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第一缕霞光投递在城门,古老的城关吱呀一声被重重推开,如烟的人潮从城门内争先恐后涌出,奔去四面八方。
有镖师与掮客领着一行车队往西,继续通达乌特国的东和城。
乌城与东和城之间只隔了不到十里路,遥遥越过一片稀疏的沙地便能瞧见,过去两国之间各设关卡,非朝廷通关文书不可出入,裴浚重启丝绸之路后,普通民众与商贾只需持有过所,说明必要缘由,便可前往东和城贸易。
过去乌城因是边城,战事频繁,人口并不多,朝廷开关后,附近各地的百姓商贾陆陆续续迁过来,渐渐有了繁荣之象。
人群中最打眼的便是一群稚儿,这些孩子三三两两挤出人群,朝城门外撒丫跑去,他们当然不是去东和城,而是往北折往一里以外的一个小镇,这个小镇大约有一百户人口,百姓沿着狭长的山脚群居。
顺着山脚往上张望,那是一片壁立的山峰,山峰北面还有一罕见的深湖,湖水碧绿,状如月牙,五峰环抱在正中凹出一个窝,而这个山窝里更是建了大大小小数十个乌堡,这里的百姓都姓康,祖上曾是马贼,专职虏获沿途的商贾富商,经过一次可怖的血洗之后,开始转做掮客的生意。
此地北接蒙兀,西通乌特等西域诸国,南则与大晋接壤。
三国不通商前,康家人便借机游走各国,买卖情报,转卖物资,传言有一年蒙兀铁骑南下,意图从康家人手里得到重要情报,康家嫌蒙兀给的价钱不够,予以拒绝,蒙兀率大军意图将康家堡给吞灭,可奇迹发生了。
五峰北面那片水泊突然间兴起一阵龙卷风,将蒙兀铁骑掀入湖泊,死伤殆尽,在那之后,极少有人敢冒险攻打五峰。
康家人战时躲上峰顶,据险自守,闲时便下山住在山脚做生意。
康家堡就在乌城城外不远处,蒙兀和乌特国都希望借着康家堡转买大晋物资,不许大晋吞并康家堡。
就是借着诡异的地缘优势,康家堡奇迹般地存活下来。
乌先生带着凤宁在西域游历诸国后,便回到康家堡,凤宁也是在这时,才知道乌先生的真实身份,他并不姓乌,本姓康,母亲曾是大晋一商贾之女,乌小姐自小住在乌城,学了几国语言,陪着父亲前往西域通商,有一年突遇大风,沿途遭遇马贼袭击,那位乌小姐被马贼掳去康家堡,父兄死伤殆尽,马贼之首觊觎乌小姐貌美意图占有为妻,而乌先生便是在这个情景下出生了。
乌小姐虽生了儿子,却一直怀恨在心,一面教导孩子汉语蒙语波斯语,教他读书认字,一面毫不避讳告诉儿子她的悲惨际遇。
乌先生十岁那年,母亲郁郁寡欢而死,他心中痛恨,发誓要为母亲报仇,往后白日读书,夜里习武,就这么不声不响在康家堡长大,大约是十六岁那年,他半夜被喧闹声吵醒,往窗棂外瞄了一眼,才知道原来父亲带着弟兄们又掳了人上来,乌先生嫌恶不已。
那一夜悄悄在井水里下了毒,毒死了五六十名马贼,此事最终追查到乌先生身上,其余马贼愤慨不已,强烈要求乌先生的父亲将他就地正法,乌先生反而趁对方不备,先下手为强,亲手宰了自己的父亲给母亲报仇,又杀了十几人,负伤累累连夜逃出康家堡。
余下马贼追他至大晋城下,乌先生只道自己有密报,大晋守将开门,乌先生便谎称康家堡的马贼密谋偷袭大晋,又将上山的路线与机关告之,利用大晋官兵剿灭了康家堡的马贼。
乌先生本人为了逃避康家堡的追杀,沿
着河西走廊一路往东(笔趣阁小$说)_[(.co)(com), 游历大约半年,抵达京城,后来偶然被李巍撞见,引以为知己,一住便是十来年。
“凤宁,你该对我很失望吧,原以为自己先生多么德高望重,实则不过一马贼出身。”不仅出身不好,甚至手上沾着近百条人命。
乌先生兀自苦笑。
凤宁得知真相后,百感交集,心疼地摇头,
“先生高义,大义灭亲,除了那么多马贼,为乌特国与大晋通商提供便利,凤宁佩服您还来不及。”
就因为这次灭门之案,康家堡不再以掳获为生,转头做起掮客的买卖,游走各国。
如今康家堡做主的是乌先生过去一位堂伯,这位堂伯性子老实巴交,又因当初乌先生引来的那场杀戮,反而让他成了康家堡的堡主,心中对着乌先生暗生感念。
