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孤生 作品
第六十二章
惊蛰是不怕死。
更不想找死。
前些日子,乾明宫看起来,已经是一片惨剧。不然明雨都说不出,让惊蛰不如去乾明宫的话。虽然是玩笑话,可也说明乾明宫到底空出了多少空缺。
和容九一去,焉有命在?
惊蛰咬牙:“我是想过,要是将来和你要是被发现了,大不了也就这样。可没想过,自己主动去找死的。”
容九冷冷说道:“哪里是找死,你不正是想知道,孰轻孰重吗?”
惊蛰瞪圆了眼,这听起来,就很是强词夺理。
他分明不是这个意思。
容九这话里话外,总是故意扭曲他的意思。
“我不想见陛下。”惊蛰一只手抱住宫道的树干,他估计得有十来年没做过这么耍赖的事,业务有点不太熟练,“更不想把脑袋交代在那。”
容看着惊蛰滑稽的动作,冷淡地说道:“谁敢砍你的脑袋?”
惊蛰欲哭无泪,去了乾明宫,那可真是谁都能砍了他的脑袋。
“我知道你有些时候会疯,也知道有些时候你疯得彻底,可是命只有一条,不能随便拿来玩。”惊蛰苦口婆心,“容九,我信你,我真的信你,你别……”
眼瞅着容九朝他走来,害怕这人是要施蛮力给他拖走,惊蛰直接一条腿盘上了那棵树,使劲不走了。
他不想这么耍赖皮,也不想这么丢脸。
可这实在是没有办法。
容九冷眼看着惊蛰,如同一抹邪恶的黑影,更如腐朽阴暗的鬼魂,那双黑沉沉的眼底带着冷漠的恶意。
“这不是你想知道的?”
嘴唇如同渗透着浓烈的毒汁,说出来的话都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感。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惊蛰,那是你所喜欢的真相。”
啪——
清脆的一声响,惊蛰的双手狠狠地拍在了容九的脸上。
为了做出这个动作,他不得已将本来已经盘上树干的腿又放了下来。
这可真是折腾。
“再怎么重要的真相,都没有重要到,要拿你我的命去填的地步。”惊蛰狠狠踹了容九一脚,气呼呼说道,“我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反正今天乾明宫我是不去的。”
说到这里,他用力掐了掐男人的脸。
“你不能老是这样,随随便便就发脾气。”惊蛰嘀咕,这也太小气吧啦的。
“我从不是大度的人。”容九道。
这是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了?到底上哪找这么不知羞耻脸皮厚的人。
……容九随便发脾气是不对,不过,他会这样的原因,惊蛰倒也清楚。
倘若一个人愿意为你活下来,这种沉重的感情已经如同爬满阴郁的河流,带着令人痛苦的压抑。
这样的厚重是不够健康的,他不应该因为这样的感情而对容九所做出来的事情屡屡让步,毕竟,这个男人丝毫不知道收敛,只会变本加厉地掠夺。
可是人当真是容易被感情影响,哪怕心里清楚,最理智的做法是什么,也不代表真的能做出相应的行为。
要不然他早该听从理智的劝说,离这个男人越远越好。
惊蛰叹了口气:“你现在生气,是觉得我不信你。只是容九,倘若我不信你,我们不会走到今日。”
容九似乎想说什么,眉锋微动,猛地扫向拐角处。
惊蛰连忙停手,免得现在这姿势被人看到。
惊蛰的耳力好,不过,容九的耳朵比他更敏锐。方才郑洪来的时候,就是容九先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很快,惊蛰就看到韦海东神情严肃地带着一批人从宫道走过。
他们站的这处小道,距离拐角处还是有点远。
原本这样的距离,是不足以叫人发现的,岂料,韦海东似乎对视线非常敏锐,猛地看了过来。
为首的统领动作停下,那其他人,更是如此。
韦海东眯着眼,打量着容九和惊蛰,淡声说道:“容九,正好你在这,带上惊蛰,与我一起去侍卫处。”
惊蛰疯狂眨了眨眼,生怕容九语出惊人,直接撅了韦海东,手指在容九的后背上戳了戳,又很用力地戳了戳。
容九感受着背上那种古怪的痒意,表情是一如既往的冷冰冰,只是比以往更为压抑,“既然统领有令……”他不明所以笑了笑,只是显得有点扭曲,“自该从命。”
他领着惊蛰,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韦海东似乎知道惊蛰心里有疑惑,带着人继续往前走,这才说道:“陛下有令,要彻查康妃的事,而今查办的人里,有北房的人。那是你的来处,由你在边上看着,倒也有帮助。”
惊蛰:“问起从前的事,倒是能知道一二;不过自从离开后,北房的事,却也不太清楚。”
韦海东笑了笑:“既是查从前,也是查现在。”
这话说起来,就有几分古怪的暧|昧。
韦海东不知是从哪里回来,身上带着凛冽的煞气,进了侍卫处,多数人都低着头,不敢说话。
惊蛰真是庆幸,他在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将该办的事情办完了,不然就他这个整日在外头跑的架势,姜金明怕不是得削了他。
侍卫处的守卫,惊蛰都快混了个脸熟,看到惊蛰一起在队伍里出现,也没什么感觉。
就只是朝着他们略一欠身,就目不斜视。
容九眼风一扫,从他们身上扫过。
不是所有人都认得皇帝,也不是所有侍卫都能到了御前。侍卫处放在这里守门的,自然都是些普通的侍卫。
这里头多数人只知道容九是统领的副手。
只不过和一个小太监的关系很好。
而今,就算看到他们一同出现,也不会有异样的眼神。
哪里敢?
