒二人照旧在横厅用了一碗刀削面,隔壁府邸的稚童已迫不及待放起烟花,凤宁立在台阶前张望夜空,苍穹无比的深邃,像是一个巨大的黑锅扣在头顶,浩瀚无极。

凤宁突然问身后的乌先生,

“先生,咱们大晋最远的地儿在哪里?”

乌先生收拾碗筷回来,正在净手,听了这话,身子猛地一顿,

“你问这做什么?”

“先生告诉我嘛。”

“乌城。”

凤宁听出乌先生的嗓音明显有些起伏,她好奇回过眸,“乌城在哪?”

乌先生神色忽变浩渺,往前缓步踱至她身侧,与她一道张望西北天际,

“在大晋最西端,去京城将近八千里。”

“八千里?”凤宁被这难以想象的数目给吓到了。

很快这股惊愕被坚定给取代。

“这么远,能到达吗?”她喃喃地问着。

乌先生闻言脸色一变,眼风扫过来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愕与严肃,他四下扫了一眼,确信那些看着的锦衣卫在墙外巷子树梢,而不是在屋檐,他看着凤宁,一字一句低声问,

“你要离开他?”

凤宁迎上他惊骇的视线,颤着声点头。

乌先生显然被她的念头给吓到,脸色来回数变,素来温润从容的人胸口也剧烈起伏,

“你要想清楚,那个地方太远,去了,恐一辈子回不来。”

一辈子回不来.几个字眼狠狠穿透她的身心,她闭着眼重重点头,

“是。”

她要的便是他鞭长莫及。

乌先生不说话了,深深吸了几口凉气。

手背的青筋都爆出来,也浑然不觉。

他没有多问,这是他辛苦教养大的姑娘,她的脾气他比谁都了解。

容貌最是娇弱,骨子里韧性比谁都强。

一旦她做了决定,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当初奔向那个人的脚步有多热切,如今离开的步伐就有多坚决。

“我知道了,我带你去。”

短暂的权衡,乌先生做出一个重要决定。

“为师带你离开京城。”

凤宁闻言心口仿佛被点燃了一团烈火。

她无比震惊地望着乌先生,不敢相信乌先生要亲自送她离开。

“那您怎么回来?届时我怕陛下对您.”

乌先生摇头打断她,神色晦涩道,“乌城

是我的故乡, 我出来十几年,也该回去了”

凤宁双目睁大。

凤宁私下琢磨过怎么离开京城,为何选择今日跟裴浚道别,为的便是趁着除夕守备最为松懈的时候出城,她原计划乔装出李府,再去西市等候,这两月,凤宁早就注意到西市有一辆粪车,每日傍晚接粪出城送去农户家售卖。

守卫几乎不会搜查粪车,尤其是除夕这个档口。

她也想过寻个不知情的人,用重金将其收买,帮着把她捎出城。

这些法子都没有乌先生亲自作陪来得牢靠。

几乎不做二想,斩钉截铁点头,“好。”

凤宁问他要准备什么,乌先生平静下来安抚她,

“你什么都不用做,回你的院子,其他的交给我。”

凤宁才知道,教她十年的先生远比她想象中要厉害,他夜里悄无声息出了门,去黑市弄了几张伪造的过所,各式各样的身份,便于他们通过各种关卡。

她才知道,她的先生原来会飞檐走壁,在暗夜里来去自如。

什么都没拿,屋子里一切陈设照旧。

只揣上凤宁存在他手里的两千多两银票,准备动身。

除夕这一日午后,乌先生穿着那身洗旧的袍子,照旧拎着酒壶去西市拜访好友。

西市人烟埠盛,熙熙攘攘,锦衣卫跟着他进了一间铺子,那是乌先生惯去铺子,掌柜的是西州人,与乌先生交往多年,知乌先生孤身一人,留他在家里过除夕。

乌先生盛情难却,“我也就今晚待在你这,明日一早我要回去,还有学生来给我拜年呢。”

掌柜将他送去客房歇着,笑着回,“你若是能醒来,我自不留你,你哪回除夕不在我这里吃个酩汀大醉呀。”

锦衣卫瞧见乌先生是真的醉了,一袭白衫卧在软塌一动不动,就没太在意了。

除夕气氛越来越浓,没有郎儿不思乡,哪怕是这些以凶悍著称的锦衣卫,看着热热闹闹的人群,也忍不住挂念他们的妻儿老母,再过两刻钟,该换班了吧,也好回去吃口烧酒,赶上热乎乎的饺子。