“回来了就好,你终究是咱们康家堡的人,你小子自小就本事奇绝,往后就靠你帮衬着木因守住咱们康家堡。”
康木因就是乌先生的堂弟,如今的堡主之子,康家堡未来的继承人,康木因听闻过堂兄的威名,对他生出几分钦佩,痛快与他把酒言欢。
至于凤宁,乌先生寥寥数语道是自己徒弟,堡主诸人也没多问。
后来乌先生就在山脚置办了一个院子,请了自己过去一位乳母照料她,这位乳母恰巧有一位傻大个的孙女,孙女少时摔过,脑子不顶事,却是力大无穷,凤宁是康家堡唯一不嫌她笨的人,她喜欢凤宁,乌先生让她保护凤宁,寸步不离。
院子不小,前有一宽阔的庭院,后有两进女宅,乌先生住在前庭的西跨院,横厅与东院悉数用作学堂,乌婆婆与傻妞伴着凤宁住在后院。
堡主十分信任乌先生,他一回来,便叫乌先生管账房,让他帮着开拓生意。
康家堡不比别处,它有自己一套戍卫制度,平日这些守卫就在小镇各地巡逻,护卫一镇安虞,每家每户均有密道通往山上的乌堡,这里的百姓安居乐业,俨然世外桃源。
凤宁落脚后,便开设了一三语教堂,大晋物华天宝,人口繁盛,是西域诸国争相通商的对象,学堂一开,远近百姓纷纷送了孩子前来求学,这份束脩可不便宜,一半给予凤宁与乌先生,一半交予乌堡做防卫用,所以康家堡诸人特别乐意替凤宁吆喝,后来学堂规模扩大,在隔壁租了整整一间院子,男女分堂教学。
凤宁对这些学子期望极高,希望将来他们能成为各国通交方面的领军人才。
有过游历经验,熟知各国风俗习惯,如今的凤宁行事越发落落大方,也更有底气和魄力。
学堂全然由她主导,人人敬称她一句李山长,边关之地,熟悉三语的人并不少,凤宁一人忙不过来,便在乌城请了两位先生来帮衬,一位女先生,一位男先生,康家堡学堂在这一带渐渐打响名声。
乌先生不是没防着被裴浚的人发现,他知道这是迟早的事,但这里不是京城,他进可攻退可守,哪怕裴浚是一国之君,强龙难压地头蛇,乌先生自信有本事与他周旋。
且裴浚曾对关外放话,他已立后封妃,乌先生与凤宁实足已放下大半戒心。
裴浚不是非她不可,念着过往的情分,也不必揪着不放,一别两宽,各自安好才是正理。
当年凤宁为离开对裴浚做的那套,裴浚如数奉还。
凤宁在这住了将近半年,去年十一月抵达康家堡,开春办了学堂,如今已有数月光景,这数月时不时会与康木因打交道,刚到康家堡时,天气寒冷,袍子
一层裹着一层, 旁人看不出端倪,如今天气渐热,凤宁穿戴也渐渐随意,康木因眼力何等毒辣,偶尔瞄了一眼凤宁那柔软的身段,猜到她是位姑娘。
一日夜里与乌先生喝酒时,忍不住问出口。
“阿泽,跟你来的是位姑娘吧,你看得这么紧,怎么不娶她?”
乌先生眯起眼没接这话,只给他斟了一杯酒。
康木因打了个酒嗝,喝得醉醺醺的,“我瞧她对你,十分敬重,莫非是将你做先生看待,没有男女心思?阿泽,肥水不流外人田,你不娶,便让我娶了。”
乌先生看着这位自小一块长大的堂弟,深深笑了笑,温声道,“那我帮你问问她。”
得了这话,康木因喜得跟什么似的,抹了一把脸起身,“一言为定,我这就回去跟我娘亲说,让她准备聘礼,择日不如撞日,等你说道后,我就将人迎娶过门。”
骨子里还是马贼那一套。
乌先生笑着道好。
目送他摇摇晃晃离开,乌先生脸上的笑容落下,也佯装醉倒回了卧室,灯一灭,他忽然睁开眼,换了一身黑衫,如鬼魅般闪出窗牖,等在康木因回府的必经路上。
康木因平日住在小镇东头最大的一间别苑,此刻喝醉了酒,吊儿郎当,警觉远不如寻常,就这样,黑漆漆的草丛中突然窜出一条铁链,铁链迅速卡住了他的喉咙,他甚至来不及呼叫,人已被乌先生拖过来,悬挂在树上。
乌先生动作之干脆利落,令人咋舌。
翌日凌晨,一老汉挑担去乌城买卖,瞥见巷子里那颗胡杨树下挂着个人,吓得屁滚尿流,急忙唤来巡逻的将士,一传十十传百,小镇上下均聚了过来。
康木因母亲哭得撕心裂肺,堡主也差点寸断肝肠,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往后何人能继承家业?