韦海东这位统领对待容九的态度,可是宽容到了令人诡异的地步。
等他们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了侍卫处里头,其中一个侍卫对另外一个说:“你听说了没有?韦统领似乎打算卸任了。”
“怎么能叫卸任?这叫调任。”另外一个侍卫摇了摇头,“这可是高升。”
“可是接手的人并不是刚才那位大人,这……”
“这上头是什么心思,哪需要你来管?”
闭嘴就是。
这是在宫里活着的最佳准则。
不管听到什么话,知道什么事情,闭上嘴巴不要乱说,就能活得比其他人都还要舒服。
这祸从口出的道理,其实谁都明白。
就算这容九还是副手,可是他的身份仍旧拍马追不上,又哪来的脸面去非议呢?
侍卫处内,惊蛰已经熟门熟路。
他来这里的次数虽不多,知道侍卫处内庞大,可他只需要记得一条路。
从门口走到容九屋外的路。
而今,韦海东带着他们,走的是另外一条道。歪七扭八,好不容易停下来,这才发现这附近的房屋建筑,一看就与其他的地方不尽相同。
惊蛰仔细一看,这更像是某种牢房。
韦海东带人进去,中间的宽敞道路,足以让他们走在中间,还能看得清楚房屋两端的人。大部分屋子是没人的,只有寥寥几个,才关着人。
“将北房的人,都带出来。”
韦海东命令道。
这条道路的尽头,却是一个大堂。
大堂内很是宽敞,有点近乎外头府衙的形状,在两侧摆着屏风,绕开去看,还能看到屏风后,有着几把座椅。
除却容九与惊蛰外,还有另外两个男人,在对面屏风后的座椅坐下。
惊蛰狐疑地看向容九。
一路上,容九看起来很安静,没再同之前那般暴烈的情绪,只是带着古怪的冷漠。
自然,在他们看似接近的动作里,惊蛰时常会捏一捏容九的手指。
这些过多的小动作骚扰,让容九猛地攥紧了惊蛰的手。
惊蛰扯了扯,拉不动。
于是,也就任由着容九抓住。
“这些屏风,是惯常摆在这里的。”容九慢吞吞开口,“就是预备这种情况。”
想听,又不方便出面。
惊蛰压低声音:“那对面的两人呢?”
许是因为在屏风后,他们看不到别人,别人也看不到他们,惊蛰显得自在了许多。
他的身体靠近容九,那是一种自然的亲近。
“这两个,都是韦海东的副手。”
惊蛰微愣,韦统领的副手?
他和容九咬耳朵。
“那他们两个,就算是你的竞争对手?”
容九挑眉:“竞争统领之位?”
“韦统领不是说,他有意你
为下任接手的对象……”惊蛰的声音越来越低,显然是生怕被别人听了去,“这么多个副手,韦统领还真是气派。”
容九沉默了一瞬。
他在思考。
如果他现在顺着惊蛰的心意,夺了齐文翰下任统领之位……
罢了。
还是不多生事端。
最终,容九还是放弃了这个有点美妙的想法。
对面屏风后的座位,吕旭东看着齐文翰坐立不安的模样,好笑地说道:“你这是怎么了?又不是第一回坐在这个位置上。”
寻常他们多是在外头站着,可是偶尔坐在这里,也是有的。
齐文翰摸了摸后脖子,“总觉得凉飕飕的。”
仿佛有条缝不住朝着他的后脖颈吹气,刮得他哪哪都不自在。
吕旭东:“难道是因为,对面的人?”
一说到这个,齐文翰更沉默了。
他和吕旭东对视了眼,轻声说道:“我觉得像。”
“我也觉得像。”吕旭东摇头,“但不可能。”
这要真是那位,韦海东怎可能命令他?又怎么可能和一个普通太监关系亲密?