这些锦衣卫负责保护李凤宁许久。

每日按部就班,习以为常。

没有人会想到这样一位娇滴滴的姑娘会离开。

换班之时,照旧将李凤宁和乌先生的动态报去上头,李凤宁在府内没出来,乌先生出门喝酒了。

可谁也没想到,乌先生有易容的本事,他将李凤宁易容成李府一个小厮,趁人不备,大大方方从正门出去了,锦衣卫毫无所觉。

而乌先生呢,佯装卧倒后,纱窗刻意做了遮掩,将被褥隆成有人睡觉的模样,自个儿易容成一个白胡子拉碴的老汉,趁好友不备,打后门离开了。

车马早已备好,师徒二人在城隍庙附近汇合,再驾着一辆马车,随着采购出城的人流往西便门去。

西便门的守卫自然一个个盘查。

面前这辆马车载了不少货物,是进城采购的一对爷孙,过所匆匆掠过,就把人放出去了。

天色灰蒙蒙的,酉时初刻,下起了大雪。

马车折向北面,送去城郭一户老农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切做的天衣无缝,离开村落时,天色彻底暗下,乌先生将马车摔入沿途一片深湖,解开马套,拉着李凤宁上马,将她绑在身后一路往西北疾驰。

同一时刻的奉天殿,身穿衮服的裴浚正由百官拥簇饮酒。

殿内歌舞升平,四下炮竹声响。

隐约听到嘭的一声,一束瑰艳的烟火冲上半空,裴浚忍不住离席来到奉天殿台阶前。

又是一场无比盛大的烟花焰。

目光所及之处均被四周的焰火给占据,脑海在这一瞬忍不住想,

李凤宁,这场为你而燃的焰火,你看到了吗?

她当然看到了。

雪大片大片地砸在她面颊,寒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凤宁回过眸,望向身后的京城。

视线被林木遮挡什么都瞧不见,直到跃上一片高坡,只见远方的上空,有无数火光沸然绽放。

这一回的烟花又精进了,图案越发美艳繁复,天际仿佛挂了一片光帘,欢呼呐喊久久不绝。

乌先生的马太快了,快到她甚至来不及看仔细,满城的烟火在她视线里徐徐撤退,恍若一座美轮美奂的海市蜃楼矗立在天际,矗立在时光的尽头。

真美呀,与那晚的烟火一般辉煌绚烂。

凤宁扬眉一笑,视线久久凝视不挪分毫,直到远处那座蜃楼的光芒渐渐褪去,轮廓也慢慢变得模糊,彻底沉入燕山下后,她方才转过身来。

朝着远方,不再回头。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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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温柔坚韧贵女&白切黑储君。

简介:定安十八年,谢王府父子二人战死沙场,满门忠烈唯余小女谢瑶一人尚存人世,帝怜谢王遗孤,下旨将谢瑶赐婚与东宫太子。

偌大的王府倒下,谢瑶如风雨中的浮萍,百日守孝后嫁入了东宫。

一时人人悲悯,人人笑话。

悲谢瑶孤女无依,又笑太子体弱多病东宫早晚易主,怕是要孤女配病秧子,再成可怜寡妇,守着一家子灵位过活。

初入东宫,谢瑶处处低调地做着隐形人,本想和这位病弱温和的太子相敬如宾,日后等他病逝或者登基,也能得个清闲日子安安稳稳地过后半辈子。

谁料顾长泽今天头疼召她侍疾,又是高热又是咳血,她不得已留宿贴身照顾,两人夜夜同床共枕,明天又婉言拒绝了皇帝让他纳妾的好意,说他久病难愈不想拖累别人,东宫有一位太子妃就够了。

于是民间一边感叹这位病秧子太子只怕要英年早逝,一边又盛传太子宠爱太子妃,两人同进同出好一对眷侣。

流言甚嚣尘上,谢瑶担心太子身上落个“惧内”名声,便善意提醒。

顾长泽对她温和一笑。

“孤久病不想拖累你,若他日病逝,就向父皇请愿还你自由之身。

流言是外面的人乱传的,你且等等,孤找人摆平这些。”

可谢瑶左等右等,没等到顾长泽病逝,也没和他相敬如宾,反而等来了他病好,弑兄杀弟夺位登基,又在众目睽睽之下,给她套上了凤袍。

谢瑶:嗯?不是病秧子吗?!

宫变那天,满地鲜血流到谢瑶脚下,背对着她的那人将长剑从六皇子胸前拔出,一转头和她四目相对。

谢瑶惊恐畏惧地瑟缩了一下,顾长泽漫不经心擦去手上的鲜血,踩着满地尸骨走到她面前,在她额头上落下个冰凉的吻。

“别怕。”

彼时她才知,那些流言全出自东宫书房,温和无害的皮囊,不过是他阴鸷残忍的掩饰,所以这世上怎么会有他摆不平的流言?甚嚣尘上,不过是因为他愿意听。

什么自由之身,都是空话。

他对她,早有所图,蓄谋已久,从来就没打算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