这等死法在康家堡并不少见,这是西域一个游牧民族报仇的惯用手法,康木因贪好美色,没少四处惹祸,终招至此难。
堡主葬了儿子,经此打击,一蹶不振,越发信任乌先生,有意让他做接班人。
如此乌先生差不多掌握了堡内大半势力,此是后话。
再说回裴浚,自得了凤宁下落,这一日夜里多进了几口饭,他一身明黄龙袍,胸前搭着一件黑底缎面龙纹的背搭,面色平静靠在龙椅一勺一勺喝粥,这顿晚膳足足吃了半个时辰,到腹内撑满,也不知自己吃了什么。
消食片刻,在养心殿后院习了一个时辰剑,沐浴更衣倒头就睡。
柳海发现,没找到不高兴,找到了也不高兴。
前段时日还有些客套笑容,这一日脸上笑不出来了。
找到李凤宁的第一刻,裴浚真的很高兴,可很快心口突突地疼,疼得他险些受不住,八千里,赤兔马昼夜不息也得半月,来回光在路上耗时得有一月,她选了个离他最远的距离,决心可见一斑。
裴浚病了,连夜发起高热,次日虽退了烧,却是久咳不愈,太医诊断,肺火旺盛,心内郁结,直到二十日后,彭瑜打乌城而归,脸色才好看些。
“这是凤姑娘写得一篇游记,学堂的孩子争相带回家习读,臣悄悄在一商户家里偷来的。”
上面用汉文记录了她在波斯诸国的见闻,十分有趣,也很珍贵。
西域物资匮乏,宣纸湖笔一类弥足珍贵,凤宁用的是最差等的宣纸,纸张生硬,不易保存。
彭瑜陆陆续续说起凤宁在边关的光景,知道姑娘活得乐观豁达,自在惬意,裴浚喉咙黏住,心
情五味陈杂。
看来是没打算回来了。
彭瑜累及,人也消瘦不成模样,裴浚让他回去休息,他靠坐在龙椅,目光定在那一张泛黄的宣纸,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仅仅是抬手的距离,裴浚却始终没动。
他怕看到熟悉的字迹,怕自己一发不可收拾。
李凤宁现在要的就是他放手。
她要的,他都给。
裴浚克制住心头的情绪,别过脸,平静吩咐柳海,
“收好。”
柳海心酸地看了他一眼,那张脸侧向一面,一半沁在和煦的灯芒中,一半隐在暗处,清润与冷峻,光明与幽黯在他面颊交织,碰撞,久久不息。
柳海这辈子没见裴浚委屈过自己,他从来随心所欲,想做什么毫不犹豫,这是第一次在他面上看到克制甚至挣扎。
这是有多喜欢,才能把自己逼到这个地步。
柳海含着泪小心将宣纸收入匣子里。
彭瑜从离开那日起,便吩咐留守的暗卫每一日均要送达消息回京。
所以从他抵达京城始,锦衣卫每日均有与李凤宁有关的密报送达京城。
匣子被柳海搁在过去李凤宁坐的那张小案,大约是彭瑜吩咐的,暗卫每日记载很细致,一日有好几页,很快匣子堆满,又叠了一盒。
裴浚从来没有动过。
一日梁冰来御前禀事,瞥见那些盒子,心神一动问裴浚,
“陛下不瞧,能否让臣女瞧一瞧,臣女挂念凤宁。”
凤宁离开后,梁冰与章佩佩等几位女官时不时聚在杨婉的学院,聊的最多的居然是李凤宁。
大约都很想念她,梁冰想帮姑娘们解解馋。
裴浚垂下眸,极淡地嗯了一声。
梁冰将匣子搬去了敕告房。
迫不及待打开匣子一封封邸报瞧。
凤宁又开了一家三语学院,天哪,这姑娘可真是越来越厉害了,她穿着布衣,扮做小夫子的模样,流畅地给乌特国的孩子们讲述论语和三字经。
用的正是自个儿翻译的儒家典籍。
梁冰今日很高兴,她高兴开始写在脸上。
又一日她收到邸报,邸报写着凤宁生病了,西北昼夜温差大,凤宁傍晚添衣迟了些,染了风寒,咳嗽不止。
连着三日邸报末尾:凤姑娘身子未愈。
梁冰眉头皱的死死的。
那儿有药铺吗?药材有京城全乎吗?