再说了,这图什么呀!
齐文翰抓了抓脖子,有些苦恼地说道:“话是这么说,可是对着那张脸,不凉飕飕的?”
吕旭东沉默着抖了抖身子,幽幽地看着跟前的屏风:“真是万幸。”
尽管他俩都觉得,这不可能是景元帝。
可是容九……
这个人的大名,他们也是听说过的。
这人神出鬼没,具体情况,只有韦海东知道,他们基本没见过这人的模样。
倒是偶尔听说会出现在侍卫处。
可这就像是一种传说。
侍卫处里,倒是也有人曾见到过,可要么是守门不起眼的小侍卫,要么根本没敢细看容九的模样,仔细拼凑起来,居然没有一张真正的图象。
而今,他们总算得见这人的模样,却是后悔还不如不见。
对于景元帝的敬畏,还深深藏在他们心里。
哪怕是对着个只有几分相似的人,都轻易会被勾起心里的慌张。
“……他们,好像怕你。”
就在对面,惊蛰绞尽脑汁回忆,也只能有这少少的感觉。
“他们怕的不是我。”容九面不改色地说道,“他们怕的是韦海东身后代表的力量。只是我与他站在一处,所以看起来像是怕我。”
惊蛰挑眉:“是吗?”
他上下打量着容九。
“怕你也是正常。”惊蛰嘀咕着,“真该叫他们见见你刚才的样子。”
只这人一会儿L情绪澎湃,一会儿L又冷静安定。
他本能意识到容九的状态不对,可他现在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思考这些。
门外,已经有人被押了进来。
他们看不到外面的人,却能听到声音。
惊蛰隐约能从声音里听出来,有个中年的女人,还有个声音上了年纪的男声,这一听就是北房最近的两位管事。
韦海东正在问话。
只是不管他问什么,底下的人,都咬死了什么都不知道。
“惊蛰,你怎么看?”
惊蛰听得聚精会神,被容九一问,下意识愣神。
“什么?”
“你觉得,他们在撒谎吗?”
惊蛰看向屏风,尽管他看不到屏风后的人,不过犹豫了片刻,还是轻声说道:“都不真不实。”
这只是一种感觉。
陈嬷嬷不必说了,立冬死后,惊蛰对她不可能怀有什么好意。至于另外一个,曾经是太后宫里的人。
这样的出身,就算说他是清白的,惊蛰也很难相信。
外头,韦海东倒不至于动刑。
却也让人压他们下去。
齐文翰出声:“统领,陈嬷嬷刚才所说,和立冬身上的痕迹,倒是对不上。”
“她家里人找到了没?”
“已经找到,在往京城带。”
韦海东点头:“那就等人来了,再问话罢。剩下的那个,送到慎刑司去。”
齐文翰显然知道韦海东在说谁。
陈嬷嬷要留下,那个管事公公却是要送走。
惊蛰微眯起眼,韦海东这种处理方式,的确不像是要细查下去。
“太后的人,查了也是无用。”容九薄凉地说道,“一般,他们也懒得沾手。”
惊蛰奇怪地蹙眉:“那陛下为什么不……”
好吧,刚才他差点就因为景元帝和容九吵起来,现在有点不敢提及他。惊蛰曾经还怀疑过……
现在想想刚刚容九那暴躁的模样,只觉得曾经的猜想好笑。
“不关起来,锁起来,就算废掉她的手脚都行,反正可以少掉许多祸事?”
容九这话,带着一种阴狠的煞气。
尽管惊蛰不该对此做出任何的反应,毕竟我这可是太后,但他还是慢慢地点头。
比起景元帝一如既往的做派,这的确非常适合他的习惯。
容九的眼神带着怪异的蠢蠢欲动,可很快被某种冰凉的情绪所覆盖,变得兴意阑珊:“这是她活着的意义。”
惊蛰的眉头皱得好似能夹死人。
他怎么就听不明白容九的话?
什么叫做,这就是太后活着的意义……活着,给景元帝添堵???
还没等惊蛰问,外头又拖进来两个人。
那听起来,是荷叶和菡萏。
这两人,不如陈嬷嬷那么嘴硬,在审问下,很快就吐露出自己曾经做过的事。
包括给陈明德下毒。
惊蛰猛地握紧了扶手,连眉头都狠狠皱起:“什么?”
以陈明德的敏锐,如果他被人下毒,不可能毫不知情。可他临终那段时间,惊蛰几次回去,都从没有见
他提起过。
荷叶和菡萏只知道,陈嬷嬷在找一样东西。
她在北房,几次借口搬动所有人的住处,面上说是为了换个新气象,可实际上,都是为了趁机寻找东西。
韦海东:“找是什么东西?”
“奴婢是真的不知,如若知道,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惊蛰听着荷叶啜泣的声音,面无表情。
菡萏的声音更弱些,却也说出了,明嬷嬷在世时对陈明德的试探,以及听从明嬷嬷的命令,对陈明德下毒。
“……真话。”无需容九问,惊蛰喃喃地说道,“那的确是真话。”
尤其是菡萏。
他们一同在北房生活了许多年,就算不那么友好,可也是熟悉的。说真话是什么模样,说假话是什么模样,总不至于看不出来。
陈明德虽不怎么管宫女,待她们却也和善。
惊蛰从没想过,菡萏会对陈明德动手。
“我不明白。”惊蛰轻声说道,“到底是为什么?德爷爷有那么重要吗?”
别的不说,现在北房看起来,像是个香饽饽。
谁来都要抢几口。
北房的人,几乎都被筛了个遍,唯一庆幸的是,七蜕和八齐,倒是没什么紧要,倒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直到无忧被拖了上来。
刚一进门,惊蛰就闻到了血气。
在那之前,惊蛰从没见过韦海东对其他人动刑,如果其他人没有,他为何是个例外?
有侍卫在门口欠身:“统领,此人在屋里试图撞墙自|杀,被拦了下来。”
这血气,大概是由此而来。
“无忧,宫人自|杀,会有什么后果,你可想清楚了。”
韦海东的声音,竟是带着一点笑意。
无忧没有答话。
不管韦海东问什么,无忧都像是个死人,低垂着头,什么都不说。
沉默了片刻,韦海东道:“惊蛰,出来。”
惊蛰早在觉察到无忧的异样前,就隐约有这样的猜想,当他真的被叫住名时,也不过是呼吸沉重了一瞬。
韦海东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叫他跟上来。
容九抓着惊蛰的手,他反过去拍了拍,站起身来,绕开屏风走到外面去。
无忧跪在地上,的确有些狼狈。
身上的衣服看起来有点脏污,血迹斑斑,还带着点雪。
他的额头还在流血,在惊蛰出来的时候,他不再盯着地下,而是紧紧地盯着惊蛰。
惊蛰的动作微顿,还是走到无忧的跟前蹲下来,从怀里掏出手帕,给他擦了擦额头。
这血很新鲜。
惊蛰在心里朝自己皱了皱眉,和容九在一起久了,他连这样的事能感觉到。
……这不好。
“你为什么会在这?”
无忧终于说话,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
惊蛰:
“韦统领说,我对北房很熟悉,就让我旁听。()”他没有说更多,相信无忧已经能听得出来。
无忧,无忧,在北房的时候,无忧与惊蛰、明雨的关系很不错。
当然,和明雨会更好一些。
无忧是个很乐天派的人,就跟他的名字一样。
许多人一直都这么觉得。
他听完惊蛰的话,嘴唇蠕动了下,哑声说道:你觉得,我会是谁的人??()_[(()”
他这句话听得屏风后面的人有些兴奋,总算开口了。
“至少,不是康妃,也不是太后。”惊蛰的声音有点紧绷,“那没必要。”
的确,北房已经有足够多他们的人,没必要再安插个人手。
无忧比惊蛰还晚到北房,岁数最小。
今年顶多,也就二十岁。
他在北房的时间太久,远比太后和康妃留意到北房的时间,还要早得多。
无忧的面色苍白,轻轻地靠在惊蛰的耳边,低声说道:“我是,先帝的人。”
声如蚊蚋,只有惊蛰能听得到。
噗呲——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惊蛰听到了不祥的声音。
他缓缓低头,看着无忧的腰腹扎着无柄的刀片,它很轻柔,却也能坚硬如铁。
血涌如注,将惊蛰的手都染红。
扑鼻而来的血腥味远比之前还要浓郁,几乎将人熏晕过去,那种令人作呕的红色,爬满了衣裳。
“抱歉……惊蛰,”无忧的声音很轻,已经没有力气再支撑起身体,“我还……挺喜欢你的……”
他靠在惊蛰的肩膀上,气息弱了下去。
——“你知不知道,七蜕和八齐,其实一直挺喜欢你的。就连无忧也是。”
明雨许久之前的声音,轻轻回荡惊蛰的耳边。
与无忧刚才那句话,几乎重叠在了一起。
…
无忧的自|杀,出乎意料。
齐文翰飞快地冲出来,与几个侍卫一起检查起无忧的尸体,几乎没有人知道,无忧到底是从哪里掏出来的刀片。
所有进入侍卫处的人,都早早被检查过了身体,不可能没能发现这样的刀片。
韦海东皱眉,眼神飞快地朝着左边的屏风后。
很快,大堂就清了场。
齐文翰检查完无忧的尸体,和吕旭东一起皱眉,这人的身形骨架,估摸着,年龄可能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大。
“起码得有二十五岁。”吕旭东说道。
“手掌有茧,除了寻常干活的痕迹外,这两处地方,尤为奇怪。”齐文翰点了点无忧的手掌心,“应当是练家子。”
他站起身来,朝着惊蛰看去。
却发现,原本站着人的地方,现在却是没了。
“统领,刚才那二等太监呢?”