这都过去几日了,还没治好,莫不是庸医吧?
到了第六日,邸报第一句话写着:凤姑娘大安。
梁冰心情松乏,今日多饮了一杯奶酪。
梁冰现在是司礼监唯一的女秉笔,权柄只在柳海,黄锦,韩玉之下,她如今虽不住养心殿值房,每日却是均要来一趟的。
裴浚现在看着梁冰很犯愁。
过去那是何等冷冰冰一张脸,专注冷静,面无表情,是他认可的最完美的御前女官,如今情绪都写在脸上了。
裴浚不用看邸报,只用瞅一眼梁冰的脸色,就知道李凤宁如何了。
以至于,往后只要梁冰出现,裴浚第一反应是看她的神情。
高兴否?忧愁否?
他也能跟着踏实吃上几口饭。
一日大雨瓢泼,梁冰送些折子来御书房,一进门裴浚就发现梁冰面色沉沉,气压极低。
他心陡然一沉,李凤宁出什么事了?
按捺住没问,等着梁冰跟
他开口求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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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梁冰没有吭声,照旧办完差事打算退出,裴浚忍不了,冷声问她,
“今日板着一张脸给朕瞧是什么意思?”
梁冰跟裴浚从不客气,说话也不拐弯抹角,顿时义愤填膺,
“陛下不知道吧,康家堡死了一个人,是康家的少堡主,他死后,乌先生便成了康家堡的少东家,暗卫说了,人是乌先生杀的,乌先生为什么杀他?因为他觊觎凤宁。”
“什么乌遭子的混账,也敢欺负凤宁,”梁冰骂了一句,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讪讪轻咳,“臣女气得昨夜一宿没睡着”
裴浚没说话了,一张脸冰冷如霜。
三月二十这一日,天气晴朗,蒋文鑫听说裴浚近来心情不佳,入宫约他去南郊狩猎,柳海也劝了几句想让他散散心,被裴浚拒绝,他独自来到御花园的御景亭坐着。
那一年就是在这里,李凤宁等了他十来日给他做了一道膳食,对他露出仰慕的神情。
裴浚坐了一会儿,吩咐御膳房给他送来一碗面。
今日是李凤宁十九岁生辰。
跟着他时才十六,不知不觉三年过去了。
他们天各一方。
她今日吃了长寿面了吗?
哦,当然,那个谁会做。
他很想给她放一场烟花,隔得太远,车马送过去已是大半月后,更重要的是,他不敢打搅,他怕她没地儿再躲,躲到更远的西域诸国让他鞭长莫及。
他很想忘了她,他也试过。
他试着去欣赏漂亮的宫女,每一张脸都能幻化出李凤宁的模样。
他试着放手,她的相貌,她的性子,她无依无靠的身份,每一处都不叫他放心。
她真的过得很好嘛?
裴浚回到养心殿,吩咐柳海去梁冰处将匣子拿回来。
他一封封信拆开,逐字逐句字认真看。
暗卫很有意思,将康家堡的模样画了个大致,就连凤宁学堂前的院子也描了个轮廓。
他能想象她穿着荆钗布裙自信大方的样子。
她真的又长进了。
字迹越发秀逸挺拔,游历也写得有模有样,她还打算出书呢,将所见所闻传于后世。
凤宁,今日生辰,你开怀吗?
半月后,裴浚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她果然吃了一碗长寿面,她的学生送了许多鲜花给她,她的笑容淹没在孩子欢声笑语中,她受许多百姓爱重。
她被称为康家堡的少公子。
她是人人称赞的李山长。
很快会是阳关外最耀眼的一颗明珠。
裴浚笑了,这一次是发自内心地笑。
他合上匣子,没有再看,吩咐柳海往后锦衣卫送了邸报来,径直给梁冰就是。
她过得越好,他就越要克制。
她应该不想他知道这些,更不想他看到这些。
她怕是已经忘了他这个人。
对吧,凤宁?