齐文翰看向还在座上吃茶的韦海东:“还有,那容九?”
“都走了。”韦海东漫不经心
()地说道,“还有别的痕迹吗?”()
吕旭东:这人的身上,定然藏着秘密,他既然能立刻杀了自己,就说明他之前的撞墙,并非甘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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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然,真的要死,早就死了。
“……所以,他原本是不想死,只是知道死才是隐住秘密最好的方式。”齐文翰接了上来,“那他一看到那太监,立刻就自|杀,肯定说明,这个人很重要!”
吕旭东:“统领,惊蛰的身上,肯定有很大嫌疑。”
这两个副手,难得态度统一,都认定应该立刻拿下惊蛰。
韦海东捋了捋胡子,幽幽地说道:“掰开他的嘴巴看看。”
齐文翰意识到什么,立刻低头,仔细检查了一遍后,皱着眉:“他的舌根下,含着一颗药丸。”
已经被化开,若是再晚上些许时分,他就会被毒死。
如此一来,这一刀,却显得多余。
“看来,比起穿肠破肚,七窍流血而死,他更想要体面一点的死法。”韦海东摇了摇头,淡声说道,“就算刚才惊蛰不出面,这人也会死。”
这无疑是否定了刚才齐文翰与吕旭东的话。
齐文翰学着韦海东的样子摸了摸下巴,突然语出惊人:“统领大人,您莫不是想包庇那二等太监吧?”
吕旭东瞪了他一眼,与他走开了点。
这人总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一想到将来他大概率要在齐文翰的手底下做事,吕旭东就觉得自己未来无望。
韦海东淡定地说道:“我为何要包庇一个小小的太监?”
“可您之前,却是为了这人,和慎刑司的人对上了。”齐文翰继续摸着下巴,“现在更是为他辩解,这可不是您的风格。”
韦海东:“惊蛰这人,不能动。”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两人,眼神冷了下来,他根本不需要解释。
“懂了吗?”
齐文翰和吕旭东脸色微变,齐齐说道:“卑职领命。”
既是命令,就没有违抗的可能。
等韦海东离开后,齐文翰和吕旭东对视一眼,轻声细语地说道:“哎呀,好久没看到统领那样。”
“是你太乱来。”吕旭东不满地说道,“你试探个什么鬼?”
齐文翰:“我不是觉得,统领的态度有些奇怪嘛。”
“那现在呢?”吕旭东没好气地说道,“看出点什么来?”
齐文翰拍手:“统领很看重惊蛰,怕是因为容九。”
吕旭东翻了个白眼,只觉得他说的是废话。
眼瞅着齐文翰左顾右看,偷偷靠近他。
“你说……那容九,会不会是哪个王爷的私生子?”
皇帝那是不可能,可长得相似,那总有原因吧?
吕旭东沉默了片刻,恶狠狠地拍下齐文翰的脑袋,字正腔圆地说道:“滚。”
那个男人远没有皇帝的气势,自然不可能会是他。可要是去招惹他,肯定也是麻
()烦。
谁能知道容九会不会是暗地里的一把刀呢?
吕旭东低头看着无忧的尸体,露出狐疑的神色,像是无忧这样的人,不太想是明面上的,更像是生活在暗处……的影子。
…
惊蛰认得这条路。
是去容九住处的路。
虽然最开始是容九带他出来的,可到了最后却反倒变成了惊蛰拖着他在走。
哪怕容九时常不在这里住,可是这里仍然打扫得干干净净。
惊蛰将男人推进屋里去,反手把门给关上,他的动作有些粗鲁,如果落在其他人身上,怕是要推得一个踉跄。
容九的步伐沉稳,跨前一步在那站定,然后回头看着惊蛰。
惊蛰背靠着屋门,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子。
他不说话,也没抬头。
隐约间,只能感觉到,容九似乎在走动。
而后,另一双鞋出现在他的眼前。
容九拖着惊蛰到架子边上,天气冷得要命,不知道男人到底是从哪里翻出来的热水,入手的感觉居然合适。
他在给惊蛰洗手。
浓郁的血气并不好闻,有点凝固的血痂被洗了下来,两只手都被洗得干干净净的。
不过,惊蛰的衣裳,也被血染红。
容九脱了他外面的衣裳,发现里面的也被染红后,微微停下动作。
惊蛰迟疑地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狼藉。
他眨了眨眼,本也在某种难以压抑的情绪里,声音也就沙哑,“……没事。()”
他道。
我自己来。()”
……应该将其称之为惶恐,还是不安?