裴浚兀自扯了扯唇角,起身从御案后踱出,朝角落里犯懒的卷卷招招手,卷卷如今对着他的脾性和手势都摸得一清二楚,这架势一看就是要捎它出去玩嘞。
卷卷高兴坏了,猛地往前一窜,窜上了他手肘,雄赳赳气昂昂蹲在皇帝陛下的胳膊,大摇大摆出了养心殿。
裴浚带着卷卷去骑马。
怕她不高兴,怕她不愿意受他的好,小赤兔后来被彭瑜带了回来,一人一猫,骑着大小赤兔在上林
苑奔驰。
裴浚一马当先跃上山坡。
卷卷却跟小赤兔打起擂台,小赤兔嫌弃卷卷挠得它背不舒服,左扭右扭,想把卷卷甩出去,卷卷却稳稳拽着那撮马毛。
小赤兔有些拿它没法子,就这么别别扭扭上了山。
卷卷乐得冲裴浚背影喵了一声。
很熟悉的一声,与上回李凤宁在时,如出一辙。
裴浚笑了笑,没有回眸。
日子入了夏,雨水渐多,裴浚让自己忙起来,这几年与民生息,国库渐丰,裴浚决定整顿军防,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无论海战与陆战,最重要的是船坚炮利,裴浚拨了一笔银子,在通州海岸建了一艘造船厂,来到燕山脚下的军器监,组织一批工匠,研制各式各样的先进炮火。
有射程远的重炮,也有便于马上携带的轻型炮,改进了三眼冲锋火铳,研制了新型的虎蹲炮,上次杀汉康王世子时,裴浚便琢磨着能不能弄一把手炮枪,冷不丁来一发,打对手个措手不及,也不赖。
这等妙想前所未有,军器监的工匠们都瞠目结舌。
但皇帝发了话,他们只能卖力钻研。
在外头越忙,回到养心殿就没功夫说话,每日倒头就睡。
后来连大臣议事,他也干脆卧在珠帘后的宽塌,听他们唠叨,等他们唠叨完了,他这位皇帝再出来各打一把,主持公道。
慢慢的,他连梁冰也不见了。
他不爱看到那张脸,会下意识通过她的表情去揣度她背后那个人。
他不爱听她的嗓音,会下意识通过轻快与否去琢磨那个人的喜乐。
所有一切闷在心里。
关在心防。
又是一年万寿节。
今年可是个大晴天。
万里无云,百官同乐。
朝廷照旧休沐三日,共庆皇帝寿辰。
裴浚忙着接见各路大臣,年轻矜贵的帝王,一身明黄龙袍游走在前朝三大殿中。
他脸上挂着清润的笑,姿态一如既往清隽从容。
文武百官在奉天殿喝酒,几位老王爷陪着太后在中级殿用膳。自从章佩佩大婚后,太后显见松乏许多,比起她在宫中汲汲为营一辈子,侄女能过得舒适安稳,也是另一种福分,前段时日章佩佩传来有孕的消息,太后更加受用,笑得见牙不见眼。
裴浚这厢陪着太后用了午膳,被柳海等人簇拥回了奉天殿,接受百官朝拜,中途,裴浚召集几位大臣商议几桩国事,散会后,又回到正殿,钟鼓司的舞女正在殿中伴乐,有官员拉着使臣载歌载舞,推杯换盏,酣畅之至。
裴浚正要往御座落座,忽然瞥见右下首的宽台一角,几位臣子正围着两位蕃臣说笑。
那位蕃臣来自西域,操这一口流利的中原话,手里怀抱琵琶正在给礼部与鸿胪寺几位大臣弹奏哼曲,他年龄大约三十上下,鼻前一溜浓黑的胡子,肌肤黝黑,额前饱满,梳着一条长长的辫子一路垂至背后,他坐在一张椅凳,翘着二郎腿拉琵,他唱的是西域民歌,大家听不懂,却从他沉醉的神色,悠扬的曲调听出一种异域风情。
裴浚也被他给吸引,手中捏着那串早已变色的猛犸牙珠子,闲适地往他的方向靠了靠,聚精会神听着。
听到最后,一断熟悉的发音忽然刺住他的耳膜。
裴浚猛地睁开眼,却见那蕃臣恰好收尾。
众臣望着他笑,“安达布大人,您唱的是什么曲儿,这般好听。”
安达布起
身,将琵琶交予内侍,擦了一把汗笑着回,“这是我们乌兰国,小伙子给姑娘求婚唱的曲。”
“最后一句尤为好听。”其中一人赞道。
安达布深以为然,“可不是。”又将最后一句重复一遍,那曲调儿悠远流长,恍若涓涓细流汇入大海,余韵不歇。
他尾音拖了好一会儿才收住,
“这句话的意思是:姑娘诶,哥哥我倾慕你已久,嫁与我为妻吧”