惊蛰很难描述清楚心头到底是怎样的感觉,他的心跳声比寻常还要快,哪怕他的呼吸很绵长,却仍然掩饰不了那种怪异的急促。
容九很快松开他,往外走。
惊蛰沉默了会,打算自己换衣服。就见容九走了回来,很快,石黎和其他一个侍卫进来,同时,也送来了大量的热水。
容九:“去洗澡。”
他昂首。
“我给你洗。”
哪怕惊蛰精神有点恍惚,还是立刻摇头,“我自己就……”
话还没说说完,就被容九抬了起来,抱着送进了热水里。
惊蛰这下不好躲,只能僵硬地坐着。
他的衣服并没有脱干净,按理来说,看着也还算得体。就是非常微妙,这种古怪的氛围,让惊蛰有点坐立不安。
他在紧张。
容九看着他。
哪怕在如此安全的地方,他所流露出来的紧张,仍带着虚弱的紧绷。他已经很久没有在惊蛰的身上看到这种异样的情绪。
男人慢吞吞地给惊蛰搓背。
惊蛰觉得有点痒,又有点想笑,过了好一会,稀里哗啦的水声里,他抱住自己的膝盖。
“容九,他说,他是先帝的人。”
()“嗯。”()
北房到底有什么好的?我原本以为,这可能是宫里最偏僻的地方,结果一个个,倒是热闹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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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最近,我身边死了好几个认识的人……”
“嗯。”
“如果不是我知道,你要是动手,肯定会先杀了明雨,肯定就怀疑你……”
“嗯。”
不管惊蛰说什么,容九只是淡淡应是。
然后将惊蛰后背搓得差不多,又给他洗头。
惊蛰被揉得哎呀呀惨叫,实在是男人的动作太不熟练,真的揪掉惊蛰不少头发。
就算惊蛰情绪再低落,此刻也不免维护自己的头发。
“我自己来。”
“怕你淹死。”
惊蛰瞪圆了眼,耻辱,奇耻大辱,他怎么可能会在浴桶里淹死?
“那你站起来。”容九慢条斯理地说道,“让我看看你多高。”
惊蛰看了眼容九,又猛地低头。
然后缓缓蹙眉。
他发现一个问题,就算现在他穿着衣服,在这水下隐隐绰绰,什么都看不清楚。
可只要惊蛰起来,那……到底……还是会发现他的秘密。
惊蛰抓着自己的胳膊,无忧刚才黏糊的血,好像还黏在他的手心,那种酸涩的空荡感,让他的呼吸有点急促。
他想着无忧,想着明雨,又想想他迄今为止在北房的日子,有那么一瞬,觉得一切都是假的。
有一种,奇怪的冲动,在滋生。
他感觉到那种怪异的倾诉欲,就在喉咙间。
“你想说什么?”
容九挑眉,眉头微皱,低头看他。
惊蛰:“你方才……下午不是很生气?怎么现在又能如此淡定?”
他在转移话题。
一个已经早就过去的话题。
在经过审问后,惊蛰和容九的争吵,好像在遥远之前了。
容九清楚地知道,却还是顺着他的话说下去。
“最近,我的情绪会有些变化过大。”
惊蛰:“……那是有些吗?”
这已经是喜怒不定,变化莫测了。
容九沉思:“没有杀人,那就是有些。”
这可真是一团糟。
尽管现在容九看起来很冷静,可他的声音压得有些低,仍带着浓郁黑暗的危险,令人的身体为之战栗。
惊蛰在这个时候有些恨自己的敏锐。
他在紧张。
他越紧张的时候,反倒越发敏锐。
或许是无忧的刺激,也许是那尽管不存在,却隐隐刺痛的背叛感,或许是出于某种不安的预感。
惊蛰和无忧不过朋友,可当知道无忧这么多年的隐瞒,哪怕他肯定有自己的缘由,惊蛰都难免心中刺痛。
更别说,最后他居然死在自己怀里。
……呵,秘密。
()秘密……隐瞒……在朋友间,都会成为日后的隐患,那更何况,是关系更为亲密的人。
惊蛰在思考一个……可能……如果在这之前,不会被提起来的事情。
如果他将来要和容九走得更长久,那他早晚……或许还是会知道这件事。
如果是在从前,惊蛰或许不会有这样的冲动,可是今日无忧的死,却敲响了惊蛰的警钟。
伴随着容九跟他的“朋友”关系越发被人知道……只要他俩在一起,容九多知道这秘密,或者,不知道这一件,最后暴露时,难道身上的罪责,就会少许多吗?
并不会有。
到最后该来的还是会来。
惊蛰在,为他接下来想要说出口的话,而紧张着。
他其实不应该这么紧张,就如同他自己所想,他相信容九,至少这个男人为他所做的事情,已经足够他给予这样的信任。
倘若他不能够信任他,那在这个世上他还能够再信任谁呢?
“我……”
惊蛰刚要说话,一只冰凉的手就摸上了他的脸,将他原本要说出来的话,全部挡了回去。
……就在他沉思的时候,男人已经给他把头发擦了半干。
“该起来了。”
惊蛰:“……”
他憋气。
“你出去,我自己换。”
容九定定看了他一眼,这才转身出去。
屋内的炭盆摆上后,温度已经开始暖起来。惊蛰隔着一道屏风在换衣服,听到容九还在说话。
“你在紧张。”容九的声音,轻柔得宛如呢喃,“是怎样的事情会让你紧张到这个地步?”
惊蛰抓着自己半干的头发,有些出神地想起男人说话时的模样。
容九的嘴唇很红。
是一种有些古怪的红艳。
很美。
却如同毒辣的食人花,轻易就能将人吞噬下去。
惊蛰换好衣服,从屏风后走出来。
这是一件很合适的衣裳。
容九注视着惊蛰的眼神很温和,却带着一种可怕的力度。哪怕他的情绪看着冷静,却仍然拥有无声燃烧的温度。
惊蛰:“……我,为什么,你说你最近的情绪变化有些大?与你身上的毒有关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容九的话。
惊蛰原本想要说的话,被容九挡回去之后,一时间勇气就没那么容易鼓足了。
哪怕是他,也仍然会受一鼓作气,再而衰的影响。
这不能怪他转移话题。
容九慢吞吞地说道:“大概是。”
惊蛰闻言,悄悄踩住容九的靴子。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大概是?
这么敷衍。
男人低头看他,惊蛰抬头看他。
“你每次,就会这么几招?”
惊蛰诚恳:“只会这么几招。”
打又打不过,可有时候心中又特别来气,真的很想打人,那又能怎么样呢?
那就只能踹几脚。
力气不大,更像泄愤。
反正男人踢起来跟木头桩子没什么差别,有时候还反倒弄得惊蛰脚痛。
“好好说话。”惊蛰暂时按下心头的焦虑,“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最近要换药,等这些药吃完之后就会稳定下来。”容九冰凉地说着,没带有半点感情,好像提起来的并不是自己的身体,“只要能挨过去,到底是能活着的。”
惊蛰蹙眉:“你……”
接下的话还没有问出口,就被容九的手掌捂住。他缓慢而冷静地用手指按压着惊蛰的脸,那带着一种非常克制的专注。
“不要再问。”容九的声音轻下来,“这是我要经历的事。”
这听起来像是在撇清两个人的关系。
不过,惊蛰还是品尝到,男人话语之下的另外一层意思。
惊蛰缓慢地呼吸。
他所呼出来的气体拍打在男人冰凉的手指上,并不能点燃任何的温度。
惊蛰缓缓抬起手,抱住容九的胳膊。
……容九似乎并不喜欢,将自己经受的苦难挖出来,让人知晓,旁人也就算了,可唯独惊蛰,却是不想让他知道太多。
为什么?
这是一种非常寻常的交流。
人总是会关心自己在乎的人。
自然而然的,也想知道他们的身体健康,他们的安全,这只不过是关心,并不带任何的目的。
“你会难受。”容九淡淡说道,“反正你这样的人,长出来的心,也是软的。”
……谁的心不是软的?
就算容九号称铁石心肠,可他的心肠挖出来,不也是柔|软的吗?
惊蛰想笑,却又带着点古怪的艰涩。
他将男人的手扒拉下来。
“可你若不与我说个清楚,自己一个人熬着,有时候情绪发作起来,我不知缘由,我们还是会大吵一架,这不还是会让我难受吗?”惊蛰故意这么说。
容九淡淡:“不会。”
惊蛰挑眉看他。
“来见你前,我会将大部分的情绪都发泄出去。”容九的声音,带着某种奇怪的违和感,“不会倾泻到你身上。”
……倾泻?
惊蛰敏锐意识到,容九在用词上,带着一种令人冰凉的精准。
如果他每次面对他的情绪还是经过掩饰之后才能拥有的,那倘若他真的无所顾忌彻底发泄出来,那又会是一种怎样可怕的境地?