百官纵声一笑。
这句话从裴浚脑海轰隆隆滚过。
他忽然没了心跳,呼吸屏住,陡然起身一步步下台阶来到那蕃臣跟前,深沉的眸定在他身上一动不动,轻声问,
“你刚刚唱的那句是什么意思?你再说一遍。”
蕃臣茫然转过身,望见那威严的帝王忽然出现在他身侧,他唬得连忙后退一步,朝他拱袖施礼,
“回陛下,那句话的意思是:我倾慕你,你嫁给我为妻吧。”
裴浚瞳仁眯成一团浓烈的墨,眸底幽黯不堪,抬手捏住他的衣领,脑海回想起李凤宁临走时那句话,学着她的腔调,将那句话磕磕碰碰复述出,
“那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他脊梁微倾,整个人像是拉满的弓,连眼角也绷着一抹阴戾。
周遭的官员被他这副模样吓得忍不住犯哆嗦,纷纷起身,惶恐不安望着裴浚。
裴浚毕竟没学过波斯语,发音不太准确,那蕃臣依着裴浚的话绞尽脑汁琢磨,又联想自个儿唱的那句歌,揣度了一番意思,试着纠正他的发音。
他说了一句波斯语,“陛下,是这句话吗?”
他的发音与李凤宁一模一样。
裴浚幽黯的双眸如同拨云见月,顿生灼色,“是!”
手依然揪着他没放,一字一顿逼近他,克制着心跳,
“你告诉朕,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眼眶都快红了,险些有血色蓬勃而出。
蕃臣缓缓吁了一口气,很诚恳地翻译道,
“我倾慕你,由来已久。”
很平静的一句话,声势浩大地撞在他耳膜。
脑海叮了一声,仿佛有什么破碎了,仿佛有一种克制的信念在崩塌,手中的珠子跌落在地。
密密匝匝的光刺入他眼帘,刺得他眼眶酸胀,什么都看不清。
面前的人影在晃,那些舞女仿若波光粼粼下的倒影,朝臣的喝彩声欢呼声像缓缓涌上来的潮水,将他淹没了。
积攒许久的情绪随着这句话浩浩荡荡冲破闸口,心里筑起的那道围堤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李凤宁,你个大骗子,口口声声说心里没朕,却在离开前与朕告白。
你欺负朕听不懂波斯话。
你太狠心。
你有本事,当着朕的面亲口说。
他宁愿她怨他,恨他,埋汰他,而不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往他背上洒下一束温柔的光。
这是她第一次与他告白,也是唯一的一次。
他却一无所知,没有半分反应。
她当时心里该有多难过。
她怎么可以对自己这么残忍.
裴浚心里潮涨潮退,脸色被剧烈的情绪波动逼得一阵白一阵红。
他松开蕃臣,高大的身子很明显地晃了晃,茫然地转过身,下意识往西边走。
下了台阶,迈出甬道,来到奉天殿西边台樨,迎面一片金光泼洒过来,那是太阳西沉的方向,也是她的方向。
裴浚剧烈地喘着气,大步流星越过葳蕤的花草,绕出繁复的长廊,离开奉天殿来到内右门,脚步越来越快,呼吸也越来越急迫,明黄的身影像是一阵风刮过养心殿外的长街,穿过御花园,最后来到英华殿外的西角楼。
柳海眼看他突然失态,闷脑子往西边走,急得不行,抱着拂尘一面追一面喊,
“快,小兔子崽们,快跟上!”
裴浚提着蔽膝沿着台阶一口气奔上西角楼。
这是紫禁城离她最近的地方。
浩瀚无极的金光洒满京城各个角落,错落有致的屋舍遥遥沿着街道两侧依次排开,一条康庄大道从眼前一路铺向远方,直到与那道斜晖汇入天际尽头。
裴浚脑海被那个念头充滞,久久挥之不去。
那就不要迟疑。
他一刻都等不了了。
他始终还是那个想干就干的裴浚。
蓦地转过身,眼神带着锋锐之气,吩咐柳海,
“召齐内阁阁老,乾清宫议事,朕要离京。”
作者有话要说
一百个红包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