这不免让人有些恍惚。
……大概,他最好还是不要知道容九在来之前做了什么事情吧。
虽然他很喜欢容九,并不代表他能够接受容九做出来的许多事情。他没有办法改变他这个人,那么有些事情最好永远都不要知情。
不然,那会有些可悲。
惊蛰叹了口气,然后,又叹了口气。
看他低头的模样,有些像条失落的小狗。
不仅是因为容九,也是为了刚才的事。
世事无常。
他不是第一次品尝到这种苦味,却仍是难受。
容九揉了揉他的头。
“我下次,()”男人的声音透着勉强的力道,会克制些。?()?[()”那嗓音带着凶狠,仿佛想咬碎他刚刚说的话。
这近乎一个不太明显的道歉。
惊蛰没忍住,“如果,刚才我们真的冲到乾明宫去,那会如何?”
容九沉默了一下,那是一种非常奇怪的停顿,仿佛在片刻之间他整个人都空白了。然后,他露出一个古怪,森然的笑。
是的,哪怕他在笑。
可那是一种惊蛰,几乎从来都没有看过的笑容。
有点血腥,有点残忍。
“是啊,惊蛰,”容九轻声感慨,“是得庆幸,方才没有去乾明宫,那不然……”
他低头,看着几乎无知无觉的惊蛰。
“那就会是另外一个局面。”
惊蛰咽了咽喉咙,真是叫人害怕的寒意。
“好了,我们还是来说一说,刚才的事。”容九轻易将话题,重新拉了回来。
“……什么事?”
容九扬眉,冰凉的手指,点了点惊蛰的唇。
“刚才你想说,却没有说出来的话。”
惊蛰的确会因为种种事情而情绪有变化,却甚少会有那种明显到叫人发觉的身体动作。
他向来善于掩藏自己的情绪,不过在亲近的人面前倒是一览无余。可再是怎么随便,都没到这种叫人看得清清楚楚的地步。
那只能说明惊蛰想说的话,非常重要。
也是为此,容九才勉强压住那种肆虐的恶意。
惊蛰没忍住又踹了一脚容九。
“你都知道我想说点什么,你刚才还故意打断。”
“你在紧张。”
容九捏着惊蛰的指尖,总算没有刚才那种冰凉的感觉。
人在极度紧张的情绪下,手指会失去温度。
惊蛰没有发现,可是与他接触的容九,却是非常清楚地感觉得到那种蛰伏在血肉下的不安。
那不只是无忧之事的打击。
容九为他清洗,又怎可能觉察不到惊蛰那一瞬的压抑与僵硬。
他想说什么,却又无比紧绷。
只不过经过刚才的打岔,到底分散了惊蛰的注意力,没让他的精神都集中在那件还没说出来的事情上面。
他的手指恢复了些温暖。
惊蛰哽住。
为这种冰凉的温柔。
好吧。
他在心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惊蛰既然已经决定要说出来,那就不能再吞吞|吐吐。
“容九,我是男人。”
()那一瞬间,惊蛰仿佛能听到自己心口狂跳的声音。
“……我知道你不是女人。()”容九缓慢地说道,最起码,你还是有……?()?[()”
两个人的视线在某个瞬间,都对准了某个地方。
惊蛰最开始一愣,不过紧接着,他的脸开始不由克制的胀红起来。
“你在看哪里!”
“你是男人。”容九颔首,像是在敷衍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然后?”
惊蛰来气。
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点来气。
可能是他活了二十来年,藏着这个秘密许久,第一次对别人说出这么古怪的话,结果只得到容九这反应。
这很憋屈。
惊蛰肯定气晕了。
他一把抓住了容九的手,然后抓着那只手用力的往下一按。
他当然知道自己是男人,但他说的男人不是那个男人,而是这个男人!
……事后惊蛰只想知道,为什么他会做出如此不知羞的行为啊啊啊真是救命,可是那一瞬间,他肯定是被情绪冲昏了头脑。
容九的指尖陷在那地方,不自觉动了动,仿佛掐到了一颗……
球?
两个人都僵在原地,不管是惊蛰还是容九。
下一瞬,惊蛰整个人从头爆红到脚,明明他才是那个抓着容九手腕的人,却颤抖得好像要虚软下去,再化成一滩水。
“……下,下流!”
惊蛰色厉内荏地丢下这句话,转身就跑。
容九看着一只惊蛰疯狂逃窜,哪怕是看着那人的背影,都能感觉到一种无声的惨叫。
啊啊啊——
容九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沉默了片刻后,他握紧那只手,脸上流露出某种紧绷的压抑。
手指发出清脆的响声,如同骨骼在摩擦,那种森冷的恶意无尽蔓延开来,带着深沉的渴望。
……跑得倒是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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